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月惊蛰, 春雷始动，万物复苏。
距离真相揭露的那一天，已过去了两月之久。
而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 江湖各门各派主要是在烈文堂的协助之下清理施鸣野的残留势力，到最终, 元凶伏诛，他其余手下也按照罪行大小一一惩处。
侠道盟大会这才再次在小孤山召开。
与两月多以前冬至日那天的武林大会不同，此次大会, 讨论的乃是侠道联合盟内部事务, 按理而言，方灵轻不能参与。但现如今群豪既已知造极峰与侠道盟的真正关系, 方灵轻遂作为嘉宾, 位列上座。
部分造极峰弟子则帮起了忙，给每一位参与此次大会的侠道盟弟子发了两枝丝制的绢花。
一枝白色, 一枝绯色。
“这是……”
“这是危门主让我们发给诸位的, 她说待会儿在大会上有用处。”
既然是危兰之意, 众人不再有疑虑。
小孤山上亦盛开了一丛桃花，与群豪手中的绢花相映衬。又过片刻，众多侠道盟弟子各自落座, 山上坐不下的，便依照惯例坐在了山脚边的小舟之中——他们均是习武之人，无论功夫强弱，都多少会些内力，隔得不算太近, 也仍然可以声传四方。
于是接下来, 他们打算讨论起第一件事：
——烈文堂的下一任堂主究竟应该由谁来继任？
前些日子, 各派处理自家门下与施鸣野勾结的内贼之时, 烈文堂四大判官帮了他们不少忙，他们因此欠了这四人的情。假若危兰此刻再提出下任堂主在这四人当之中选择，他们也不好再反对。
出乎不少人的意料，危兰竟忽道了一声“且慢”，随后又说：“现下还有一件事，更加要紧。”
“何事？”
危兰道：“六年前，朝廷设立‘折剑行动’欲剿灭我侠道盟，侥幸被我们得知，躲过一劫。其后我在江湖之中游历，机缘巧合，与锦衣卫的指挥使陆炳有了数面之缘，他答应我，只要本盟弟子遵规守矩，不再胡作为非，朝廷不会再找侠道盟的麻烦。”
“只可惜朝廷从来不止锦衣卫一股势力。譬如，这一次与施鸣野勾结的严氏父子，他们此次计划失败，心中必然恼恨，或许正在思索着下一次又如何对付我们。更何况……还有当今圣上，他虽信任陆炳，但也不一定听得进去陆炳的每一个建言，直到现在，他仍对侠道盟怀有戒心。”
“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脾气暴躁的立刻就道，“无论他们再来多少次，我们见招拆招不就行了，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哎，但朝廷势力不容小觑，如果他们始终不放弃除掉我们，对于本盟而言确实是一大隐忧。”另有部分个性谨慎的，便不免有些担忧，想了一想，又皱眉道，“他到底戒备我们什么？就怕我们造反？真是杞人忧天，我们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危兰道：“我们有无此心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有这个实力。”
“那本朝以前的武林也出了不少高手，实力同样不弱啊。”
怎么就没听说汉唐两宋等朝有天子出兵剿灭当时的江湖势力？
危兰不再回答此问，于是群豪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各抒己见，忽有一人语惊四座：
“那时候的江湖也没侠道盟啊！”
“这话不错！本朝以前的武林，各派林立，虽也称得上是高手如云，但他们彼此联系不深，各行其是，不像现如今……”
说这两句话的武者一个是穿云派的掌门，一个是金蚕帮的长老。
而在此之后，人群中南面队列里站起一名年轻女郎，容貌清秀，目光闪了一闪，仿佛很腼腆的模样，先深呼吸了几口气，才鼓足勇气，扬声介绍起自己的身份，亦非五大派弟子，而是振远镖局镖师楚秀，随即道：
“我们护镖人走南闯北，去的地方最多，因此……因此与江湖上许多门派都有结缘。和他们接触久了，我总觉得这些门派……其实也包括我们振远镖局与其他兄弟镖局在内，要在江湖上办件什么大事，都得提前和五大派打个招呼。所以现如今武林各门各派，竟都像是五大派的分舵，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而整个江湖武林由侠道盟五大派掌控，朝廷当然害怕。”
这段话，她前面说得支支吾吾，说到后面两句反而越发坦然。四周至少一半人立刻拊掌称善，显然十分赞同她此番发言。
须臾后，锻锋阁弟子奚珏也接着这话道：“不止朝廷害怕，我们一样害怕。倘若有朝一日，五大派也如从前的造极峰一般，堕落成魔，侠道盟从此变为了邪道盟，整个江湖武林岂不是由邪魔歪道掌控？”
在场五大派弟子几番欲言又止，直到听到此处，终于有几人再也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们害怕什么？我看你们的胆子比以前大得多了。本盟召开大会，你们怎么这么多话？”
在今日以前，但凡侠道盟召开大会，能够在会上发言说话的，均为五大派嫡系弟子，其余人等也就只能鼓个掌，叫个好。
是以今日如此局面，令这几人以及其余部分五派弟子既有不满，亦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谁料他们此言刚刚落下，高台之上传来一声冷笑，只见聂阳钧神色严肃，语气里暗含训诫之意：
“侠道联合盟从来不止危门、渺宇观、挽澜帮、留家堡、如玉山庄五派。他们也都是我侠道盟的弟子，侠道盟召开大会，他们为何不能参与讨论？你这番言语，岂不是证明了他们说得很对？当今江湖武林，确由五大派掌控。”
那几人的脸刷一下白了。
其余别派弟子并不理会这几人，继续提出建议：“依我们看，今后侠道盟的任何事务，再或是江湖武林发生了什么大事，有什么大行动，大伙儿一起商量着处置，不再由五大派共同决定，还有那双门三堂的门主堂主也不再必须由五大派嫡系弟子担任。”
所谓的“双门三堂”，其中菁莪堂早已在三年前废除，只不过这四个字他们说得过于习惯，一时改不了口。
其实，在今日大会召开的前几日，群豪曾在私下里找过危兰等人，提议是否索性解散侠道盟，正如当初解散菁莪堂一般。
方灵轻闻言却道不妥，造极峰虽已改邪归正，与侠道盟的仇怨也已化解，但江湖中的□□魔派何止造极峰一个。只不过其他□□上的人物，势力微弱，平时夹着尾巴做人，哪怕是普通的小门派也不敢招惹，只怕烈文堂千里追杀。若是侠道盟一旦解散，他们趁此机会报复寻仇，可就不妙。
危兰颔首赞同方灵轻之言，有侠道盟在，江湖中无论发生什么大事，群侠勠力同心，相辅而行，其实是一件好事；又提及多年前的庚戌之变，正是因为侠道盟号召组织，众人才得以及时赶往京城支援，这便是侠道盟存在的意义。尽管在这场战斗结束以后，侠道盟的奖赏不公，引起了诸多悲剧，这是万万不该。
细细思索她们这两段话，群豪都觉颇有道理。
是以众人又七嘴八舌商议了一番，此时此刻才会在大会上提出如此建言，瞬间引起一片喧哗。
其中以如玉山庄的郁展明反对得最为激烈，只是他还未说出反对理由，却见方灵轻笑盈盈地道：“怎么，你才当上鹿鸣堂堂主不久，是怕有别派弟子顶了你的位置？”
郁展明眉头一皱，当即道：“方峰主莫要取笑我，鹿鸣堂在本盟内只是负责人事交际，不比烈文堂有生杀予夺大权，我稀罕当这个堂主吗？”
这话哄得了别人，萧雨歇听罢却是不禁冷冷一笑。
“正因鹿鸣堂负责本盟的人事交际，与江湖各门各派的接触最多，并且倘若本盟有什么跑腿的事儿需要交给别派弟子来办，鹿鸣堂也有权选择由哪一派来料理。别看这些事小，然而能在江湖之中露脸，对于他们而言已算是一个机遇。”她直视郁展明，不给他留一点情面，“我曾在私下里暗暗算过一笔账，本盟双门三堂之中，要属鹿鸣堂每年进项最多，大都是各派上供给鹿鸣堂之物。”
郁展明越听越慌，不由得涨红了脸，急忙道：“萧掌观这话什么意思？趁着这会儿本盟各门各派大都在场，你问问他们，我什么时候强要他们的东西了？”
萧雨歇肃然道：“你不曾强要，历任鹿鸣堂堂主都不必强要，甚至你们不必说话，不必有任何举动，他们会主动将财物珍宝进献给鹿鸣堂。留堡主，你也曾执掌过鹿鸣堂，我说得对吗？”
留鸿信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
郁展明见状无话可说，动了动唇，只能支支吾吾道：“既然自来如此，与我有何干系？我只是觉得若真听了刚才他们的建议，会动摇侠道盟根基，说不定引起大乱。侠道盟的规矩纵然要改，也不必急于一时，慢慢来吧。”
如今武林形势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危兰等人的支持者甚多，部分五大派弟子只能拖得一阵是一阵，纷纷高声喊道：“不错，纵然要改，也该慢慢地来，若操之过急，出了乱子怎么办？”
随后，他们又不约而同看向台上的郁啸松。
五大派各自的掌门人，危兰与萧雨歇是一伙儿的，聂阳钧和留鸿信似乎也站在她们一边。现在，他们唯一能够指望的便是如玉山庄庄主郁啸松。
哪知郁啸松一言不发，独望江水沉吟，仿佛没听见众人的争论。
郁展明忍不住道：“庄主，您认为呢？”
郁啸松这才长叹一声，摇首道：“此事由诸位讨论，我还是没想明白，所以我不参与。”
尽管他这般态度可谓十分消极，但也代表他并不反对刚才群豪的建言。
在场众人齐齐一惊，现场又静了一会儿。
顾明波遂在这时抬高声调，一字一句道：“一百九十二年，还不够慢吗？”
“一百九十二年？顾长老说的是……”
顾明波道：“去年方峰主在造极峰发现商霓雁的那封自述书以及本盟先祖寄东去的那数十封书信之时，我亦恰巧在场，我还记得信上内容，与那日方峰主所言丝毫不差。早在洪武年间，本盟五位先祖已后悔创建侠道盟，只是因为本朝之初情况复杂，各种原因让他们没有立即解散侠道盟。”
江濯雪颔首道：“是，当时在场的不止顾长老，还有我与我四弟，我们也可作证。”
顾明波道：“若从洪武元年算起，至今已一百九十二年。依我看来，我们不是操之过急，而是操之过缓。”
本盟先祖规矩，这是部分五大派弟子嘴上常挂着的六个字。是以这会儿，顾明波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反而令众人都无言以对。
小孤山再度有了片刻的安静。
危兰又蓦地扬声道：“适才郁堂主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烈文堂堂主有生杀予夺大权，因此其人若怀有私心，对江湖危害甚大。既然诸位同道都已赞同本盟诸多规矩确应更改，我还有一个提议。烈文堂不必再设堂主之位，若发现江湖中有无辜之人惨死，却无凶手线索，四大判官展开调查，诸位给予一定方便；但绝对不可再像从前那般，对各派弟子的奖赏刑罚全都由堂主一个人说了算。”
不是堂主之位不再必须由五大派嫡系弟子担任，而是索性不设堂主之位，并且削弱烈文堂的权力。
当危兰心中生出这个想法之时，曾特地在私下里将现如今烈文堂的四大判官请来，向他们道了歉。一年多前，她曾答应过他们，侠道盟别的地方她暂时管不了，然则在烈文堂，任何位子都应该由能者居之，而他们的功劳贡献最大，下一任堂主也应在他们四人之中选择。
但现今情势已变，她的决定也变，不得已食言。
这四判官跟在危兰身边多年，对她最是敬重，略一思索，也想明白了她的忧虑，自然完全理解。
此刻大会之上，他们四人也立即称赞危门主此言甚是在理。
萧雨歇忽然站了起来，道：“不止烈文堂，天玄门与鹿鸣堂等也应如此。”
她率先支持了危兰。
紧接着是挽澜帮的聂阳钧。
再是留家堡的留鸿信。
最后，才是如玉山庄的郁啸松同样慢慢站了起来，点点头。
危兰道：“江湖是天下所有武者的江湖，侠道盟是天下所有侠士的侠道盟。那么就从今日起，江湖武林有任何大事，还请诸位同道一起商量吧。若是赞同在下之言的，可举起手中朱红绢花；若是反对在下之言，便举起手中素白绢花。”
原来此次大会召开之前，造极峰弟子们发给他们的两枝绢花是这个用意？
一刹那儿过后，在场群豪同时举起手中之花，放眼望去，山上山下，江边舟中，满目竟是一片朱红。尽管其中也有不少白色，但不用细数，仅凭一双肉眼便能瞧出白花的数量绝对不能与红花相比。
这让在场手握白花的众人登时目瞪口呆，震惊不已。
原本他们还在心底暗暗思索，如果今日与危兰等人实在谈不拢，干脆不如与对方打上一场，以武论胜负。虽说危方聂顾蔺江萧等人都是江湖里的一等一的高手，但使用人海战术，不一定赢不过他们。
拼人数，怎么可能不是自己这边人多呢？
眼前情景，自然令他们万万没能想到。
大势所趋，莫之能挡。
他们在这一瞬间彻底绝望。
方灵轻观察了一会儿四周群豪神色，倏地凑近危兰，在她耳边悄声道：“兰姐姐，看来还是有很多人不甘心呢。今日之事已成定局，但往后，我瞧他们免不了还要在私下里弄鬼作怪。”
危兰笑道：“所以今后，我们还会有很多事要做。”
……
嘉靖三十九年，春，惊蛰，天下群豪一会小孤山之上。
侠道盟改弦更张，江湖格局从此大变。
赤花如海，浪潮不息。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