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平燕州还要几天时间, 天色将晚之际,卫若漓吩咐去住镇上的客栈。
加上卫若漓和师泱,还有随行的侍卫,一行人一共是五个人。
师泱也是下车的时候才发现, 其中一个护卫居然是方芊。
师泱望见她的那一刻, 神情微顿, 一时愣了下。
方芊也看向她, 与她四目相对,她勾了勾唇瓣,笑着上前扶她:“夫人当心。”
方芊是卫若漓的人,师泱是清楚的。
只是不明白, 这一趟出行, 她为何会带了方芊,却没有带上钟怀则。论武功, 论亲疏, 钟怀则才会是第一人选。
而这一趟突如其来的焚渡山之行, 又究竟是什么目的?
师泱不相信是什么看姨母的说辞, 可想来想去, 也没办法理出头绪。
为行方便,除了师泱之外, 所有人都扮做男装, 一行五个人, 卫若漓和师泱扮演的是赶路寻亲的新婚夫妻,其余三个人,是随行的守卫。
卫若漓扮男装惯了, 所以一点违和感没有,看上去俨然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师泱生得美貌, 站在她一旁,路过的人都要驻足夸一句这一对新婚夫妻,男才女貌天造地设。
今日大概有庙会,街上有很多人,太阳还没有下山,马车只能行到街头就不让进去了,师泱和卫若漓只好下马车,步行走至前面的客栈。
这里叫自在镇,名字很有趣。
民风看着也很淳朴,虽然不如盛京繁华,但也是热闹一片。
人来人往,卫若漓朝着她伸手,师泱低头轻愣了下,然后会意,抿唇笑着将手递过去。
卫若漓牵住她,就这样带着她在人群中穿梭。
其实不管在哪里,只要拉上这双手,师泱便就会觉得心安。
从前是,如今也一样是。
路过一高楼瓦舍,忽然有人从里面冲出来。
浑身带血,蓬头垢面,师泱惊了一下,卫若漓眼疾手快,连忙抓住她的手,将人护在身后。
师泱抬头瞥了一眼,此处是妓|院。
而眼前的女子,大概也是苦命人。
往常在南玥之时,她偶然也会去逛过,只是从不允许有卖身的勾当。这个世道,女人生来被轻贱,可越是偏不让人做的事情,她就偏要闯出一番天地,她不在乎世人眼光,绝对皇权之上的,只有想与不想,没有应不应该。
由春说她变了,或许是吧,经历了太多,她几乎失去了一切,可正是这样,她如今才明白过来,珍惜拥有的,是多难得一件事。
保住她已经有的,是她如今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其实有些悲观,可到头来终究逃不过无可奈何四个字。
师泱弯身,想要上前拉一把地上的人。
可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不远处地上的人忽然冲了过来,朝她大喊道:“公主救命,救救我……”
师泱猛然惊愣住,抬头盯着眼前那双眼睛,尽管面目全非,可她还是认了出来。
是云荣!
“云荣……”师泱惊声唤她。
卫若漓听见师泱声音,也腾地转头看向地上的人。她其实从没有见过这个叫云荣的人,只因为师泱说过,自己曾是她的替身,所以她心里一直留着一丝孤高骄傲,那是扎在她心口且不愿意承认的一根刺,所以与她相伴七年,她一直都没有去见过这个人。
时间太久,久到她几乎都快要忘记事情的原委。
有人冲过来,卫若漓抬头看过去,她迟疑了一瞬,眼看着那些人拿着尖刀戳进地上那人的身体里。
感受到怀里师泱浑身颤栗,她忙要冲出去,卫若漓抓住她,皱着眉头向一旁方芊使眼色,方芊会意,连忙抽出长剑上前。
师泱被卫若漓禁锢在怀里动惮不得,她看着地上的人奄奄一息,那道熟悉的目光里有凄哀,一遍遍地喊她:“公主,公主……”
最后再没了气息,闭眼倒了下去。
卫若漓拧起眉,伸手将失魂落魄的师泱拦腰抱起来,走向一旁客栈,随后吩咐身后的方芊:“将她葬了。”
方芊见她脸色微沉,没有多问,应声道是。
客栈二楼房间里,卫若漓将人抱坐在床边,她蹲下身来仰头看她,那双眸眼里恍惚失神,一瞬间似乎遥远得叫她抓不住,卫若漓慌神喊她:“阿泱……”
师泱这才恍惚回过神来,她望着眼前的人,她静默了好一会儿,像是认不清眼前的人似的,良久才问:“她……死了么?”
卫若漓被那道目光刺了一下,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疼痛,绵绵密密扎在心口上,她淡淡应了她一声,“嗯,我已经派人安葬了。”
师泱听见她的话,失落地垂下双眸。
卫若漓见状,知晓她此刻心里难受。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可那人终究是她惦念了多年的人。她曾说过,自己不过是她找来的替身。执念至此,那对云荣的爱,又会有多深刻?
卫若漓不愿意去思索这样的问题,爱情里容不下一点偏差。从爱上师泱的那刻起,她便就容不下那个叫云荣的人。
她甚至不知道,在刚刚尖刀落下的那一瞬,那本能之外的犹豫,到底是不是有意的。
可她却知道,如果当时那地上的人是师泱,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去救她。
她到底没有这样大的度量去容忍云荣的存在。
因为那时时刻刻昭示着,她曾经的屈辱与难堪。
“你在意她么?”卫若漓看着她,忽然开口问道。
师泱轻怔,听出她话里分外的意图,她抬起眼梢看她,跌进那双她曾熟悉的、深深爱慕的双眸之中。
她们之间,有一件最原始且需要说开的事情。
最初,她的确错认了云荣,误以为,她就是那年兕匣山救她一命的人。少时情感总格外浓烈,她那时接连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亲人,所以对自以为是她救命恩人的云荣,存了一份不一样的心思。她不顾俗世眼光,公然对云荣表示她的爱慕之情,想将人带至身旁来。几乎整个洛城内都知晓,大玥长公主恋慕云荣郡主,且对她一往情深。
再到后来,便是夜幽殿外的那一眼。
也许有些事情是冥冥注定的,她说不出当时为何会将卫若漓带进重华宫,可就是那一眼,她理所当然地将卫若漓等同于云荣,去填补她心里的那个缺口。
整整七年多的日日夜夜,她都没能知晓,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就在她的身旁。直到西枫别苑那次溺水,像是有一道光芒从她脑海里照射进来,打通了她当年所有忘记的事情。
她们是仇人,可冥冥之中,她们却又是注定要走到一起的。
师泱注视着眼前的那张脸庞,她伸手捧住,望着掌心里的那双漂亮眼眸,忽然开口说:“阿漓,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何恋慕云荣?”
卫若漓感受到她手掌温度微凉,她轻垂长睫,不愿与她此刻对视,有种躲避的意思。光是听见那句“恋慕云荣”四字,就足够让她心生嫉妒。
年少光景的情意执念,又岂是她可以比拟的。
她不怕与她相识在后,却在意,自己不过是别人的替身,此后不论有多少纠葛,总逃不开那一层阴影。
而她,不愿意做别人的替身。
师泱见她不语,知晓她心里郁闷不快。
这场纠葛的源头,自当初,她们就互相知晓的,她还曾用这一层关系,狠狠伤害过她。
师泱继续道:“那是因为,我曾以为,十二岁那年在兕匣山救我的人是她。”
卫若漓听见她话里的“兕匣山”,忽然愣了一下,这个山头的名字她不陌生,不久前在西枫别苑,她溺水的那天晚上,她就同她讲了一个鬼故事。
她抬眼看她,不确定地问:“兕匣山?”
师泱肯定地点头,又再次问她:“阿漓,你可曾去过?又或是在乙亥年冬月廿十二那日,救过一个落水的小女孩儿?”
事情太久远,乙亥年是她初入南玥的那一年,她对南玥的地形并不熟悉,所以什么兕匣山,她甚至从未听过。
可有一件事情,她是记得的。她曾在一个冬日里,救过一个溺水的人。那天很冷,下了很大的雪,为此她回去之后,还感染风寒生了一场大病。
卫若漓怔怔看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难道……她只是因为这个,因为云荣救了她一命,所以就一往情深恋慕别人整整七年?卫若漓觉得不可思议,哪里会有人的爱意这样浅薄,这样随意?
“我是在十二岁那年冬日,救过一个人,只是时间地点我全都不记得了。难不成,你误以为云荣救了你,所以你就对她念念不舍,整整七年?”卫若漓问她。
“你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师泱牵唇苦笑,思绪恍惚,像是回到从前,声音渺渺怅然道,“不单你,其实我偶然想起来,也会觉得难以置信。又或者,是我年少时执念太深,又或者,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得到的,她不肯屈就我,我就越是放不下。总之,京中流言纷纷,众人都说我爱云荣爱得深沉,到后来,连我自己也信了。”
卫若漓听得茫然,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爱得稀里糊涂,却叫自己受了多年的郁闷。她没有多少怅然所得的欣喜,只是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竟然也可以阴差阳错至此。
倘或没有云荣,没有错认,也不知还会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
往事蹉跎,不能叫人回忆细想。
荒唐的事情太多,她也只能拣起一件事来,便就是,师泱惦念不忘爱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她。
救命恩人其实也未必就能叫她爱得深刻,正如她自己所说,年少偏执使然,倘若当年云荣又真的答应了她,她也未必就真的能爱上云荣。
还是那一句,命运阴差阳错,可终究,她们才是彼此唯一认定的人。
卫若漓抬手握住她,将那冰凉的手指捏在掌心里,她坚定地看她:“阿泱,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师泱看着她,唇边泛起苦涩的笑,她伸手环住她的脖颈,将下颌抵在她的肩背上,然后一点点埋进她的颈窝里,轻轻应了一声:“嗯,我不想与你分离,生与死都不分离。”
她觉得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然变得悲观起来,她无法奢望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地陪在她身边,可她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将来有一天,即便会死,她也不会再与她分离。
因为,那是唯一可以两全的法子。
她做不到为了这份爱,抛弃她的家国仇恨,抛弃桦儿所经受的所有苦痛。可同样的,她也无法抛弃掉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