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二,夺魂山下。
至夺魂山,缀在马车后面的季夺魂足尖一点,身影如电,不多时便不见其踪迹。
“我先去准备了。”
与大宗师一战,无论何人,都得拿出百倍的斗志与精力。
琴魔夏玉背着她的琴翩然上山。
山高千丈,一眼望不到头,风从远方吹来,柴青忍不住回头看向沉默寡言的绛绛。
她嘴里不吱声,心里的担忧透过那双清亮的眸子溢出来,姜娆心底一叹,打起精神来:“咱们也走罢。”
“你,你不难过了?”
母女这一别,除非某一日季夺魂不再护着姜王,否则再见,便不知何年。
可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也可能,从此阴阳两隔,再难相逢。
柴青勾动她的小拇指,姜娆意会地抬起头,哪怕本来不想笑,见着她这张小苦瓜脸,也禁不住展颜:“阿娘有自己的路要走,我难过又有何用?”
两人慢悠悠沿着狭窄蜿蜒的山道往上行。
“我见你醒来一直闷闷不乐,绛绛,只要你开口,哪怕和季夺魂打起来,我也要想法子让你再见岳母一面。”
“那我可舍不得。”
短短几日,姜娆清减许多,唯独那双冷媚含情的眼睛,愈发折人心魄,即便此时的她尚未开始修行合欢宗的九转缠情功,一颦一笑,全然不是满心欲念的凡人抵挡得住的。
三日三夜的耳鬓厮磨,柴青从真我境晋升无我境,姜娆也不是半点好处都没得到,甚而从奠基一说上,她的根基扎得极稳,爱意越深,情意入骨,用宗师的体力热情打磨出的媚体愈是寻不出一丝破绽。
“阿娘是阿娘,你是你,亲人、爱人,哪个伤了我都不忍。”
她衣带翩然,满身幽香,身在无我境的柴青欲.望远没真我境之时的膨胀,一手按在怦然跳动的心口,低笑:“绛绛,我好喜欢你说爱我。”
舍不得是爱,不忍也是爱。
姜娆含笑嗔她。
爱意胀满,柴青没管住自个的手臂,拥着人在山间亲吻。
不复以往激烈的掠夺占有,这吻很轻,又轻又柔。
好似在吻弄一朵娇花,唯恐损了花瓣的娇美。
姜娆身子敏.感,手紧紧抓着这人胸前衣襟,唇瓣分离之际,险些闹得没法收场。
双腿蓦的软下来,半跪在柴青脚前,呼吸急促。
这一跪,愣住的不止是她一人。
四目相对,绵绵情意无声流淌,初时委实勾人,待看久了,柴青想笑不敢笑,弯腰把人捞回来,揉着美人腰肢说软话。
受了她几句哄,那点子别扭褪去,再撩起眼皮,姜娆又羞又气:“想笑你就笑罢。”
反正……
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当着这人的面不争气了。
没修这媚体之前一切尚可控,如今修成无瑕媚体,动.情之快,给了柴青多大惊喜,就给姜娆带来多少回的懊恼。
得了她的准允,柴青噗嗤笑出声,又从憋笑到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疼,最后笑倒在美人肩,和心上人咬耳朵,臊得姜娆俏脸通红,攥起粉拳捶她。
她二人卿卿我我,等在山上的夏玉沁凉着嗓子催促,声音传得极远。
不好教她久等,柴青揽着姜娆腰身,下一刻,踏风直上。
满有当世高人的洒脱风范。
埋在她怀抱,姜娆一颗心暖暖的。
她自是晓得坏胚子在挖空心思哄她,省得她思母过重,成了心事。
从马车醒来时,发现身畔没有阿娘,她就猜到阿娘的所思所想。只是十八年来,她从对方身上见过最多的就是娇柔,没敢想,菟丝花也会杀人。
她小看了阿娘。
所以母女头回交手,她输得一败涂地。
姜娆深吸一口气。
罢了。
阿娘既然不愿归,那就等她学成武功,手刃贼子之后再说。
“绛绛。”
“嗯?”
柴青宽慰道:“别想太多,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嗯。”
姜娆合上那对晶亮充满野心的美眸,心道:与其等待转机到来,不如我主动做那转机。
待她强大,强到季夺魂都不能阻她,杀了姜王,带回阿娘,才是最简单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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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九州,人人都想成为天下第一,而在成为天下第一之前,要先击败一人。
季夺魂一日不死,都会是拦在武者修行路上望而生畏的高山。
如今这座‘高山’,吓死人了,竟然在待客。
夺魂山,青秀楼,乌泱泱的人头扎堆在楼门口,见到主人归来,不约而同拱手行礼:“见过大宗师。”
“诸位来了。”
苗疆打扮的女子率先道:“大宗师有命,天下间谁敢不从?”
事实上大银霜宗的弟子来得最早,等在青秀楼的天数也最长,但听她的口气,能等在这,也是一种荣幸。
“欸?大师姐?”
熟悉的声音传来,一直沉浸在‘要与大宗师一战’的夏玉冷不防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
那名琴山弟子走近之后看清人,大喜:“果然是大师姐!大师姐一声不吭下山,原来是来了夺魂山?”
与人决斗,遇到熟人,夏玉眉头皱得要打结,看他身后仍站着琴山中人,问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我们——”
有人咳嗽一声,吟吟笑道:“江湖传闻,琴魔与柴青、姜公主赴姜而来,既见琴魔阁下,那么这两位,想必正是传说里的大人物了。”
“什么传说不传说,说话就好好说,要么不说,阴阳怪气的听着难受。”年轻的柴柴宗师敷衍拱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柴青。”
姜娆瞥了那人一眼:“无需喊姜公主,我也不再是公主。”
这话引来各国各宗的暗暗揣摩。顾忌着柴青不讲道理的彪悍战力,在场的男子有贼心没贼胆,胆子最大的朝九州第一美人看了一阵儿,刀光忽至。
被削断一绺头发。
柴青皮笑肉不笑,利落收刀。
“你!”
那少年出身不凡,被人当众落了颜面,碍于师门长辈的暗示,终是咽下到嘴边的喝问。
凄冷多年的夺魂山,还是头一次这般热闹。
招来热闹的人确定双方都没打起来的意思,轻啧一声,想起正事:“诸位,随某进楼喝杯热茶。”
青秀楼内多得是客房,柴青等人被安排在二层西厢房,余下之人去了一楼议事厅。
“九州九国,宗派繁多,方才你可瞧见了,来的都是数得上名号的大宗派。”她摸着下巴:“奇怪,苗疆的大银霜宗都来了,怎不见合欢宗来人?”
合欢宗好歹位列九州宗门前十,排名在大银霜宗之前,柴青想不明白,嘀咕道:“姓季的有事瞒着咱们。”
夏玉窝在桌边闷闷不乐,她不关心旁的,一心惦记与大宗师的一战。
是了,现下她无需操心季夺魂‘一不小心’送她归西,她要担心的,是尽量输得不要太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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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议事厅。
厅外守着不少人。
须臾,门打开,大银霜宗的弟子率先迈出,见没人敢动,琴山中人大着胆子捧着锦盒入内。
大宗师请他们同来,又不同时接见,究竟所为何事,他们也不知。
“这就是琴山关于‘仙人’的记录了。”
琴笙小声道:“大宗师,这世上,真有仙吗?”
季夺魂不苟言笑,送给他一道令人探寻的眼神。
不可说。
大宗师不想说的,仙人来了也撬不开他的嘴。
时光如水,从指缝流逝,再多的人,轮番接见下,在中午前也结束了。
诸人皆是远道而来,被‘盛情’相邀,留在夺魂山吃饭,吃完饭,顺道还能看一场决斗。
得知大师姐来此是要与大宗师切磋,琴山弟子的心提到嗓子眼,有趣的是,看他们紧张,本来紧张的夏玉慢慢竟释然了。
那可是天下第一!
是九州唯一晋升大宗师的存在!
败给他才正常。
余光瞥见杏树下哄美人发笑的身影,夏玉终是坦然:十八岁的柴青都敢挑战九州最高的高山,夏玉二十好几的人了,凭何不能?
大银霜宗、玄天宗、日月宗、紫霄派、不动斋、破雪神教的一帮人凑在一块儿开赌盘,就赌琴魔能在大宗师手上走几回合。
琴山的人蠢蠢欲动,若非大师姐在这,他们也想赌大多人押中的‘一’。
不同于柴青的一刀能解决绝不出两刀,季夺魂二十岁成就天下第一,此后与人对敌,皆是一剑。
他的一剑,不是‘我只想出一剑’,而是‘我只能出一剑’。一剑则分胜负,一剑即见生死,晏如非死后多年,除却合欢宗柳茴,世间再无能逼他出第二剑的存在。
也许现在的柴青能。
但不是一战的良机。
两年前他一剑崩溃年轻人的武道之心,事后也曾后悔。再到后来见到柴青重新崛起,后悔之余,他才真正将这位后辈看在眼里。
这方天地,需要更多强者。
唯有强者,才能撑起世人头顶的天。
九州来此的宗派围着赌桌冥思苦想,杏树下,柴青笑意盎然地握住心爱姑娘的手。
大宗师低不可闻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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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境和宗师无我境委实云泥之别,大部分人不看好琴魔,虽说琴魔在宗师之中的确称得上佼佼者,可她到底是宗师,不是大宗师。
瞧着太可怜,琴山弟子看不过眼,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为大师姐助威。
然而有人比他们快,更比他们果断。
薄薄的银票被一只手拍在赌桌,年轻人柔和欢快的声音响起:“敢不敢赌大的?一剑?一剑半?我赌两剑!就赌琴魔能逼大宗师出第二剑!”
她朝季夺魂所在的方向挑衅一笑:“一百两,买我开心如意!”
“两剑?”
琴魔虎着一张脸,担心自个害得柴青破财,紧紧搂住她怀里的琴,暗暗调整呼吸。
琴山弟子倒吸一口凉气:“我们也押大师姐能扛两剑!”
银票和碎银不要钱地往桌上丢。
举凡大宗门,少有贫穷的,玄天宗的少年很不看好琴魔,伸手从怀里掏出五张银票:“一剑。能扛住大宗师一剑不死,已经很厉害了,好高骛远,不是正途。”
坐庄的破雪神教的人,见各家都已下场,激动地搓搓手指:“那就拭目以待了。”
打起来!
日头西移,天光明亮。
大宗师负手而立,朴素的青袍宽宽大大,那把破佞剑悬在腰侧,柴青的视线胶着在剑身,不由得想到姑姑在春水镇后山坟道出的嘱咐。
钱叔是举世最好的铸剑师,他的剑,总有一日,自己要拿回来。
衣摆飘荡,秋风拂人面。
琴魔双眸紧闭。树欲静而风不止。
柴青搂着姜娆退到百丈外,也不说话,专心致志望着不远处对峙的两人。
这势必会是一场震颤人心的决斗。
可能输赢只在眨眼之间。
高手过招,容不得半点侥幸。
十息过后,琴魔睁开眼,双手抱拳:“请大宗师赐教。”
季夺魂神情淡漠:“可。”
山风猎猎,围观之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姜娆看得很认真,不想错过任何的细节。
她伸出手,感受到无形的杀气切割周遭万物,有柴柴的真气罩着,她脸并不觉刺痛,只她眼神好,轻而易举地看到枝断叶碎,树木拦腰而折。
“这是在蓄势。高手出招前的声势很重要,但声势太强也不全是好事。”柴青坐在她身畔:“你看,夏玉声势太强,反之,大宗师沉着如渊,不动如山,任是半空激荡的杀气多锋锐,都没法近他身,若是我,就果断出招,也好省省力气。”
说时迟那时快,琴魔横琴膝上,双手拨弦。
如魔音灌耳,震彻寰宇。
随师门长辈出来历练的小辈哪见过这等场面?
便是起初轻视琴魔,认为琴魔胆大包天敢不敬大宗师的少年,支撑不到两息,七窍开始流血。
玄天宗的长者一手按在他后背,替他护住心脉,迅速后退。
同一时间,各宗各派各教,再不敢‘以身试法’,领教琴魔的杀招。
今日来夺魂山的,领头的皆是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怕他们自认排名不如琴魔,也存了试一试琴魔,试一试自己的心。
这一试,脸都要被打肿了。
原以为稳住心神好歹能撑住一时半刻,如今却连几息都没撑住,再去看二十丈前柴青正与姜少宗主头挨头说小话,一口血堵到喉咙,喷不出,咽不下。
怎一个憋闷?
“快看,他要出剑了。”
杀机四伏,如同张牙舞爪欲吞吃人的狮子,琴音一重,便如母狮仰天咆哮,恰是此时,破佞剑出鞘。
剑出惊天下。
消弭一切的声响。
不仅是天下,就连天上的云也被镇住,不敢妄动。
寒光闪过。
剑气纵横。
一百二十丈外的看客脸色煞白,一口气撤出二百丈,这才稳住心潮。
柴青眉梢轻动,一手按在黄土地,抚平浩瀚剑势。
再抬手,手掌割出一道殷红血线。
她如此,处在剑气中心的琴魔更是难熬,地裂开一道缝,琴弦绷断三根,一口血喷出来,她抱琴而起,以横琴拄地,又是一口血喷薄而出。
“大师姐!”
琴山弟子失声大喊。
夏玉血染衣衫,怔怔地盯着前方收剑入鞘的男人。
季夺魂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一剑,只是抬手驱赶了扰人的苍蝇。
剑已归鞘,不肯再出。
天地寂静如死,风声泯灭,夏玉动动手指,撕心裂肺的疼蔓延过肉身。
她总算懂了。
为何柴青在此人一剑之下心境崩溃,颓丧两年。
世上竟有此等剑法?
这就是大宗师吗?
掌下横琴琴弦又断去一根。
夏玉面无血色,跪倒在地。
“大师姐……”
琴山的小弟子默默流眼泪,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
大宗师的领域实非凡人可踏入,大宗师的一剑,宗师也消受不起。
裂在掌心的那道血线如何也止不住,柴青眸光低垂,方才她也有心试一试季夺魂一剑之下的余威,是以掌心留下他的剑气,此刻冲撞她的筋脉。
比起两年前,季夺魂厉害得可怕。
她攥紧手掌,任由血水流出,直到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柴青后知后觉地醒过来:“别担心,我这就止血。”
姜娆嗯了声,不再关注战局,一心一意看她止血。
有她看着,柴青不敢大意,运起全身真气逼出斩天劈地的霸道剑气,没了剑气破坏血肉肌理,伤口很快处理好。
掌心的伤想要好很容易,但想要再逼季夺魂出一剑,很难。
夏玉浑浑噩噩抬眸。
不甘心。
强烈的不甘在心头爆裂炸响。
冥冥中只听咔嚓一声,好似屏障破碎。
衰败的气息猛地被人强行提起来,血气达到顶峰,她骤然拨弦!
“超我境。”
季夺魂讶异挑眉。
剑再出鞘!
只他终究无杀人之心,剑意弱了三分。
烈烈音波再度撞上剑气,小辈们躲在师长身后,睁眼看看战局的念头都不敢升起。
剑势太强。
琴音太烈。
稍微不慎,就有心境溃败之险。
看不得。
不能看。
面对最强者,夏玉发出有生之年最强一击,鲜血沿着唇角溢出。
所有人都在退。
柴青岿然不动的盘腿坐在百丈之地,寸步不让,一掌狠狠压下,拍散席卷而来的音波、锐气。
有她护着,姜娆自然毫发无伤,只是在心疼。
“无碍,我这点伤,比起夏玉来,轻多了。我是想看看,距离大宗师,我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我知道。”
柴青呲牙一笑:“绛绛,你等我会,我先疗伤。”
“好。”
夏玉的身子倒飞出去。
断了弦的横琴被剑气轰为齑粉。
这一战,季夺魂只出两剑,刚刚晋升超我境的夏玉,运气好的话也要在床榻躺上大半年。
她的伤太重了。
“大师姐!”
“大师姐!”
周围乱糟糟,夏玉的世界无比安静。
她睁着眼,眼眶滴落血泪,茫茫然地想:不应该。
怎么会有人这么强?
这还是人吗?
这是人能达到的领域吗?
季夺魂是怎么长的。
他是妖怪吗?
再过两三年就要三十而立的琴魔夏玉被打得怀疑人生。
不仅怀疑人生,更怀疑这世道。
怀疑来怀疑去,结果便是,她自闭了。
柴青调理好内伤,拉着姜娆起身拍拍手:“走了,总不能见死不救。我就知道,她喊我来没好事,她倒是痛痛快快地打一架,还不是要我收拾烂摊子?”
杵在远处的大宗师轻飘飘地递来一瞥,见夏玉有人管,挥挥袖子极尽潇洒地走了。
人搬进竹楼,柴青负责为夏玉运功疗伤。
整整七日,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出了门,不等接受琴山弟子的千恩万谢,她苍白着脸,脚下一软,倒进熟悉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