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娇婢>第55章

  这一下事出突然, 无缘无故的,安氏惊讶起来,手足无措,眼泪滚了下来:“阿檀啊, 娘的心肝宝贝啊, 你这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吗?”她说着,哽咽起来, “若是你爹在这, 你也是尊贵娇养的千金小姐,岂容得旁人轻慢, 都怪娘没用, 不能庇护你周全, 是娘的过错啊!”

  阿檀把脸埋在安氏的膝盖上,闻着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 她流着泪,却摇了摇头,甚至微笑了起来:“我没受什么委屈,原先我年轻, 娇气不懂事,如今自己长大了,才能体会娘这许多年的抚育之恩,实在是有感而发,聊表孺慕之心而已,您不要担忧。”

  安氏又是落泪、又是笑:“你才多大点点呢,说什么长大了, 等你将来自己当娘了, 才能知道个中辛苦, 现在说这话还早着呢。”

  她知道阿檀的性子,必是心里藏了话,她怜惜女儿,心疼不已,半拖半抱着把阿檀拉了起来,哄了半天。

  但阿檀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咬死了一切都好,趴在安氏的怀中,泪汪汪地蹭了又蹭,难分难舍。

  安氏见阿檀无奈,长长地叹息道:“娘知道了,必是大将军要娶妻了,你心里不痛快,你这孩子,就是痴傻了。”

  阿檀的脸色白了几分,咬了咬嘴唇,低若蚊声地道:“不是的,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往后,他如何,我不再放在心上了。”

  安氏轻轻地拍着阿檀,低声抚慰道:“宫里的传闻若是真的,日后云都公主就是晋国公府的主母,虽说公主高贵,但凡女人呢,出了嫁,还是以夫为天的,怎么说是要看大将军的心意,你呀,不要过分忧虑,把大将军哄好了,比什么都强。”

  阿檀没有太多分辨,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这女孩儿看过去比上回入宫的时候通透多了,不再拗着倔强脾气了。安氏心中欣慰,又拉着阿檀的手,反复叮嘱了许多。

  无论安氏说什么,阿檀只是红着眼睛,乖乖地点头,她泪汪汪、软乎乎的模样,像一只乖乖的小兔子,让安氏又想起了她年幼时趴在怀中撒娇的情形,这孩子,一向娇气,受了委屈就泪汪汪地躲在安氏的怀里,怎么也不肯离开。安氏心中没来由酸楚起来,抱着阿檀又哭了一通。

  母女两个一边哭、一边说话,一时不察,连时间也忘记了,直到掖庭令进来提醒。

  “苏娘子,大将军方才被太子殿下邀至紫宸殿喝茶,嘱咐我差不多时候唤你一声,你看看,这话也说得久了,这会儿是不是该走了?”

  安氏这才回过神来,推了推阿檀:“好了,有什么话我们下回再说,你快去吧。”

  阿檀的手抓着安氏,久久不愿放开,她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架不住安氏的催促,她最后什么也无法再说,深深地望了安氏一眼,返身离去。

  出了掖庭,早有两个东宫的尚宫女官等候在外面,引着阿檀去紫宸殿。

  然则,才走到半路,却在宫道上和云都公主狭路相逢。

  今日千秋宴,云都公主盛装华服而来,她穿着一袭孔雀织金翠羽长裙,外面罩了牡丹薄水烟罗纱,头上佩着珍珠花树百鸟冠,行拂间,若赤金浮光,明艳不可方物。行经此处,宫娥如云,持拂尘纨扇,簇拥左右,气派非常。

  两个尚宫带着阿檀退到路边。

  云都公主却在阿檀面前停下了脚步,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的:“哟,倒是凑巧,又碰面了,你今天怎么进宫来了?”

  尚宫女官略欠身,回道:“吾等奉了大将军之命,送这位小娘子去紫宸殿,不意冲撞公主驾下。”

  云都公主今日却和气,居然笑了一下:“来便来了,也无妨。”

  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阿檀,慢慢地绕着阿檀走了一圈。

  阿檀垂手而立,低头不语,姿态恭顺。

  云都公主微微侧身,低低地道:“下等奴婢,以色事人而已,你当大将军能宠你多久呢?”她冷笑了一下,“等着吧,我早晚要叫你死在我的手里。”

  最后那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气来,说得又轻又慢,其他人也听不太真切,只有阿檀听得清清楚楚。

  阿檀咬了咬嘴唇,嘴唇绽开一丝殷红,但脸色却是苍白的,恰似雪里染上胭脂,妖冶异常。

  云都公主看得眼睛刺痛,还想发作两句。

  恰在此时,远处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大步走来,众宫人急急避到两边,让出道来:“大将军。”

  却是秦玄策久候阿檀不至,亲自寻了过来。

  云都公主往日看见秦玄策,定是要上前,有话没话都要说上两句,娇娇俏俏,黏黏糊糊,今天却有些反常,好似突然局促起来,红了脸,略一福身,也不和阿檀计较了,便带着宫人们匆匆离开。

  云都公主如何,秦玄策完全没有在意,他过来,一眼就看见阿檀红红的眼睛和红红的鼻子,就像小兔子似的,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是不是又哭了?早知道我就不带你入宫了,眼睛都哭肿了,难看得很。”

  阿檀娇怯怯地道:“二爷若不喜欢,我以后不会在您面前哭了。”

  秦玄策笑了起来,屈起手指,弹了弹阿檀的小额头:“你说错了,以后哭是哭得的,只许在我面前哭。”

  他今天仿佛十分愉悦,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明亮,眼里映着她的影子。

  阿檀摸着自己的额头,怔怔地看着他。这个男人一点都不温存,时常捏她鼻子、戳她脑门、有时候还会打她头,动不动还要说她笨,想起来就十分讨厌,可是……可是,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的胸口传来一阵绞痛,一刹那,心意几乎动摇,她退后了两步,有些踉跄。

  秦玄策一把扶住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怎么歪歪扭扭的,哪里又不舒服?正好,你最近的情形不太对头,叫人担心,今日既然来了,就叫太医院的人过来给你看看。”

  阿檀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摇头,弱弱地道:“不用了,我没有不舒服,就是方才和我母亲哭了一会儿,有些累了,二爷,我今儿想早点回去,先歇着。”

  秦玄策略一沉吟,颔首:“那也好,今日我有要事需处置,你若在场未必适宜,不如回家去等我。”

  有什么要事呢,是要求娶公主吗?那确实是顶顶要紧的事情了,无怪乎他要把她打发走。阿檀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胸口痛得更厉害了,她咬牙忍住了,低下头,软软地应了一声:“是。”

  尚宫女官得了吩咐过来,又要领着阿檀离开。

  阿檀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回首。

  秦玄策还站在原地,目送她。

  天有些阴,日光褪去了颜色,似乎快要下雨了。秋意并不如何浓郁,反而显得苍凉起来。掖庭外,两侧的宫道长而笔直,高高的青墙上覆着琉璃明瓦,影子压下来,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阴暗,而远处有高阁凌云、宫楼巍峨,从墙角上边显出恢宏气势。

  风从天边而来,吹动他的玄黑长袍,又恍惚划破了阴影,他的身形在半明半暗中跃然而显,英姿如剑、威武如山,隽永而鲜明,令人难以忘却。

  难以忘却。阿檀想,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后,她都不会忘却。

  她突然转身,撩起裙子,朝他奔了过去。

  秦玄策似乎微微一惊,旋即大步迎上前去,向阿檀张开了双臂。

  她扑入他的怀中,就像一只小鹿撞到他的心口,柔软,却撞得他心口发疼。

  他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小心走路,跑跑跳跳的,说了多少次了,很不成体统。”

  “阿檀喜欢玄策……”阿檀把脸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小小声地这么说着。

  饶是沉稳镇定如秦玄策,也禁不住呆了一下。

  “很喜欢、很喜欢,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她对他喃喃地诉说着,有些急切、有些颤抖,像是捂了很久,捂不住,说出口,又害羞得快要哭了。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指节泛白。

  他问过她很多次,她总是扭扭捏捏地不肯回答,只有今日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很喜欢呢。

  好似有一百只小兔子一起在秦玄策的胸口蹦达,使劲踹他,踹得他心窝发颤。又好似一百只小鸟围着他叫,拿小翅膀扇他,扇得他脑袋发晕。

  他屏住呼吸,飞快地看了看左右。

  很好,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头也不敢抬起。

  秦玄策突然用力地抱住了阿檀,勒得她肩膀都疼了起来。他的眉目间带着飞扬的神采,他的眼睛里有光,整个人如同烈日,灼灼耀眼,几乎要燃烧起来。

  “嗯,我知道,你自然是喜欢我的,我一早就知道,必定不会有错。”

  阿檀又气得捶他胸口。

  小拳头被他握住了,放在嘴边轻轻地咬了一下。

  “乖乖的,回家等着我。”秦玄策嘴角含着笑,如同松林间的风,带着温和而干爽的气息,“今晚上,四方城门处皆会大放烟火,热闹得很,等我回去,陪你一起出门看烟火,我还有一个极好的消息,到时候一并告诉你,你肯定会欢喜的。”

  “嗯。”阿檀的眼底浮出了泪光,她从秦玄策的怀抱中离开,一步一步地慢慢后退,用啜泣般的声音低低地道,“我等你回来,一起去……”

  她这么说着,转过了身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滑过脸颊。

  秋天的风是冰凉的,连着泪水也很快凉了下来,他身上的味道残留在她的耳鬓处,炙热的、燃烧的松香,一点一点地冷却,无论如何,不可挽留。

  她开始走得很慢,后来渐渐地快了起来,她挺直了腰,抬起了头,走过那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道,没有再回首。

  尚宫女官带着阿檀出了玄武宫门,晋国公府的奴仆在那里等候着,管事的安排了车夫并樱桃、石榴两个小丫鬟陪着阿檀一起先回去。

  上了车不久,阿檀便对车夫道:“老钱叔,去一趟西市的韦曲横街吧,我想到‘永遇乐’铺子里买几盒胭脂。”

  “好嘞。”老钱爽快地答应了,驱车前往西市。

  到了那家香粉铺子前,小丫鬟扶着阿檀下了车。

  阳光隐没在云层后,天色越来越阴,风吹过来都带着潮湿的味道,快要下雨了。

  掌柜的认得阿檀,亲自带着伙计,殷勤地将几个人迎了进去,拿出了大捧脂粉匣子摆开,让阿檀逐一挑选。

  阿檀看了一会儿,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对车夫道:“对了,老钱叔,我有些饿了,这附近可有点心铺子?想麻烦你去帮我买两块桂花糕。”

  “你要吃桂花糕啊?”老钱赶着车,成天在长安街坊里来来去去,什么都知道一些,他略一思索,道,“邻街的鞍马巷子,有一家卿记点心,他家的桂花糕好吃,苏娘子你自己手艺好,我怕等闲的入不了你的口,只有这卿记桂花糕,勉强可以试试。”

  “那就劳烦老钱叔了。”阿檀浅浅一笑,“你去一趟,也不急,慢慢来,我就在这边铺子里等着。”

  老钱应声去了。

  他到了鞍马巷子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不很大,但浸透了悲凉秋意,风卷斜雨,打在人的身上,冷得沁心。

  卿记点心摆在外头的桂花糕也凉了,老钱就多等了一会儿,等掌柜的新蒸了一笼出来,软乎乎、热烘烘的桂花糕,用油纸包好了,再拿回去。

  谁知道,等老钱回到那家脂粉铺子,却见樱桃和石榴两个小丫鬟惊慌失措地扑过来:“老钱叔,你看到阿檀姐姐了吗?”

  老钱眉心一跳:“苏娘子不是和你们两个在一起吗?”

  樱桃胆子小,“哇”的一下吓哭了。

  永遇乐的掌柜皱着眉头,道:“你家小娘子方才挑选了许多胭脂水粉,叫这两个丫头和我们伙计一起算账打包,她自己说要去隔壁的绸缎庄看看,结果这一走,人就不见了。”

  老钱惊出一身冷汗,手里的桂花糕掉在地上:“不见了?这怎么可能,那么大一个人呢,快去绸缎庄找找。”

  隔壁绸缎庄的东家听见动静,跑到这边门口看热闹,此时闻言,把头探进来,分辨道:“可不要乱说,我们没见到你们家的小娘子,她压根就没过来。”

  “找过了,左右铺子找了一圈,没有。”石榴带着哭腔道,“怎么办,我们把阿檀姐姐弄丢了。”

  老钱腿有些发软:“别磨蹭,快回府里禀明此事。”

  一行三人匆匆回去。

  前头还只敢和陶嬷嬷说了这情形,陶嬷嬷觉得不妙,又去禀了秦夫人。

  秦夫人听得眉头打结:“这丫头,忒不安分,好端端的,怎么就跑丢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我看也不至于有拐子如此大胆,这情形,分明是她自己有意潜逃,十分可恼。”

  话虽如此,但她也知道秦玄策对这婢子十分上心,当下就吩咐:“叫管家拿上二爷的名刺去找京兆府尹朱大人,就说我们府上丢了人,劳烦他派人在城中四处找找,务必要把人找回来。”

  少顷,管家领命去了。

  陶嬷嬷试探地道:“这事,可要即刻去告诉二爷?”

  “那不必。”秦夫人断然道,“阿策正在宫中,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哪里由人随意进出?再说了,不过丢了一个奴婢,算什么大事,万万没有为了这个去惊扰皇上千秋宴的道理。”

  陶嬷嬷终归心下不安,讪讪地道:“若二爷知道了……”

  秦夫人不耐地道:“知道就知道,那丫头自己跑了,能怪谁?”她冷笑道,“我不信京兆府尹找不到人,她一个小小奴婢,一无户籍、二无路引、三无银钱,能跑多远去?等找她回来,定要狠狠惩罚一顿,真真胆大妄为,被阿策纵得无法无天了,这回断断不能姑息,到时候,你们谁也别来劝我。”

  陶嬷嬷闭口不敢再说,在那里长嘘短叹的。

  秦夫人被陶嬷嬷叹得心烦,只好又吩咐了府里的一干奴仆一起出门去找。

  这边按下不提。

  细雨如絮,不紧不慢地下着,寒烟笼着长安天街,湿了白墙,湿了黛瓦,也湿了檐角下的门窗,恍然间,让人无处可避,皆被秋色淹没。

  阿檀今天出门的时候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素锦银纹长衣,此时把这长衣脱下,翻了一面,罩在头上,压得低低的,披了下来,遮住了眉眼,也遮住了精致的身段。这件外衣是她特意选的,里子是竹青色,灰扑扑的很不起眼,那样遮掩着,街上行人往来匆匆,只当她裹着衣服在避雨,并不十分留意。

  她低着头,躲在墙根下走,路上问了几个人,再凭着模糊的印象,一路摸到了济春堂。

  照她的想法,先过来恳求小张大夫援手,毕竟,她只认得这么一个外人,他是个心善的,且又知情,断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的道理,得赶在秦玄策回府之前,想个法子出城去,寻那处安身之所,这些事情,她这几日反复在心里谋划过,虽然十分危险,但她没有别的出路了,只能放手一搏。

  她向来怯弱,风稍微大点都要把她吓着,她也想不到自己如今居然这般胆大妄为,她的一颗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但是,想到肚子里那个小东西,又仿佛什么都不怕了。

  雨下个没完没了,地上都湿透了,阿檀走得急匆匆的,到了济春堂前,心下放松,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身不由己地踉跄了几步。

  她惊慌失措,本能地用手抱住了小腹,那姿势别扭,更是失了平稳,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噗嗤”一声闷响,阿檀觉得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她疼得几乎要哭出来,但却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一点不敢作声。泥泞溅起,溅在她的脸上,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看过去,天和地一片混沌。

  恰在这时,一辆宽大的马车停在济春堂前,一个华服公子下来,旁边的随从替他撑着伞。

  这公子却是个好心的,眼角瞥见有一女子跌倒在地,便吩咐左右:“过去看看,那边有人摔了,帮着扶起来。”

  阿檀听见那声音,心里一震,猛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