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阮棠的预料, 柳明玉的眼神忽然变了,用一双十分委屈的眸子望着阮棠。
这女人竟然也会委屈……不过阮棠更想知道她为何委屈。
柳明玉修长的凤眼泛红,像一双飞扬的晚霞, 痒酥酥地照在阮棠的心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她勾住阮棠的颈, “你在意的人, 孤从来都不碰……”
“小狗,你怀疑我?”
口中说着质问的话,却将脑袋抵住阮棠的颈窝里。
阮棠的个子窜得很快, 如今的小狗, 已经完全可以将主人裹在怀里了。
这句话撞进阮棠的耳朵, 倒把她哽住了。
难道……柳明玉真是无辜的?
阮棠仍用刀对着柳明玉的喉咙, 但又偷偷地将刀刃反转过来。
这女人喝多了, 左撞又撞的,万一撞到刀刃上伤到她……不是, 万一撞到刀刃上弄脏了我的衣服,就不好了。
阮棠这样想着, 又问:
“那、那你当时杀我,又是为了什么!”
拉扯间, 柳明玉藏在衣服里的项坠晃了出来。
精韧的银丝线上坠着一颗青石海棠项坠, 正是当时阮棠亲手做的、柳明玉又亲自修补的那一颗。
这么长时间,经历了这么多波折, 阮棠都差点忘了, 没想到这女人还留着,还贴身戴着。
心头翻涌的委屈终于抑制不住,阮棠扔下了刀, 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么大一只黑狗,有利爪有肌肉有个头, 此时却扑在主人身上,像一个软趴趴的黑糯米糍,恨不得黏在主人怀里。
黑糯米糍还呜呜哇哇地哭着:
“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你还要杀我!你是大坏蛋,我讨厌你!”
柳明玉心中一怔,随即抱住小狗,两个人蜷缩在马车座位的角落。随着颠簸,柳明玉的软唇一下一下地点在阮棠的唇角。
“用你的小狗鼻子问问,”柳明玉温声道,“我口中的酒味,像不像你那日喝的毒酒?”
阮棠怔住了。
何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所以那日柳明玉根本没有要杀她,只是做戏而已。若不是那一场戏,她如今怎能以新的身份来书院里上学。
一个有些不愿承认的事实摆在她面前:柳明玉从未害过她,甚至步步都是为了她好。
但她却一直恨着柳明玉。
阮棠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走了一半,心里空荡荡的,不仅失去了气力,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柳明玉却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自己的小狗不哭了,还在抱着小狗,轻声哼着母亲曾唱给自己的童谣。
马车停下来,外面传来下人的声音:
“王爷,到了。”
马车在摄政王府门口停了片刻,接着车帘一挑,摄政王躬身下了车,还带着一个遮着面孔的女子。
下人们都看见,这女人跟着摄政王从群芳苑出来的。
柳明玉给带头的下人赏了些铜钱,吩咐道:
“今夜都不用进屋伺候,有人伺候孤。”
下人们暗中觑着她身后的那个女人,都使劲点点头,表示他们非常懂。摄政王走了,他们偷偷议论着:
“刚才在马车上,王爷好像把人家姑娘都给弄哭了。”
“我也听见了,哭得可惨了。”
“哎,不愧是当了摄政王的乾元,真猛。”
刚才是柳明玉仅有的一点清醒,一到了外人看不见的地方,这女人的醉意就回来了,烂泥似的差点倒在地上。阮棠没办法,只好将她打横抱起来,一路抱进卧室。
柳明玉啊柳明玉,我真的是看不透你这个女人了。阮棠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心说但愿你酒后吐的都是真言。
“小狗,我渴……”
柳明玉半梦半醒地道。
阮棠倒了杯水来,一边喂她喝,一边带着私心地问:
“看我对你好不好?”
柳明玉面色绯红:
“好……”
犹豫了一下,阮棠开始得寸进尺:
“那……你喜欢我吧?”
说到这里,醉醺醺的柳明玉竟然笑起来:
“我不会喜欢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喜欢我。”
阮棠攥着她的手腕,把她逼到角落里,用全世界只有她俩能听见的低声问:
“为什么?”
柳明玉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酒气扑在阮棠脸上,把小狗弄得满脸通红。
她趴在阮棠的耳朵上,告诉阮棠一个秘密:
“因为我是从地狱逃出来的恶鬼,等我完成了在人间的使命,就要回到地狱去啦。”
品尝着她的吐息,阮棠贪心地想让她多说几句,又问:
“回去干嘛?”
“回去受刑啊,”柳明玉点了点阮棠的眉心,“我杀了这么多人,死后必然要受最痛苦的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呀,我不会让自己有爱人的。否则,这不是折磨我的爱人么?”
接下来,借着酒劲,柳明玉又说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已经在她心中念了千百遍,今天终于能鼓起勇气,说给阮棠听了。
她望着阮棠的眼睛:
“阮棠,我恨不得爱你爱到骨子里,也恨不得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可是这辈子,我们不可能了……”
说罢,这女人仿佛卸掉了心头压着的大石头,如释重负地倒在阮棠的肩上。方才那股酒劲涌上了头,直接轻松又坦然地睡了过去。
留下阮棠一个人,异常清醒地瞪着错愕的眼。
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阮棠才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从脚尖红到头发丝。这一刻,她都怕自己身上冒出的热气会把柳明玉烫伤。
……什么混账女人啊!你说完了,自己睡觉去了,可是我睡不着了啊!我可能这辈子都睡不着了啊!
爽完却不负责任的大坏蛋柳明玉!
冷静冷静冷静,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不就是想利用柳明玉的好感吗?阮棠在心里说道。意识到这一点,阮棠果然冷静下来……个屁。
她希望柳明玉今晚说的所有话都是真的。除了这一句。
从小到大,她都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平凡得有些卑微的人。她以为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在给娘亲报仇时和仇人同归于尽。就算真的有幸能活下来,也最多是孤身空老在林泉之下。
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遇见如此炽烈的爱意。
然而她真的遇到了。甚至还有人在被这份爱意灼烧着、折磨着,隐忍地吞咽爱她的痛苦。
阮棠忽然觉得,不是柳明玉对不起自己,而是自己对不起柳明玉。
耳畔传来一点呻|吟声。
阮棠回过神来,蓦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俯身压了下去,嘴巴马上就要碰到柳明玉的唇了。
她压到了柳明玉的手臂,惹得这女人发出了那个软乎乎的声音。
手臂怎么了?阮棠赶紧起身,卷起柳明玉的衣袖。
天哪……
柳明玉的小臂上缠着厚厚的药布,从手腕到手肘。这布一看就是新换的,但还是透出几点斑驳的血迹。
怎么会弄成这样?
阮棠耸着鼻尖,小狗似的嗅了嗅,闻到了烫伤膏的味道。
难道是……瑶珠死时被炸伤的?
若真是虐杀取乐,柳明玉自己又怎么会受伤呢?
望着熟睡的柳明玉,阮棠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柳明玉,我真是个大坏蛋,好好的惹你心动干嘛,以前还那么恨你,”阮棠有点臭不要脸地说道,小声和怀里的醉鬼商量着,“这世上比我好的人有得是,要不……你别喜欢我了。”
睡着的柳明玉嗫嚅了一句,听起来像是“不要”,不知道是在回应她的话,还是单纯地在梦呓。
阮棠摸了摸自己的脸,比醉鬼的脸还热。
这女人是喝多了,在胡言乱语而已……阮棠心中乱糟糟的。她看着深沉的夜色,无比渴望太阳赶紧升起来。
等明天早上,这女人酒醒了,一切都会回归正轨的。
但愿。
唉。
……
柳明玉这一觉睡得相当安稳,因为一夜都没翻身,醒来时都有些落枕了。
她揉了揉颈部,忍着微痛翻过身来,下意识地唤道:
“来人,孤口渴。”
话音未落,就有人递来一杯温度正好的茶。
倒有些眼力见。柳明玉很满意,正要问这个下人的名字,目光却定在了这只端杯的手上。
顺着手往上看,越过那富有肌肉线条的手臂,就看见一张怨气四溢的脸。
是阮棠的那张小狗脸。
此时,这张圆乎乎的黑皮小脸皱成了一团,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都发青了,一双眸子想看她又不太敢看。
柳明玉有点没反应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
阮棠长话短说:
“你喝多了,我把你送回来的。”
“哦……”柳明玉努力回忆着,发现自己喝断片了,“孤酒后没说什么吧?”
这是柳明玉第一次喝断片,没什么经验。
阮棠的脸唰一下就红了:
“你、你话了好多说……不是,你说了话好多,不对……”
从阮棠支离破碎的语言中,柳明玉大概听懂了,她是想说:你说了好多话。
柳明玉心下了然。看小丫头片子这么尴尬,肯定是孤撒酒疯骂她了,但不知道有没有打她。
打量一下小狗的身型,柳明玉断定自己没有打她。
打不过主要是。
唉,不知道孤骂得有多难听,可是现在不能给小狗道歉呐。孤得认下来,让小狗讨厌孤,以后离孤这个泥潭远点,就不会陷进去了。
想着,柳明玉在床头一靠,轻蔑地笑道:
“你在这熬了一夜,不就是想问问孤,昨晚说的话是不是真心的,对不对?”
阮棠咬着下唇,不敢看她,但诚实地点点头。
柳明玉的笑容简直有些轻佻了:
“别心存侥幸了,孤昨晚说的都是真心的,酒后吐真言么。”
说罢,她勾了勾阮棠的腰带,让小狗弯下腰来,细细地欣赏着小狗眼角眉梢的神情,笑着道:
“记住,在孤这里,你只配得到这些下贱话。”
没想到,小狗的脸居然更红了,居然还有些……怎么说,娇羞?
你们乾元挨了骂都这么爽的吗?
柳明玉疑惑得不能再疑惑:这臭丫头是被我骂傻了吧?
没等她回过神,小狗竟蓦然扑过来,不仅抱住了她,甚至还把她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圈。
刚醒酒的柳明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手搂着阮棠的脖子,口中骂道:
“你疯了?放孤下来,否则孤要收拾你了!”
可是这次小狗却没被她吓住,反而还傻乎乎地小声笑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阮棠雀跃地轻声道,将柳明玉轻轻放下,“醒酒汤在炉子上温着呢,你好生休息吧,我走了。”
得到了昨夜的回答,阮棠像一只飞奔的小黑狗,狂摇着尾巴跑出了摄政王府。
留下柳明玉在床上一边揉着自己的老腰,一边无语腹诽:
这孩子是不是到叛逆期了,怎么这么难管?
王府外,堪堪清晨,街道上还算安静。
回书院还早,阮棠转了个弯,往群芳苑去了。
这个时辰,青楼是不开门的。反正她也不要青楼开门,她只想见一个姑娘。
“谁啊?大清早就这么猴急啊?”
老鸨打着哈欠来开门,见来者是个不认识的。
阮棠依然用衣领遮着面孔,说道:
“来找晴眉姑娘。”
老鸨斜着眼睛打量她:
“晴眉可是我们这的头牌!你是哪家的?”
阮棠随口说了个京城富户的名字,说是家里的老爷要约晴眉姑娘去家里,自己不过是跑腿的下人。
老鸨的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不肯放她进去:
“我怎么没见过你?”
晴眉姑娘对客人挑剔得很,连摄政王都为她一掷千金,寻常的客人晴眉可是看不上眼的。明知道晴眉的脾气,怎么敢派一个新来的下人来请?
阮棠没料到青楼的规矩这么大,但很快想好了该怎么说。
她赔着笑脸:
“好妈妈,我家老爷原本是派管家亲自来请的。我虽是管家的徒弟,可这么多年一直不得出头。实不相瞒,这次我是偷偷提前来的,就是为了跟我家老爷邀功嘛。”
说罢,又塞了把铜钱给老鸨。老鸨一副了然的神色,笑了:
“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能不能请动我们晴眉了。”
自有人把阮棠引到后院去。来到晴眉的房门外,阮棠静静听了片刻,命一旁的人都退下。
后院里静悄悄的,只偶尔能听见几声鸟叫。
她敲了敲门,听屋里有人娇声道:
“什么人?”
阮棠说道:
“来找你喝酒的人。”
这话有些轻薄,将屋中人惹得微恼:
“大清早的,喝什么酒?”
阮棠轻轻一笑:
“喝你昨晚递给摄政王的那杯酒。”
屋中人显然是没料到她说出这一句话,语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再这样胡言乱语,我可要报官了!”
那杯酒果然有问题。阮棠原本没有怀疑晴眉,这是她在闻过柳明玉的唇后才想到的。
柳明玉的酒是那种味道的,可昨夜在群芳苑,她闻到了另外一种味道。这味道很甜,很清香,与柳明玉的苦酒不同。
狗鼻子就是灵。
阮棠忖度着,挑选了一句最能刺到晴眉痛处的话:
“我和你一样,是想杀了摄政王的人。”
话落,房屋的门轻轻一响,从里面打开。
“是你?”
晴眉一怔。
关上房门之后,一道黑影从屋外掠过。
……
探子来回报的时候,柳明玉还没起床,昨夜的酒后劲太大。
这探子是柳明玉派去盯着晴眉的,没想到还能从他口中听说阮棠的消息。
她的手下不认识阮棠,但这人一描述,她立刻就知道了这是在说那只小狗。
“她去见晴眉了?”柳明玉揉了揉太阳穴,“听见她们的谈话了么?”
探子禀报道:
“只听见那个人跟晴眉说什么……‘我也是想杀了摄政王的人’。”
柳明玉的手一停,片刻,才挥手道:
“知道了,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