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天地笼罩在好看的晕黄,光线温柔,姜啾来到女儿居住的渔阳宫,负责守门的婢子早已不知去向。
踌躇须臾,她接着迈动步子,风吹动她绣花的衣摆,在她身上酝酿开超乎这个年纪的柔和、貌美。
菟丝花一般的女人。
姜啾走得很慢,身段优雅,仿佛天塌下来,也乱不了她固有的节奏。
终于。
她来到一扇门前。
方要抬手叩门,远处刮来一阵凉风,轻拂发丝的间隙,门内漫出喑哑忍耐的碎音,她神情微怔,呆呆地杵在原地有几息,蓦的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往后倒退三步。
她来得甚是不巧。
赶上小年轻被翻红浪。
姜啾的耳朵红彤彤的,手指揉揉耳尖,又退开一段距离,转身,望着风起云涌的天色缓缓露出清浅的笑容。
为人母的心,自是女儿好,她就好。
姜娆现在很好。
完全不需要她操心。
事实上,姜啾也的确没为女儿做出怎样的大贡献,她生了她,养了她,前十年养得精细,后面的那些年头,就再没她可发挥的余地。
无意窥听女儿的私隐,她怀着复杂又庆幸的心思,渐渐离去。
暮色如潮轻而易举地淹没纤弱的身影,风中飘来一股桂花香,在无人搅扰的渔阳宫,盛开着一章章浪漫情.事。
姜娆整个的灵魂躯体快要被揉碎。
而雨浪不停。
仰卧在旧日的寝居之地,承受快不能承受的亲密,她眼尾绯红,泪水从脸颊滑落,最后流到柴青指尖。
淡粉的指甲盖被润湿。
她呲牙笑。
像个偷到芦花鸡的憨狐狸,狭长的眼睛盈着光:“别再哭了,绛绛。”
一声绛绛,姜娆哭得更凶。
柴青无措地停下来:“你…不喜欢吗?”
笨蛋!
谁喜欢还要说出来呀。
姜娆兀自哭,哭得我见犹怜,犹不忘递出一道嗔怪的暗示,得了暗示的柴青心花怒放,一步步试探,从试探,到无法无天。
也就半盏茶不到。云雨骤来,不闹上几日誓不罢休。
渔阳宫的门紧紧闭合。
三日后才开。
柴青破境。
真我境升至无我境,分明几日几夜里做得全然是流氓放肆事儿,甫一踏出门,白衣乌发,细腰长腿,一身傲然超脱的气质。
大变活人似的。
瞧清她模样,夏玉明面面无表情,心底却是啧啧称奇,若非晓得柴青是土生土长的凡人,她都要以为这人是不显山不露水、采阴补阴的妖物了。
这飘然欲仙、举世出尘的气质,放到姜娆身上才合理,如今却是两人倒过来。
她举目放胆朝姜娆看去,一看之下,心神大震,急忙挪开眼,道了声造孽。
后天的无瑕媚体,几经滋养,已经到了看一眼就能颤动人心境的地步。
同出一辙的白衣,一纯然,一妖媚,夏玉喉咙一动,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无我境?”
柴青矜持地轻点下巴,得意洋洋的姿态登时毁灭她欺骗性极强的超然气韵,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实这人身后还藏着一根不为人知的猫尾巴。
现在的夏玉就很想扯断她的尾巴,看她嚎啕大哭。
罪恶的念头在脑海飘来荡去,琴魔冷峻着脸,戴上黑色眼罩:“恭喜两位玉成好事,各有进益。”
她匆匆忙忙跑开,不敢看姜娆媚气横流的双眼,不想看年轻天才的志得意满。
以前在琴山,人人都道她天赋卓绝,出了山,行走江湖,夏玉也曾真的认为她天赋举世罕见,如今见了柴青,始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柴青十八岁成就宗师真我境,与季夺魂一战,修为倒退八千里。
颓丧两年,为救美人,出春水镇,战九州群雄,于北野面对宗师围攻,遇强则强,重回巅峰。
短短几月,破真我境,成为崭新的无我境宗师。
夏玉止不住思忖:她才多大,再给她几年,是不是就能直面季夺魂,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
目送她背琴飞走,柴青摸不着头脑:“她怎么了?”
姜娆与她并肩而立,十指紧扣,轻笑:“许是猝然受打击了罢。”
“受打击?”
回过味来,柴青扬起脸来:“做什么想不开和我相比,我的无我境足足迟了两年,若当年心境再稳固些,也不至于蹉跎光阴。”
她这话很是欠揍,然而姜娆只是宠溺地点头笑笑:“你说的是。”
这回轮到柴青不好意思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眸光偷看绛绛,冷不防被逮住,臊红脸,比猴屁股还红。
姜娆一派泰然地握紧她手指,下了床,出了这扇门,含着哭腔的哀求和媚□□滴的情态随之远去,倘不是她颈侧还留着柴青存心弄出来的印子,那没休没止、没羞没臊的三天三夜,真像一场旖旎幻梦。
柴青心跳加快:“绛、绛绛?”
“嗯?”姜娆歪头看她,眼波流转,晕着溺死人的潺潺春水。
柴青看了许久,直等到心脏恢复正常的律动,她放下心来:“没事。”
不是做梦就好。
是真的就好。
她牵着伴侣的手前往碧波宫面见姜啾。
此行赴姜的目的已然达成,柴青水到渠成晋升无我境,剩下的,便是带师父回国。
晏如非的尸骨敲断了葬在碧波宫四围,而从他身上剥下来的皮,覆在姜王室最宝贵的那把金椅。
柴青夺回‘师父’,冷眼注视敢怒不敢言的姜王。
姜王暗恼,强行撑住气势不落下风:“晏如非寡人已还给你了,你还要如何?大宗师在上,你敢对寡人动手?”
“区区无我境,自不敢挑衅大宗师威严。”柴青妥善收好那卷皮,当着一众王室子孙的面,拔刀劈碎那把象征至高王权的椅子。
金椅四分五裂,姜王第三子——公子扬,豁然大怒:“柴青!你这是在找死!?”
“哦,是吗?”
断刀不入鞘,柴青手臂抬起,举刀在他面前:“三公子有胆再说一遍?”
公子扬面色煞白,噤声不言。
昔年他奉命追杀此人,一路戏耍,一路折磨,时隔多年,那些记忆渐渐淡去,然对上柴青充满匪气的双眸,将要磨灭的画面再次清晰起来。
脊背爬上森森凉意,他不敢正视柴青的眼。
柴青收刀,轻蔑一笑:“所谓王孙,没了大宗师罩着,不如我脚下的泥土。”
她仰头大笑出门。
“父王……”
“滚出去!”
姜王怒不可遏,拔剑砍死就近的内侍,吓得几位公子屁滚尿流地逃离金殿。
.
埋在碧波宫附近的尸骨一截不差地被请出来。
柴青伏在师父当前,长跪不起。
不远处,姜啾眼圈红红,一滴泪淌下,悄然没进尘土,溅起淡淡愁思。
过了许久,她移步而来,扶起拜见生父的女儿,又亲自搀起跪了小半个时辰的柴青。
“都是好孩子,没必要陪我浪费在此。”她看向柴青:“你师父当年不该命你闯宫救人,非如此,你也不会受我们牵累。你长大了,我把女儿交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她的仰仗了。”
“岳母放心。”柴柴宗师吸吸鼻子:“就是我的命不要,也要护绛绛周全,做不到,就让我死后做一只孤魂野鬼,不入黄泉,永世不得安生。”
这誓言委实过重,姜娆听了只觉心口一滞,满腔酸涩。
满打满算,坏胚子也只大她两岁,当年之事有太多不得已,坏胚子奉师命闯宫,几近折在这儿,所作所为,再苛刻的人也挑不出一丝错。
诚然没必要将自己当做她的责任,更没必要发那般残酷的毒誓。
她会为自己负责,会好好顾惜己身,不给任何人伤害她们的机会。
姜啾叹息着拍拍她的手背,而后目光停在姜娆脸上,母女对视稍倾,姜啾柔柔笑道:“你随你父离开罢,青青是打着灯笼也寻不见的良人,你莫要恃宠生娇,欺负她。”
“嗯。”
姜娆不死心:“临别前,我想与娘亲对饮一杯。”
“好。”
宫人送来酒盏,盏内盛满清澈的酒液,清香怡人。
“我敬阿娘。”
空酒盏落回玉盘,姜娆唇瓣沾了水色。
当着女儿的面,姜啾稳稳当当端起那盏酒,仰头,一饮而尽。
母女脸上露出相似的笑,姜娆便要去扯柴青衣袖,怎知踏出一步,四肢乏力,神智昏蒙,她竭力睁大眼,想看清阿娘,看到的唯有姜啾慈爱迁就的美眸:“睡罢,你有你的道,我,也要去走我的路了。”
阿娘。
阿娘……
姜娆眼角淌出浅浅泪,不受控制地昏睡在柴青怀中。
“有劳你了。”
柴青揽紧姜娆细腰,不敢受女人的礼,身子侧开,眉毛拧着:“恕晚辈直言,您对绛绛,未免太残忍了。”
姜娆想要的,无非是家人团聚,至亲安康。
今时不同往日,已不是八年前她们无能为力的时候。
纵使姜王举一国之力拦阻,柴青也敢说有把握带这对母女毫发无伤地离去。
然而姜啾不愿。
姜啾换了女儿提早下药的酒水。
是以中药昏迷的成了姜娆。
姜娆聪明一世,细腻如发,却对母亲不设防。
“我不会走的。”姜啾认真道:“青青,不要逼师母恨你。”
有这句话,柴青想敲晕人带走的心也散了。
她左右为难。
姜啾再次在心里感叹她是个好孩子,倒退着同她拉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路程:“你们走罢,就不远送了。”
“师母……”
“走罢!”
姜啾拂袖。
菟丝花一般的女人,也有水火不可侵犯的心志。
她决意留在姜王宫,伺机给姜王致命一击,其心可悯,其志可佩。
江湖儿女,最忌优柔寡断。
柴青定了定心神,暂且将姜娆交给夏玉,敛衣跪地,朝女人的身影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泪洒衣襟。
她重新抱起姜娆,背刀前行。
出了姜王宫,来到行人交织的街市,恰逢撞见外出秋猎的公子扬,以一枚石子,将其毙命。
吞金城内当众死了个公子,还是王素来宠爱的三公子,此事闹得极大。
可再大,也有柴青无关了。
马车明目张胆地冲出城门,琴魔缀在后头:“十一月十一将至,夺魂山下,你还要观我一战。”省得季夺魂‘一个不慎’真要她命。
“知道了。”
声音从车厢内漫不经心地飘出来。
有她承诺,夏玉微微宽心。
她朝后望了一眼,眼里腾起火烈的战意。
一行三人出宫门,闯城门,身后都有大宗师的影子。
季夺魂行在半空,端的是高人做派。
柴青亲亲睡美人额头,无不怅然地想:大宗师这是不准她们再走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