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很干净,没有明显的地狱特征,更像一间供人休息、生活的居住场所。

  我看见了一个人坐在桌前喝茶——那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她抬起浓密的睫毛,露出一双红色的眼睛。然而那抹红色却并不显得可怖,反而更衬出了她令人失语的美貌——我用这世间所有美好词汇都无法描述出她十分之一的美丽,而她此时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声音清甜。

  “陪我说说话吧。”她说。

  她示意我坐下来,于是我坐到了她的对面。我很快就从她惊为天人的相貌中移走了注意力,我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柜上。

  这儿只有那里映出一片诡异的赤黑色。

  “下一层,怎么去?”我问。

  “陪我说说话吧。”她重复了一遍,“别这么急,艾斯莉……”

  我重新正视她的脸——我敢肯定不管多少次看到这样的相貌,我都会在心中默默惊叹——可是我清醒地知道这里是地狱,每一层引路人都是一种罪恶的化身,尽管我无法把这张脸联想成一个恶人。

  “说说人间的事。”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真切的好奇。

  “人间,有什么好说的?”我不得不心存警惕,告诉自己她可不像表面那样单纯。我还在观察着四周,“你就是靠这种手段,诱导踏入这里的人,然后让他们止步于此,是吗?”

  “不要总把这里想做地狱,艾斯莉。”她说,“地狱只是个名字,你越是对这个名字心怀警惕,就说明你越恐惧沉沦于此……而恐惧的来源,就是你在犹豫,因为你不敢确定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是错误的。”她看起来有些悲伤,“还想怎样呢?披上伪装,你们嘲我虚伪;卸下伪装,你们又憎我丑恶——你觉得我只是个地狱的魔鬼,因此失去了真诚,是吗?”

  我暗自叹了口气。

  “你想听什么?”我问。

  “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她回答说,“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他们在人间尝遍了所有的痛苦,我喜欢收集他们的绝望,这让我有些恍若身在人间的宽慰,因为我从没体会过这些东西——除了永恒——你能明白吗?在地狱的日子可太难熬了,每一天都如此。哦,你不明白,当然不。只有不停地聆听不一样的苦难,才会让我好受些。”

  “看来你想听的东西是有针对性的。”我思考了片刻,“可是我觉得我还好,我并没有到体会过绝望的那种程度……我还有很多朋友,很多帮助我的人……”

  她惊讶地僵住了一瞬,随即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撒谎。”

  “我发现你们似乎总把地狱当成了你们的‘人间’,把人间当做了地狱,事实上你们之所以认为人间充满罪恶,只是因为你们根本没有感受过任何善意。”我看向她,突然升起了一股由衷的怜悯之意,尽管我不明白其来由。

  她的表情彻底停滞住了,随后五官开始扭曲,身体开始变形,她的头颅刺出了两个尖角,一条长长的、顶端尖锐的尾巴从她背后伸了出来,她甚至变换了一个性别——一个蓄着胡子的丑陋的怪物。他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然而,我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惊异或是恐惧的情绪。

  怪异的外形反倒使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危险了。

  “怎样才能到达第五层呢?”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向了那个玻璃柜,打开了它。我走近过去,玻璃柜之外是一片断崖,截面很光滑,挂着两趟长长的锁链,看上去大概有几十英尺高,可我看向旁边,还有一排直通向下的梯子。

  “顺着锁链下去,就是第五层。”他这么说。

  我还在等他继续,但是他没有,他在我身后关上了门,从外边透明的玻璃柜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我俯下身子用手摸了摸那个铁链,滚烫的热度让我迅速缩回了手。

  我转头看向那个梯子,又伸手摸了摸,只是个很普通的梯子,而它通向的位置与锁链完全是一个地方。

  他是不是少说了些什么?明明那个梯子更方便,该不是因为我刚刚哪句话得罪了他,借此伺机报复吧?

  我撇了撇嘴,在梯子和锁链之间犹豫着,来回踱步。

  我又想起前几层的引路人所说的选择——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既然他只说了锁链,那就这么做吧,前几层都过来了,不差这一次。

  我一咬牙,试探着握住了烫手的铁链,一开始还好,可是过了没一会儿,我就有些坚持不下去,下意识地想要松手。然而此时我已经悬在了半空,脚用崖壁支撑着一点点挪动,没有退路。

  快了,快了。

  可是令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想法在我的脑子里一直循环着,不知不觉就过了好久,我甚至失去了时间观念,我怀疑我已经被困在这里有几天了,可脚下仍然是那么远的距离,再一抬头,顶端已经遥遥无际,消失在了我的视线范围。

  我的手脚已经使不上劲了。

  我觉得我该选择那个梯子。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发现那把梯子就在锁链的右边,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完全可以慢慢挪过去。

  可是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害怕选错——如果选错了,那么之前度过的前几层可就白费了,说不定我会直接回到人间,再也没机会抵达这里了。

  我小心地想要松开其中一只手,皮肉撕裂的痛苦让我疼得一阵龇牙咧嘴,我的皮肤几乎都粘连在了上面,撕扯下来破碎的一层皮——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看到血迹。

  我就这样艰难地往下爬,直到头晕目眩,手脚麻木,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我的意识短暂地离去了一段时间,等我回过神再次向下看,距离竟然意料之外的缩短了。

  我加快了速度,脚可算落在了地面,腿一软倒在地上。

  身下的地面开始软化,像水一样流淌,我浮在表面,被推动着向一个方向而去。

  我扭过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金色的窄窄的河流,河流两侧是金碧辉煌的用珠宝堆成的山。我伸手戳了戳身下的“金河”,它的确是柔软的,可是我的手指却没办法进入分毫。我尝试着站了起来,尽管不太平稳。

  金光闪闪的钱币和珍珠、首饰随着河流的涌动掉落进来,浮在水面,漂到我脚边,没过多久就堆积了起来。

  我捡起一串流光溢彩的手链,暗自咂舌。

  从六七岁时起,我在那所贫穷的孤儿院里长大,一直到现在,花销上我都是习惯性地节省——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银珠宝。

  我把它又扔回了那一堆财宝里。我四下寻找这一层引路人的踪影,然而并没有找到。

  “偷偷拿上一件……把它带去人间……”

  一个声音回荡在我的脑海里。这个念头实在是太强烈了,强烈到我开始觉得有些古怪。

  河流的尽头是与来时一模一样的白色的圆环,笼罩在上方。

  “我不要回人间……”我皱着眉毛,眼睛开始到处寻找其他的门。

  “带上我……带上我去……留在这里……留在地狱……”

  奇怪的声音就仿佛是从我自己的脑海中生出来似的,不停回响。那股冲动开始无限放大,愈加强烈。我低下头,弯下腰,捧起一把金币,身下传来若有若无的吸力,我沉溺在耀眼的光辉里,感叹着这美妙的色泽。

  我的身体开始缓缓下陷,恍惚中好像有无数只手从河底伸出来,抓住我的脚踝,把我一点一点往下拖,让我在不知不觉中下坠……

  然而我突然间意识到了这一切,就是那么一瞬间的清醒,我把手里的所有东西都撒了回去,那股吸力一下子就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过。

  我再次抬头,那个白色的圆环发生了变化,变成了昏暗的赤色,其中一片漆黑。

  我费力地迈开腿,踩在凹凸不平的那些堆叠的珠宝上,它们堆成一个台阶,我顺着它们走上去,迈进了黑漆漆的洞口。

  而后是另一方世界——我惊异地发现我竟站在了陌生的街道上,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身后也不见了那个圆环,我不知道我从何而来,又该到哪里去。

  这条街异常富饶,充斥着人们的欢声笑语。

  我这是……这是回人间了吗?

  可是,这又是哪里呢?

  我迷茫地走在街道上,我没认出这是什么地方,我漫步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都没找到什么标志性的建筑。

  连着好几天都没感受到的饥饿和疲惫感突然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找了个酒吧走了进去。

  酒吧里弥漫着浓浓的香烟和酒精味,我顿时有些后悔走进这里,可是一回头,来来往往的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已然找不见进来的门。我只能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来,稍做歇息。

  还没等我做些什么,从前台走来一个微胖的男人,他没有多少头发,皮肤比正常人要红润许多。

  “要喝些什么吗,客人?”他问。

  饥肠辘辘的我思量片刻,摇摇头说:“有什么吃的吗?”

  “有,”他露出了笑容,“你想要什么?这里都有。”

  我惊讶地看着他。

  “随便吧。”我实在没有什么头绪。我刚想从兜里拿些钱币出来,他却阻止了我。

  “来这里的人都没什么钱财……我不需要钱财。”他说道,“但是需要你的一件东西做交换——当然,不用担心,我们只会带走你身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觉得十分奇怪,但也并没有在意什么。

  “要来点酒吗?这里的酒比哪里的都好喝……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

  “不了,谢谢。”我笑着婉拒了他,“我不喝酒。”——我发誓过这辈子绝对不会再碰这东西了,绝对不会。

  他也没有执着什么,转过身消失在了我的视线范围。我开始环顾四周,无所事事地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时间缓缓流逝,那个男人一直都没有再回来,我浑身无力,甚至有些发昏。

  “你好——”我小心地碰了碰一个人的胳膊,然而他完全不理会我,只是自顾自地吃着东西,喝着酒。我再次碰了碰他,他依旧没有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男人终于回来了,他在我的桌子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

  但是我忍住了,我转头问他:“我很想知道,你这么做究竟会有什么好处……从别人身上拿取一件不值钱的东西,却给客人准备这么丰盛的食物。”

  “我们收留了他们。”他笑意盈盈地回答,“他们只有靠这里才能活下去。”

  “嗯……”我抿了抿嘴唇,“可是我在想,我既然仍旧身在地狱,为什么还会感受到生理需求。”

  他的表情僵了僵,眼睛睁大了一圈,死死地盯着我,就好像我说了句什么胡话一样。

  我摸了摸衣兜,确认了身上空空如也,我在他惊恐的眼神里拿起了桌上的叉子,没有什么犹豫地,用力从我的小臂上划过,一道细长的伤口伴随着刀割的疼痛袭来,我皱了皱眉毛。

  意料之中的,没有溢出一滴血液。

  身边的一切突然开始扭曲变换,黑色的烟雾缭绕着,我抬起头,那个男人不见了,身边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此刻变成了一堆骨瘦如柴的腐尸一般的东西,或许是无数人的灵魂,也或许已经不算是了——他们的身上粘满了吸盘似的触手,他们啃食着那些触手,触手吸食着他们的身躯,这个场景又恶心又诡异,我不禁一阵恶寒。

  叉子掉落在我的脚边,我拾起它,它的表面如同一面镜子一样,反射出我的脸,我感觉到其中传来一股拉扯的力量,随后我的眼前被明光覆盖,整个人天旋地转了几分钟,几乎昏厥过去。

  我的手臂在半空中胡乱摆动着,然后抓到了一只手,我就像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死死地握着不放,直到脚稳稳地踩在了实体上。我使劲眨了眨眼睛,视力才重新开始一点点恢复过来。

  “等你好久了,艾斯莉。”

  熟悉的嗓音,每一个字都在我的脑海中敲击出优雅动听的韵律,伴随着我心脏规律的跳动声,我震惊地看着他,浑身僵硬麻木,半晌也没发出什么动静。

  我条件反射似的缩回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你——”

  “看起来,你好像并不高兴见到我。或者说,你甚至还在思考如何脱身……”里德尔把手背在身后,用一句话制止了我下意识寻找魔杖的动作。

  我眼睁睁看着他慢慢走近,用他那双冰冷的猩红的眼睛高高在上地凝视着我,不过幸好——我没有感受到什么危险的杀意,反而如同故人重逢般淡然,尽管这份淡然只限于他。

  我突然很想赶紧返回人间——哪怕已经度过了这么多层,离那最后一步仅仅咫尺之遥,我再努力努力,说不定就能成功了。可是我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面对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费力地吐出一句话。

  “你能走到这里,不都是因为我吗?”他并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低下头,拉起了我的手,我从他的皮肤上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很快了,艾斯莉,只差最后一步,就是永恒之域……你就快做到了,我们都能够做到,我们会一起抵达那里。”他在我耳边低语,他的声音既冰冷又悲伤,“我一直渴望的——我一直追寻的……我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然而你,艾斯莉,你差点毁了这一切——属于我们的一切。”

  我呆滞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的指尖轻柔地划过我的脸颊,就像在欣赏一件无比珍视的瑰宝。

  “不要再背叛我了。”

  他把我拥入怀中,轻抚我的头发,缱绻的气息缠绕在一起,交织、相融,我似乎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意念,沉浸在只有我和他的世界里——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一点儿也不想反抗,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如同雪崩汹涌着无法制止,将我的每一层防线都击溃冲散,泪水浸湿了他的衣领。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有多困难。

  “该收手了吧,里德尔。”我的声音低哑而无力。

  “你还不明白吗?”我听见了他的轻笑,“人间的一切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所有努力只是为了摆脱令人厌恶的限制与束缚罢了。杀死那些麻瓜、泥巴种和虚伪的道貌岸然的反对者对我而言早就不重要了。”

  “我只想要你,艾斯莉。”

  我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呼吸。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吗?”

  “不会再离开我。”

  “我们本就不该分开,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注定的……”

  他的每一句话都无休止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地回荡着,他在一点点用力,像是要把我揉入他的身体,我微微张开嘴巴,才能使足够的空气钻进我的肺里。

  “我要你……完全属于我。”

  他的手缓慢地游走于每一寸地域,我的脚下开始发虚,大脑一片空白,无从思考。我抱着他的身躯,无数纷乱的记忆涌上脑海,全部都是他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印记,丝丝牵扯,密不可分。

  然后,我听见了那句我向来都不敢奢求,却又无比渴望的话语。

  “我爱你。”

  我僵硬地放任着他的动作,然而全身上下失去的感官又开始一点点复苏起来,我的双目模糊不清,抽痛感从我的心脏蔓延到每一根神经,它们逐渐变得冰冷彻骨。我贪婪地享受着他的怀抱,感受着最后能感受到的这一切。

  随即,我用力地推开了他——我甚至不敢犹豫,我怕我但凡迟疑一秒,就会完全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空虚感席卷而来,里德尔在被我推开的瞬间,从我指尖所及之处开始破碎、消散,一切恍若幻境。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死寂的虚无。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永远不会说这些。

  抽痛感愈发强烈,连着五脏六腑,贯通着我的腿和手臂,我不能够发力,我捂着胸口跪倒在地上,强忍着难受到想吐的冲动,用手臂支撑着自己,避免晕眩过去。

  “我通过了吗?”

  我从喉咙里挤出虚弱的词句,然而四面八方传来的只有回音,无人应答。

  第七层的引路人没有出现,第八层的入口也没有出现。

  我的眼泪还在无声地流淌,我低下头,希望能够缓解这种感觉。

  “艾斯莉……”

  我听见了一个遥远的声音,遥远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艾斯莉……艾斯莉……”

  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我闭上眼睛,痛苦地捂住耳朵,它还是像尖利的刀子一样划过我的大脑,我猛地惊醒过来,大口地呼吸着。

  我转过头,看见的是米勒娃担忧的面孔,我发现我躺在床上,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

  我浑身酸痛无力,我出神地盯着天花板,没过几秒就坐了起来。我摸了摸我的脖子,项链还在。我摸向衣兜,什么都在,什么也没有缺。

  “不……”

  我拿出了我的魔杖,狠狠地划在我的小臂上,鲜血汩汩涌出。

  “艾斯莉!梅林——你在做什么!”米勒娃惊慌失措地按住我的手,想要制止我的行为。

  “不……”我松开手,魔杖掉落在床上,我抱头痛哭,米勒娃轻轻抱住我,拍了拍我的后背。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是不是?或许我该去把阿不思叫来,你的状态不对,艾斯莉,自从他把你带回来,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一个星期……”

  “不——一切都完了……米勒娃,我回来了……我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