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侠路相逢>第420章 人心

  “帮主!”

  下一瞬, 挽澜帮众弟子齐声惊呼,唤的却不是施鸣野,而是不知何时来到此处、正从一旁角落缓缓走来的聂阳钧。他的身旁还有一名女子同行, 左手持刀,容貌俊丽, 只是眉眼略带沧桑之色,正是挽澜帮的右长老顾明波。

  “顾长老您也来了……帮主您不是、不是……怎么还……”

  聂阳钧道:“你们是想问,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突然又活了过来?”

  死而复生, 确是咄咄怪事, 群豪目瞪口呆,惊诧不已。但聂阳钧为人刚正不阿, 无论是在挽澜帮还是在侠道盟都颇有威望, 大多数人见他还在人世,内心自然是欢喜的, 回过神后道:

  “对啊, 您之前不是被秋眠花她……”

  聂阳钧道:“那日向我动手的不是秋眠花。”他说着徐徐转过身, 晦暗不明的眼神看向施鸣野,沉沉道:“看见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失望确确实实是有的, 然而除此之外,施鸣野还感觉到的欢喜,也不作假。他的心内有一个声音,一会儿说“师父活着,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一会儿说“为什么他竟然没有死, 还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所以他无法回答聂阳钧的问题, 半晌垂下了头, 低声道:“那日我并不想杀您。”

  此言一出,周围数名侠士高手如闻惊雷,尤其是挽澜帮中人的脸色更是在刹那间变得惨白。而在人群外围的侠道盟弟子没听清他们说的什么,正焦急间,前面的人一个个传话,不过须臾,已将聂阳钧与施鸣野的那两句对话传到后面。

  群豪怔了怔,彻底相信了适才危兰与方灵轻所说的一切,看向施鸣野的目光充满鄙夷。

  聂阳钧却长叹道:“我明白。不然,你若是再补一刀,我便不得不在当时就‘活’过来,也无法陪你将这出戏演得这么久。”

  六合真经包罗天下武学,其中有一门功夫,名曰“玄武定”,虽与龟息功类似,但普通的龟息功只能暂时闭气,而修习玄武定之人潜运上乘内力,却能够做到长时间无呼吸、无心跳、无脉搏,真正与死人无异,然则神识清醒,仍能察觉到自己身边附近的所有声音动静。

  当初危兰与方灵轻劝他修练此功,提前做个防备,若施鸣野对他动了手,也好将计就计,一旦施鸣野继任帮主之位,自认为从此没有了约束,便会露出更多马脚。

  本来,他虽知施鸣野的确走上了歪路,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会狼心狗肺到这种程度。方灵轻又开口相劝,只是以防万一,反正你练了这功夫也不吃亏。他只好同意,之后不久,又自嘲似的笑问,如果鸣野的真能如此狠心,对我也要痛下杀手,那么为了确定我的生死,他大概还会朝着我的死穴补一刀,我练这个功夫又有什么用?

  谁知危兰摇了摇头,悠悠地道,人心是复杂的,我也只是猜测,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可能会杀你;但我相信,你“死”以后,他绝不会再补刀。

  一切果然如危兰所料。

  想到此,聂阳钧越发痛心,转过头,竟是不欲再看他。

  顾明波见他们都不言语,沉思微时,突然开口,语气凝重:“我很早之前就想要问你,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同时她心里还颇觉奇怪,施鸣野还在孩提之时就跟随于她与聂阳钧等人的身边,他们对他的教育到底是哪里不对,才会让他……

  施鸣野目光投向远方,犹豫了一下,终究说出了实话:“当然是……为了挽澜帮。您和师父不是一直都希望挽澜帮发展得更加壮大吗?如果我能成为侠道盟的盟主,侠道盟唯一的掌权者,那么今后江湖武林之中还有谁敢欺辱我们,还有谁敢不听我们的话,这样不好吗?”

  顾明波道:“那你还和严世蕃勾结?纵然你今日计划能够成功,难道你甘心你和侠道盟众弟子都成为严世蕃的走狗?”

  施鸣野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罢了。等对付了大敌,我自然还会有办法对付他。他想要利用我,没那么容易。”

  方灵轻道:“看来你说的‘大敌’是我们?可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此举如若成功,死的不仅仅是我和兰姐姐,侠道盟一大片人都会没命。你既想要成为侠道盟之主,那些人也算你的未来手下,你真一点也不在意他们的生死吗?”

  施鸣野双眼中泛出冷意,冷笑道:“我本来的目的,便是要让侠道盟来一次大换血,那些人死就死吧。”

  危兰听出他声音里的怨恨,似乎是对侠道盟的怨恨,大感惊奇,倏然间想起一事:“施公子——”既然聂阳钧重新出现于群豪眼前,她对施鸣野自然换了称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施鸣野道:“你不是全都已经查出来了吗?还有什么要问的?”

  危兰道:“今年春在造极峰,你曾委派手下给上官震送了一枚药丸,观其颜色,闻其气味,似乎都与江湖灵药‘七九香雪丸’没什么区别;后来上官震又把这枚药丸献给了方灵轻,希望她服下此药,疏通经脉。但轻轻那时已知上官震心怀不轨,便将药丸偷偷藏了起来。再后来,据上官震交代,那药丸之中果然藏了一味毒,名为‘霜眠虫蛊’的蛊毒。”

  施鸣野道:“但方灵轻并没有服下它,你这会儿还提起它做什么?”

  危兰道:“是,轻轻当然没有中毒,只是因为我们从前都未曾听过这‘霜眠虫蛊’的名字,对它的来历颇感好奇,是以有劳顾长老在江湖之中调查了许久,才知道此乃武林中一位名唤‘莫嵘’的蛊术高手的独门蛊药。”

  蓦地听到最后一句话,施鸣野神色微微一动。

  危兰继续道:“紧接着,顾长老又查出,在二十多年前,本盟五派有几个青年少侠被人害死,都是死在莫嵘的蛊毒之下;而原因,应是他们曾言语不善,得罪了莫嵘。本盟虽一直想抓莫嵘正法,可惜一直寻不到他的踪迹,渐渐地过了几年,大家就都把这事都抛下了。顾长老,我说得没错吧?”

  顾明波点点头道:“的确如此。但前不久你告诉我,你知道这件事后,吩咐烈文堂重查这桩旧案,发现凶手可能并不是莫嵘。”

  危兰道:“是,因为根据调查结果,几位青年少侠惨死之时,其实莫嵘也早已身亡。那么究竟是谁杀了莫嵘?又是谁以莫嵘的独门蛊毒,杀死了本盟五派那几位少侠?”

  她问这几句话时,直视着施鸣野的眼睛。

  施鸣野静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道:“你想知道?”

  危兰道:“想。”

  施鸣野道:“你要我回答问题,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危兰道:“好,你问。”

  施鸣野道:“我晓得你想要改变侠道盟,但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件事的?”

  危兰道:“有此想法,应是嘉靖三十三年春。”

  施鸣野的脸上瞬间满是惊讶之色,喃喃道:“嘉靖三十三年春……等待明年立春,也才不过六年而已……”

  六年而已,怎比得上他自少时起到如今这么多年的精心谋划?一种极度的不甘心在他心头蔓延,他的声音陡然抬高:“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让这么多人都愿意听你的话?!”

  甚至连少部分五大派嫡系弟子都愿意听她的话!

  方灵轻突然扬声,语调清脆,又将他的声音压了下去:“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说好了互相交换,现在该你换你回答兰姐姐的问题。”

  施鸣野深呼吸一口气,将愤怒埋在心底,这才道:“杀死莫嵘的不是我,但以莫嵘的蛊毒杀死那几名侠道盟弟子的确实是我。”

  四周群豪窃窃私语,又惊又奇,不禁愤然斥道:“原来那么多年前……你、你竟然都已对自家兄弟下毒手了?”

  难不成他真是天生的坏种?

  施鸣野哈哈笑了两声:“兄弟?他们不将我当人看,也算是我的兄弟吗?”

  这话说得实在奇怪。

  若说莫嵘也就罢了,因他是江湖邪道人物,自然不属于侠道盟,却也不属于造极峰,仗着自己的蛊毒厉害,独来独往,逍遥山林,可能吃了熊心豹子胆而不惧怕侠道盟的权势。但那几个侠道盟青年少侠,即使也出身于五大派,却怎么敢得罪挽澜帮帮主聂阳钧的唯一亲传弟子?

  方灵轻灵光一闪,倏地想起方才施鸣野回答顾明波的问题之时、所说的一句已令她感到莫名其妙的话“如果我能成为侠道盟唯一的掌权者,那么今后江湖武林之中还有谁敢欺辱我们”。

  可纵然他不是侠道盟唯一的掌权者,地黄门门主、挽澜帮少帮主的身份已经足够尊贵,他出门在外,只会被人捧着恭维着。

  除非……

  她恍然大悟道:“你还没被聂帮主找回去的时候,曾经被那几个侠道盟弟子欺负过?”

  当年挽澜帮与造极峰的那一场血战,导致施鸣野父母双双惨亡之时,他年纪尚幼,并不知其父亲与母亲姓甚名谁、是何人、出自哪里。因此他对他们唯一的印象,是脑海之中偶尔隐隐约约出现几个画面。

  而每一个画面,毫无例外,他们的腰间都佩着兵刃。

  是以当流浪已久的他,那日在大街之上看到几个腰间宝剑的青年,心情顿感十分喜悦,上前与对方招呼。那几个青年听说他身世不明,正在寻找自己的父母家人,又见他一身衣裳破破烂烂,忽然大发善心,将他收为剑僮。

  为这几名侠道盟弟子洗剑擦剑捧剑之僮。

  他只当自己遇上了好心人,却万万没想到这就是他噩梦的开始。从此,一旦遇上那几人心情不好,被辱骂责打,便成了家常便饭。

  直到他与他的主人们遇上了那名精通蛊术的高手——莫嵘。

  那几名侠道盟弟子言语不善而得罪了莫嵘,确是事实。只不过莫嵘没能杀得了他们,他们反而设计陷阱,联手除去了莫嵘。他奉命清理莫嵘的尸体,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中生起,趁此机会悄悄盗走了莫嵘身上的蛊毒。

  再后来,那几名侠道盟弟子死在了他的手下,他则远走高飞。

  因他被收为“剑僮”期间,那几名侠道盟弟子正在外游历,他们的师长并不知这名剑僮的存在,也完完全全想不到真正的凶手竟是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

  这些陈年旧事,施鸣野从来不愿提起。

  又过约莫一年,聂阳钧终于找回了他,问起他这几年的经历,他只敷衍地回答了几句。

  此刻对于方灵轻的问题,他仍然沉默以对,却并不否认。

  方灵轻又问道:“所以你恨所有侠道盟弟子?”

  施鸣野侧首看了聂阳钧和顾明波一眼,苦笑道:“不,我曾经想要毁灭侠道盟,但当我被带回挽澜帮以后,我只是想要改变侠道盟。其实……”他说着稍稍顿了顿,又将视线移向危兰:“其实我们的目的差不多,只不过我输给了你。”

  方灵轻眉头一皱,还不待危兰发言,已率先打断他的话:“哪里差不多?我和兰姐姐问过许多被你收买拉拢的人,他们都说你给的承诺,是只要你们掌握了侠道盟的最高权力,便可以把从前侠道盟里所有的上位之人都踩在脚下,从此以后为所欲为。所以你所谓的改变,只不过是想让侠道盟换一批当权者罢了。”

  施鸣野道:“这难道不该吗!你们不是也一直厌恶这些人吗?!”

  危兰闻言缓缓摇头,坚决且毫不犹豫地道:“本盟五派弟子千千万万,其中有罪之人必然该罚,但真正心怀磊落的侠义之士也有不少,你如此对待他们,岂不是变得与当年欺辱你的那几人一样了吗?”

  方灵轻道:“是早已经变得和那几人一样了。”

  施鸣野的呼吸越发沉重,欲言又止。

  四面八方围聚的人群之中,一部分五大派弟子的额头不知为何冒起了冷汗。

  危兰倏地又道:“你刚才问我用了什么方法,令那么多的江湖同道都愿意听我的话,你问错了人。我什么方法都不曾用,况且要论控制人心的手段,我比不过你。”

  施鸣野道:“你这是在嘲讽我吗?”

  方灵轻道:“兰姐姐说的是真话。你利用了他们人性中的弱点,或利诱或威胁,达到控制他们的目的,手段比许多魔教中人都厉害得多。”

  “只可惜……”危兰幽幽道,“你不懂人心。”

  “什么?”施鸣野一怔,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明白,“你这前后两句话不是自相矛盾吗?”

  危兰郑重道:“因为人或许有可能被永远控制,但人心不能,每一个人的心只属于自己。我没有逼谁听我的话,我只是让他们看到这世上还有更多的路,更广阔的天地,而究竟走向何方,还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自己从心的选择。”

  天地遽然宁静。

  唯有一旁长江浪潮始终奔流不息。

  施鸣野注视了她与方灵轻良久,良久,霍地握住了他腰间的刀鞘。

  在场群豪见状一惊,也纷纷紧握手中兵器,防着他狗急跳墙。谁知他却反手将长刀往地上一扔,继而往前数步,走到危方二人的面前,压低了语音:

  “我认输,可是,你们也没赢。我知道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会让你们的目的很快达成。但你们以为武林各门各派有了同等地位以后,江湖就真能太平吗?人心最易生魔,你们也一样无法控制,你们不可能赢到最后!”

  “你这话有道理。”危兰想也没想便道,“只是结论错了。”

  “结论?”

  危兰不愿再理他,便不再答话,与方灵轻不约而同地缓缓垂下眼眸,看向各自的佩剑。

  她们送给彼此的,一把名为“无拘”与一把名为“无咎”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