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还未到, 李竹盈便就携师泱一起进了宫。
因为已然赐了婚,师泱便成了李竹盈名正言顺的未过门妻子,所以,按照规制, 她如今成了臣妻, 是外眷。
因此进宫后, 朝臣外眷是先需要面见皇后, 再由内侍传达皇帝旨意,她才可以与李竹盈一同去见卫若漓。
宫里规矩繁琐,师泱是知道的。
她也更清楚,阿漓如今的皇后是钟怀珍, 钟怀则的亲妹妹。
她从前不知怀则还有一个妹妹, 之前那一回,她在太元殿里撞见那个与阿漓亲近的女孩儿, 而后借着失忆的缘故, 与阿漓发了一回火。
再后来, 阿漓虽说要给她一个交代, 可后来她们又去了避暑山庄, 就将这件事抛诸于脑后了。
她也原以为,不过是卫若漓那些众后妃其中之一, 心里暗自喜欢她, 所以趁着她熟睡的时候亲近她。
她也从来没有将这个放在心上她, 阿漓爱她,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如果连这一点自信也没有,她也不配去喜欢阿漓了。
只是, 师泱没有想过,那人居然会是钟怀则的妹妹。
钟怀则与阿漓之间的关系, 她不会不清楚。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是有着生死之交的朋友与亲人。
那么钟怀珍呢?
即便那些年没有一起同生共死,可至少她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且相熟的,甚至于,阿漓认识她,比自己还要早。
她嫉妒于这样的情分,嫉妒有个爱阿漓的人,比她出现得还要早,如今又成了她的皇后,成了她唯一的枕边人。
从前,师泱从来没有这样的危机感,可如今不同。
她嫉妒于这个叫做钟怀珍的女孩儿。
在她离开阿漓的这近一年之中,她们是否也这样形影不离朝夕相处的陪伴在一起,彼此谈天慰藉的时候,阿漓对她,是否又有过一刻的动心?
师泱不愿意再往下想,越想便就觉得连呼吸都在痛。
她不肯珍惜的人,自有别人真心守护。
她早已习惯,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回头招招手,她的阿漓总会站在原地等着她,然后温顺地贴上来,可这世上,哪里有人会不顾一切地一直等她。
一个险些伤了她性命的人,她又凭什么值得阿漓去等。
放在心尖上时,豁出去性命也可以不管不顾。
可若没有了爱,她即便豁出性命,那人也不会有丝毫的在意。
此刻,师泱什么也不怕,她不怕阿漓恨她怨她,也不怕她对她冷眼相待,不肯原谅她。她唯一怕的,只是那颗心里,再也没有她的位置。
卯时二刻,有内监引师泱至漪兰殿,皇后钟怀珍的居所。
早朝时间一般寅时便就开始着手准备,因卫若漓勤勉,早朝从没有落下一日,所以钟怀珍每天都会起早,去璇玑殿替卫若漓准备张罗,伺候她的饮食起居。
而今日,她却迟迟没有起身。
向卫若漓那边禀报的,也是说今日身子不适,无法起身去随侍了。
赐婚旨意已下,李竹盈今日要带师泱进宫来谢恩,是宫里一早便就知道的消息。
钟怀珍也知晓,按照规制,师泱会要来先见她。
或许是要给师泱一个下马威,钟怀珍没有叫人进屋,只让人站在殿外等候。
一直从天未亮,等到近巳时快下朝的时候,整整快两个时辰,钟怀珍也没有见师泱。
师泱腿脚有疾,不能久站,再加上十月里的天,早晨起了大雾,师泱就那么站在雾里,浑身被寒气浸透,右膝也近乎疼得麻木。
直到太阳出来,雾气全都散了,钟怀珍也没有再传唤师泱进去请安问候。
巳时早朝散后,卫若漓出了太极殿,黄内监上来迎她。她站在龙纹台墀之上,远远看见李竹盈独自一人的身影,她微默了片刻,然后问黄成:“皇后身子不适,此刻怎么样了?”
黄内监一怔,似是没有想到陛下竟会主动问起皇后,登基封后这么久以来,他跟在陛下身旁随侍,从未见过陛下会主动问候起皇后的起居,向来也都是皇后对陛下无微不至,贴心照料。
今日也不知想起什么了,竟问起皇后的身子。
他躬了一身,如实道:“漪兰殿传人来说,皇后娘娘今日感染风寒,卧榻在床,无法过来陪陛下用膳了。”
卫若漓长睫轻垂,忽然想起裴嫣和她说的话。
师泱腿脚有疾,从卯时到巳时,近快两个时辰,今晨又起了一场大雾,她记得,朝臣进宫,寅时便就要起身准备……
卫若漓收回恍惚的思绪,淡声说:“去派裴医女到漪兰殿,为皇后诊治。所有应酬来访,一律驳回,不许人去打扰皇后,知晓么?”
黄内监弓腰,忙应道:“是,是。”
有了这一道旨意,皇后无需再会见外客。
钟怀珍听见黄成的话,随即明白过来,她是为了师泱。
光是就这么让师泱站了一会,她便就心疼舍不得了,果然在与不在心上,当真是天差与地别。
至少封后近两个多月,她从未这样细心地对待过她。
既然如此,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
钟怀珍也并没有再见师泱,直接让人离开了。
师泱站在殿外,从头到尾都没有再见到钟怀珍过,她也清楚地知道,钟怀珍对她有敌意,从那日在宫外第一回见面的时候,她便就看了出来。
可她无所谓钟怀珍的敌意,此刻,她唯一想的,只是她能够去见阿漓了。
脚步挪动,右膝骨髓钻心疼痛,几乎叫她一时站立不住。
一旁由春连忙架住她,担心地喊道:“公主,你怎么样?”
天气寒冷,可师泱却满头是汗,她脸色煞白,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道:“走吧,去见阿漓。”
由春紧紧扶住她,知道她如今心里,除了一个卫若漓,其余什么都不在意了。
廿十二那日,由春出了璇玑殿后,就跑去太医院找了裴嫣,可谁知突然宫变,叫她措手不及,慌乱之中,她与公主失散,和裴嫣一起流落在宫外。
后来她才知晓,公主被师齐带走,等到她去了南玥,才又得知,公主被送往大梁和亲,她与裴嫣又赶回大梁,到了大梁,城内一片混乱,打听才得知,慕容廖迁被林叶所杀,由春这才放下心来,有了林叶,公主不会有事。
这大半年来,由春一直都和裴嫣在一块,裴嫣也并不知晓,姜国的新帝就是从前的卫若漓,所以也一直没有回宫。直到上个月,师泱出现在胭雨阁内卖身,她们两人才找到师泱的下落,跟着一起到了状元府。
到了状元府之后,裴嫣这才知晓,姜国新帝便就是从前的卫若漓。
因此,她才又请旨回了皇宫。
裴嫣回宫之后,卫若漓便就传唤了她,向她问起师泱的身子与白头缘故,裴嫣告知了她师泱在被师齐带走之后的种种遭遇,从她在璇玑殿里右膝被射伤,然后被师齐带回南玥囚|禁虐待,再到被师齐送给慕容廖迁和亲,最后再孤身去焚渡山寻她下落,直到上月青楼卖身,这一年来,师泱所经受的一切。
她这番遭遇,其实并未比卫若漓好多少。
那满身的伤痕,那一头的青丝变白发,她要承受的背叛,与亲手杀死心爱之人的锥心之痛,几乎彻底摧毁了师泱。
裴嫣说完这一切,她抬头去看卫若漓的神色,仗着胆子代由春嘱托她的事情,去问她:“陛下对她,可还有留恋么?”
卫若漓并未回答她,从头到尾,只静静听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裴嫣也告诉她,那一切都是师齐伙同林叶骗了师泱,是林叶骗她,那下在那碗长寿面里的,不过是致人昏迷的迷日散,而非断魂散。如果师泱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不会去下那样的杀手。
卫若漓沉默地坐在那里,心口如刀绞。
其实她如何不知道是师齐骗了她,是师泱太过愚蠢,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她,要她相信她,将一切都交给她,只安然躲在她的身后,她会处理好一切。
可终究到底,是师泱不相信她。
她也没有料到,那碗长寿面,在那样的情况下,会是她致命的一击。
如果她细想一番,怎么也能察觉到,师齐不会罢休,除了令牌与城防图,还会在别的地方动了手脚。
只是她那时太过相信师泱,又沉浸在到底是否要杀师齐的矛盾之中,生辰之日的那最后一点温馨,就叫她忘记了生杀大防这样重要的事情。
只要她细想,只要她那日稍微从那模棱的温馨里抽出一丝理智来,就决计不会是今天的局面。
可到了如今,伤害已然铸成。
她几乎失去了一条命,师泱也失去了生命里最后的信念,师齐的背叛,亲手杀了她的愧疚与懊悔。
那不经意间的一点不信任,就成了她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有爱么,自然是有的。
她也不会怀疑师泱对她的爱是假的,到了如今这一刻,她也依旧相信,师泱可以为了她,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
只是太迟了,精致漂亮的花瓶上,总有一道曾经碎裂开过的缝隙,不论如何修补,都无法抹去,是她们之间再也回不去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