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侠路相逢>第394章 洗月

  当夕阳的余晖渐渐散尽, 顾明波合上聂阳钧的双眼,这才重又捡起自己的刀,随即终于看向已在此伫立多时的秋眠花, 语音如一块冷铁:“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秋眠花察觉了出来,顾明波是在怀疑自己。

  犹豫了片刻, 秋眠花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本与聂阳钧有大仇,又在前日杀了渺宇观的弟子, 今日再杀一个挽澜帮的人也没什么稀奇。莫说顾明波会怀疑她, 倘若她不知施鸣野私下里的谋划,恐怕连她也会怀疑她自己。

  因此她没有辩解的打算。

  她素来自傲, 不愿乞求任何人。

  哪怕是求顾明波相信自己——这样的一句话, 她也无法说出口。

  紫苏却抢先道:“聂帮主不是堂主杀的,我亲眼看到了凶手是谁。”旋即将她跟着施鸣野离开之后又遇到聂阳钧的事细细讲了一遍。

  顾明波听罢沉思一阵, 点了点头。

  秋眠花见状奇道:“你信了?”

  顾明波依然面无表情, 声音听来也毫无温度, 喃喃自语道:“我没想到他真会如此狠心……”

  秋眠花心中微动,却有一种隐秘的欢喜,道:“你这是相信我?”

  顾明波抬起双眸看了她一眼, 道:“我有脑子,你们说的话我会思考。”

  原来沟通如此容易……

  四周天色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混沌黑暗,一轮如钩的寒月渐渐从远山背后升起。秋眠花本是落子无悔的性子,然而就这一刹那间,她看着霜雪般洁净的月光洒在顾明波的身上, 也仿佛洒在她们两人的心上, 一种深深的遗憾便宛若千万只蚂蚁啮噬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终于开始不由自主地思索起了“如果”……

  如果当年……

  但还未等她往深处想, 她眼前霍地又是寒光一闪。

  不是月光。

  是月下的刀光。

  秋眠花道:“你还是想要杀我?”

  顾明波道:“我师兄不是你杀的。但若没有飞廉堂的弟子围攻于他, 他也不至于受伤,不至于被人暗害。”

  秋眠花沉默。

  顾明波继续道:“何况,我师弟和师姐的确死于你手、伤在你手,还有我挽澜帮的众多兄弟姐妹都曾与你飞廉堂有一笔血债。我之前虽答应留在你身边,但你也莫忘了我们的约定是——只要我能够胜过你,我便可以立刻离开。那么晚不如早,这场比试,就现在吧!”

  秋眠花道:“如果你胜不过我呢?”

  “胜不过”有两种情况,其一,她输给了她;其二,她们打成了平手。顾秋二人势均力敌,自然是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更大。

  顾明波道:“那就比到我们之间有一个人或是两个人死去为止。”

  秋眠花道:“你一定要现在走?”

  顾明波道:“挽澜帮不能群龙无首。你若不出剑,这第一招便是我先出了!”

  说的是比试,然而顾明波已将此当做决斗,当做她与秋眠花一切情仇的了结。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刀光亮得晃人眼,如东海的浪潮一般涌了过去,惊得林间群鸦乱飞,显然使出了她全部的内力。这顶尖高手倾尽全力的一招,如若不接,非死不可,秋眠花只能拔剑出鞘,那薄如蝉翼的剑锋斜斜一挥,竟能卷动风云,数不尽的林叶飒飒作响,流动的剑气如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

  紫苏独立一旁看着前方刀剑相交,担忧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偏偏什么也不能做。

  她甚至不能看清她们双方所出的每一招。

  这让紫苏感觉到恐惧与疑惑。

  固然她的武功不及秋顾二人,但也不是什么低手。她的眼力一向极好,哪怕是在数年前,她还年少之时,造极峰的诸位首领仍和平共处之时,秋眠花与方索寥、袁绝麟三人约过一次比武,三位顶尖高手混战,她在旁观战,已能将三人各自所出招式瞧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

  而现在,她只觉自己的眼前是一团影子,是一场狂风暴雨,是一片汪洋江河,不由得令她眼花缭乱。

  堂主的武功似乎厉害了许多?顾明波此时还能与堂主打得难解难分,这证明顾明波的武功也厉害了许多。

  这到底是为什么?

  顾明波擅刀,挽澜帮弟子皆擅刀。她所施刀法名曰“斩鲸”,乃是挽澜帮初代帮主因感世道黑暗,上有昏君当道,下有贪官横行,乡野百姓苦不聊生,心怀“斩鲸鲵,挽狂澜”之志,在极度的悲愤情绪之下所创出的一套绝世刀法。

  如此来历,让它与别的功法有极大的不同。

  正常情况之下,双方武者交手过招,更为冷静沉着的一方才能获胜。偏偏在施展这“斩鲸刀法”之时,心情越是悲愤,它的威力便越是强大,倘若怒到极点,甚至能够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

  秋眠花的“洗月剑法”则是她自创。

  古往今来的江湖武林,高手数不胜数,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本事创造出一套属于自己的独门武功。除了天赋能力,还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的机缘。那是一个落着微雨的深夜,她刚刚与顾明波决裂不久,挽澜帮派出大批弟子追杀于她,让她不得不决定返回造极峰,途中经过水路,踏上大江浮桥,只听江中一艘船上有歌女声音婉转,唱的乃是一首宋词:

  “朗吟未了西湖酒,惊心又歌南浦。折柳官桥,呼船野渡,还听垂虹风雨。漂流最苦。况如此江山,此时情绪。怕有鸱夷,笑人何事载诗去。

  荒台只今在否,登临休望远,都是愁处。暗草埋沙,明波洗月,谁念天涯羁旅。荷阴未暑。快料理归程,再盟鸥鹭。只恐空山,近来无杜宇。”

  雨水正洗去她剑上的血迹,她心中的悲苦不可言状,眼角的晶莹不知是雨是泪,倏然间有所感悟,便在那浮桥之上挥剑而舞,一套崭新的剑法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创造了出来。

  因此这“洗月剑法”亦与别的功法有极大不同。

  使剑之人越是伤心悲苦,它的威力便越是强大。而这么多年来,秋眠花是第二次将这套剑法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

  纵使是练成了六卷六合真经的绝顶高手,也不一定能胜得过顾明波此时的刀,与秋眠花此时的剑。正因如此,这场决斗也变得更加危险,刀刃剑锋几次擦着彼此的要害而过,数十招过后,几点猩红落在了杂草地上。

  两人的身上都见了血。

  伤不算轻,但并不致命。顾明波对此而不见,刀招仍然凌厉异常,招招带着强烈的杀气,始终都是要人命的打法。秋眠花忽然间懂了她之前话里的意思:

  ——若她今日不能胜,她宁愿她们同归于尽。

  可是秋眠花不愿。

  她不愿她死,甚至不愿她受伤。

  天色愈发地暗沉,冷月隐于云中,四面青山仿佛要朝着她们压下来,不知怎地她的手背上突然感觉到了些许湿意——不是剑气或刀气,是她自己的眼泪,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之上。她看着顾明波眼眸里的火焰,心中更不是滋味。

  无论当年还是现在,她都会为了她的同门如此愤怒。那么如果,是我死了呢?这个念头甫一闪过,秋眠花下一剑再也刺不出去,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之中。

  长刀寒光凛凛,则未有丝毫停顿。

  原来刀锋刺进心口的感觉是这般疼痛。秋眠花全身瞬间没了力气,手中的剑咣当落了地;顾明波一怔,也在同时松开了握在手里的刀柄,她不知这把刀究竟是刺中了秋眠花,还是刺中了她自己,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在顷刻间破碎,眼睁睁看着秋眠花在她面前倒下。

  “堂主——!”

  紫苏脸色大变,想要大叫,嗓子竟似突然哑了,声音只能在心里发出。她几乎在弹指间掠到了秋眠花的身边,慌慌张张摸出怀里的伤药,欲要为秋眠花上药止血。

  那药正是今日晌午,顾明波见紫苏颈边有一道隐隐血痕,而送给她的治伤灵药。然则顾明波的那一刀附着极强的内力,此药虽能够迅速止血,却无法治好秋眠花的内伤。紫苏探了探秋眠花的脉搏,知道凭自己的功力救不回堂主的命,只能回头望了顾明波一眼。

  哪怕她明白顾明波绝不会相救堂主。

  片刻,顾明波终于走过去,神色木然,恍若无波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扶起秋眠花的身体在自己怀中,轻声道:“说好了我们公平一战,你这算什么……”

  她的声音也极平静。

  偏偏她这句话才落下,秋眠花便忽觉得自己的手背再次有了点湿意,仰头望去,是顾明波眼眸中落下的泪。

  她哭了……

  秋眠花沉默一阵,倏然间一笑。

  秋眠花生平难得真心一笑,更难得笑得如此畅快:“原来你也会为了我难过……”

  顾明波静默不语,眼眶里蕴着的更多泪珠再也忍不住滚滚而出,只是抱住了她。秋眠花反而笑得更加大声,几乎笑得要咳出来血,继而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

  一枚信号弹骤然升上天穹,在夜色里亮起红火色的光;另有一张笺纸,她则递到了顾明波的手里。

  “这是……这是治谢怜草和晏觅星手伤的法子,我遵守承诺给你了……还、还有一件事……”她每说一个字,便牵动内伤,痛到快要无法呼吸。顾明波最是清楚自己刀法的功力,双指并拢贴在她的唇上:“你休息一会儿……你想听什么话,我来说……”

  她的确不会救她,更不能救她。

  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很想要陪陪她。

  “你……你不想知道我怎么会和施鸣野合作的吗……”

  顾明波眼光微动。

  “那天……那天我被迫离开造极峰,刚刚下山不久,在附近看到了施鸣野……”

  刀剑相交的金铁之声早已停止,林间的杀气渐渐消散,远去的寒鸦似察觉到危险解除,又纷纷“呜哇呜哇”地怪叫着,飞回了它们的窝巢。秋眠花断断续续说完她所了解的全部,飞廉堂部分弟子循着那枚信号弹的指引终于来到此处,大惊之下,立刻拔剑出鞘,对准了顾明波,却不想堂主一个手势阻拦了他们的动作,随后她的右手在草地上摩挲着,不一会儿,再次握住了她的剑。

  那柄刃如秋霜的百炼宝剑。

  秋眠花将它递到紫苏的手中。紫苏为之一愕,呆呆地听堂主勉强抬高声音,既对着她,也对着在场众多飞廉堂弟子,语气变得郑重了许多:“从今以后,你便是飞廉堂的堂主。你想怎么做……都随你……”

  交代完了这一切,这世上别的事,秋眠花已不想再理会,又微微侧过头,抬手抚了抚顾明波眼角的泪,唇角犹带着微笑,双眸却不受控制地缓缓阖上:“现在你还会恨我吗……”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