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原本就没有资格, 钟怀珍无言立在卫若漓身旁,她垂眸静立,一句话没有说,只依旧为她布菜, 然后收拾碟碗离开。
她没有为自己争取过, 也从未想过, 那颗心里会只装着她一个人。
小心经营到如今, 她期盼着的,也不过是她能在意她一点,只要一点就够了,可偏偏, 连这一点, 都是奢望。
没有道理,也不公平。
凭什么师泱伤透了她的心, 她依旧还要将她放在心上, 她如此真心一片, 她却恍若未闻?
她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
钟怀珍拎着食盒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瞥见候在捎间外殿的方芊, 她脚步微顿, 脸色沉着, 抿唇不语一句,迈步离开。
方芊轻垂眸,踌躇了片刻, 然后走进内殿,看见坐在桌案旁的人, 她轻声上前,喊她:“主上……”
卫若漓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恍惚片刻,这才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想起才刚,她道:“今晨在顺贞门,李竹盈找你,所谓何事?”
方芊一愣,没有想到卫若漓找她来,是为了这件事。
她如实和她说了,李竹盈为了打听奏折一事,卫若漓又问了几句,最后不了了之,并没有再问下去。
方芊也好奇,李竹盈呈上来的那本奏折,究竟是为了何事。
只是卫若漓没有告诉她,方芊也没有打听,为主上办事,不该她过问的,她也绝对缄口默言。这也是身为暗卫最重要的一条。
可不过问,却也不代表着,她不会知道。
很快,三日后,盛京城内满城风雨,全都在传,当朝新晋女状元郎在青楼一掷千金为佳人的事迹,后来又有人说,那倾国倾城的美人,便就是前朝亡国公主师泱,也是前大梁女帝的皇后。
一时之间,坊间流传了数个版本。而流传最广的版本,是说竹盈夫人原本是大玥国的女驸马,其人文采飞扬,貌美如花,与大玥长公主师泱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可谁知,中间横插了一个大梁女帝卫若漓,卫若漓对师泱一见钟情,以卑劣的手段强取豪夺了长公主师泱,而师泱为了护下李竹盈,屈辱蛰伏在卫若漓身边,而后一年里,终于等到机会,在年关将近之时,亲手杀了卫若漓。
国朝动弹,大梁覆灭。
亡国公主师泱流落于烟花之地,李竹盈为救佳人,一举中了新朝状元,成了姜国的御史大人。而后,李竹盈便以万两千金,为昔日恋人赎身。
历经千难万阻,如今两人终成眷属。
状元郎李竹盈,便奏请了当今圣上,请求赐婚。
谁知当今圣上对状元郎即为看重,不愿意她娶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为妻,怕辱没了她。
于是,这个版本的故事一出,满盛京城说书摊上的人都在惋惜,状元郎与公主的坎坷情路。也不知是不是凑巧,这套版本的故事,与李竹盈最火的那本《潇湘恩怨录》有许多重合的地方,于是这一番添油加醋,书粉们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十来天之内,竟成了盛京城里先下最流行火热的事情。
因此,百姓纷纷请愿,请求当今圣上,同意状元郎与公主的赐婚,好让两位有情人不要再受苦,早日修成正果。
方芊也这才明白过来,李竹盈那日呈上来的那本奏折里,究竟是写了什么,才会让卫若漓大动怒火。
也果然,能叫主上失去控制的,大抵只有师泱一个人了。
方芊听着那个故事,心道李竹盈还真是大胆,她把自己和师泱编成一对也就算了,居然还把主上编成故事里拆散她们的第三者。
也难怪主上会恼羞成怒,扣了李竹盈整整半年的俸禄。
这一扣不要紧,直接叫百姓们更加惋惜与怨声载道,都说当今圣上不懂得体恤有情人,偏要拿世俗眼光看人。更是明里暗里讽刺,说当今圣上与那大梁女帝卫若漓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不懂情理,拆散有情人的恶人。
这一波舆论造势,逼得卫若漓没有了退路,似乎要是不答应李竹盈和师泱的赐婚,她就成了昏君。
卫若漓知晓,一切都是李竹盈故意的。
她就吃准了自己会回头,会对师泱无可奈何,然后妥协地去原谅师泱。
师泱呢,或许也参与其中,随同别人一起来逼她就范,一如那晚荒唐的青楼卖身。
师泱是在醒来之后的第五日知晓了李竹盈所做的一切,她也明白她的用意。
是在逼阿漓回头,从青楼卖身,再到这场赐婚乌龙,她想看见的,只是阿漓舍不得她,不愿意她属于别人。
如今她没有同意这一场赐婚,又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她不想失去阿漓,不论前面有多少磨难与考验,她都不会再放弃她的阿漓了。
已经有过一次,那曾是她此生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她也无论如何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也坚信,阿漓是爱她的,她的心里,也是有她的位置的。
所以,这一次,她不会再犹豫与退缩。
十月十三,一连十几日,师泱一直在等有机会进宫去见卫若漓,可她等了整整半个多月,等来却是,李竹盈告诉她,卫若漓同意了她的赐婚请求,婚期就定在两个月后,腊月廿十二。
师泱坐在床边,一颗心一点点沉下去,直至沉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腊月廿十二……她竟选了这一天。
廿十二,是她的生辰之日。
昔日相守誓言也犹如在耳,她还告诉她,要与她死生不离,也答应过她,余生的每一个生辰,都会亲手做一碗长寿面给她。
可是,多么讽刺啊,仅仅就是在那同一天,她就背叛了她们的誓言,将她害得几乎命都没有了。
现在,依旧是同一日。
她竟同意了,要她在那一日与别人成亲大婚。
黄昏傍晚,西山余晖从窗外照射进来,就落在床前,师泱落寞地坐在那儿,微垂着双眸一动不动。
李竹盈看出来她的伤心与落寞,一时有些踌躇,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她。
她也没有想到,卫若漓居然会真的答应她的赐婚请求,她似乎将事情搞砸了。她原以为,此举纵然不能让卫若漓立马原谅师泱,至少也能让她们再见上一面,把事情说清楚。
她也不相信,师泱是真的存心要去害卫若漓。
如果两个人真的相爱,怎么会舍得去亲手要对方的命。
可如今,卫若漓居然就这样恩准了这场赐婚,叫一切事态都朝着另一个方向上发展。完全超出了李竹盈的预期设想。
大婚不是儿戏,更何况,李竹盈也清楚地知道,师泱的心里完完整整只属于卫若漓,而自己也没有要成亲的打算。
这一波,彻底有种玩脱手的意味。
李竹盈慢慢走过去,轻声安慰她,道:“那什么,你也不用伤心,她肯定就是还在气头上,所以才会故意这么做的。反正还有两个月,等她想明白了,就会后悔的。”
她牵起唇瓣苦笑,是赌气么?
根本不是的,如果是赌气,她不会选廿十二那一日作为婚期。
她清楚地明白,是阿漓伤心了。
从眼眶落了两滴泪,师泱伸手拂去,抬起头看向李竹盈,道:“我要进宫见她。”
李竹盈抿唇,想了一想,按照规制,当今圣上亲自赐婚,是属于天大的荣耀,两个新人是需要进宫领旨谢恩的。
因此,李竹盈答应道:“好,明日我带你进宫。”
第二日一早,林叶一直守在状元府外,只因为师泱不愿意见她。
听到卫若漓赐婚她与李竹盈的时候,她冲进府内,管家拦也拦不住,她连找了好几间房间,才找到师泱的房间。
推开门的时候,师泱正在换衣服,身上只穿了一件藕粉薄衫,胸前沟壑一览无余,林叶愣怔住,耳垂发红,站在原地,连忙别开脸。
她身上白皙,那三千白发披在肩头时,竟一时叫人分不清。
那一头雪白,时时刻刻昭示,自己曾做过什么。
也昭示着,如今这一切的痛苦和折磨,究竟是谁造成的。
师泱却无动于衷,她径直伸手拿过旁边架子上的罩衫,在她面前恍若无人,自顾自地换上。
片刻之后,林叶余光瞥见她已然穿戴好坐在铜镜前,她走进去,站在她身后问她:“你当真要嫁给李竹盈么?”
师泱不愿意回答她,只自顾自地用蘖墨一点一点将自己的白发染成青丝,她不想今日见到阿漓时,太过狼狈。
蘖墨是裴嫣为她找来的,能让她黑发维持三日之久,再长时间,就不能够了。
所以,为了上妆便宜,天还未亮,她便就起身了。
林叶见她沉默一言不发,再次开口道:“我明白你恨我,只是,我求你不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折磨和糟蹋你自己。”
师泱坐在铜镜前,用那蘖墨描眉。
她记得从前在南玥之时,阿漓也曾为她描眉过,她还说,此生她的眉,只能由她一个人描,其余人都不能碰。
可如今呢,什么都变了。
家没有了,国也没有了,她爱的,爱她的,一个一个全都离她而去了。
她恨谁呢,她谁也不要恨,她要的,只是想回到阿漓身旁,从前过往,夹杂着家国仇恨,她们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已与无奈,她不愿意再回到那样的过去。
世事太多的纷扰,她早已什么都要不起了。
她能要的,也只想要的,只有一个阿漓。
“林叶,我不恨你了。”她放下手里的眉笔,垂眸淡声道,“我没有折磨和糟蹋自己,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如今除了阿漓一个人,我什么都不会在意。你走吧,也不必再跟着我了,山高水远,你也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
林叶站在那片乌沉黑影里,天还未亮,周遭冷得她像掉进深海之中。
没有温度,也没有方向,四面八方而来的漆黑,裹挟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卫若漓不要她,她也不要自己了。
她一生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师父。
九岁起便跟了她,每日形影不离地跟在她身旁。她也亲眼见证了,她与卫若漓从相爱到相杀。她也从没有奢望过什么,守在她身后,永远做一个护卫,就足够了。即便当初南玥城破那一日,她都没有离开过她。
可如今,她不再要她了。
偌大的天地之间,她其实没有地方可以去。
林叶攥起手心,她重新低下头去,一时无措地像个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孩子。
一滴泪落下来,她用手背飞快地抹去了,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