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巽雪此时正在藏书阁之中, 找一本余岁喜欢看的琴谱,却是有人求见。

  江巽雪看着那人,想起此人是被他安排在柳知同身边的人。

  “你说——那时你听见了一阵古琴的声音, 便没有记忆了是吗?”

  那人点点头, 肯定道:“一开始并未察觉, 但是越发觉得不对劲,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一些零星的声音。”

  “然后再询问旁人,发现有数人也是如此,才觉得不对, 定是那琴声有古怪,特来向尊主禀报。”

  江巽雪指尖倏地顿住,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扫过书脊, 手搭在架子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今日吗?”

  “启禀尊主应当是昨日,但属下今日才和其他几人确定下来。”

  “除了琴声,可还有别的吗?”

  “属下愚钝,想不起来了。”

  江巽雪淡淡道:“无妨。”

  “那还要属下做些什么?”

  “还按原来便好,只是……罢了。”江巽雪却是没有说下去。

  人正要退下,江巽雪又道:“回来。”

  “尊主有何吩咐?”

  “你们为何会突然想起琴声来?”

  属下一滞,这想起来的原因,的确不知。

  江巽雪缓缓道:“查, 查清楚此事, 看是不是他捣的鬼。”

  这个“他”, 自然指的便是柳知同了。

  属下神色一凛, 连忙领命。

  人已经走远, 江巽雪回过神,缓缓松开了手。

  *

  柳知同若无其事地看着刚刚回来的那人,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但又很快收敛好了自己的情绪。

  余岁主动来见他的消息,传到魔尊耳中,他定会生出疑心。

  此次兵行险招,若魔尊因此对魔君起了杀意,那君主定能够看清魔尊的真面目。

  若魔尊愿意相信余岁也无妨,这一次的事情也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道裂痕。

  柳知同笑了笑,如果一道裂痕不够,他自然可以再加一道,加到再也无法缝合为止。

  *

  江巽雪的心绪微乱,青冥宫中的琴修有数位,但是能够做到以琴声迷惑人的,似乎只有余岁了。

  那琴声是余岁弹的。

  果然,那一日柳知同见到余岁了。

  江巽雪有些晃神,柳知同见到余岁了,余岁也主动去找柳知同了。

  岁岁从未瞒过他什么事情,这是第一桩。

  也许余岁已经知道了他便是栖梧魔君,也许余岁已经恢复了他的记忆了,也许余岁已经在调查一百多年前的那件事情了。

  江巽雪觉得一股难言的苦涩,从他的心口漫出,苦得让他说不出话来。

  难道“魔尊”真的与百年前那件事情有关,难道岁岁已经不相信他了吗?

  今天的日光好得出奇,穿过树梢,透过窗户,暖洋洋得照在藏书阁之中。

  但是现在藏书阁的气氛,却是冷到了极点。

  情绪像是不被控制一般点燃到了极点,江巽雪的眼神很冷,比当初杀死益阳魔君之时还要冷上百倍。

  如果不是柳知同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只恨他未能早些发现此人。

  不知他现在让柳知同消失的话,还来不来得及?

  江巽雪的眸子深沉无比,气息渐渐翻涌,在藏书阁的青冥宫弟子微微打了哆嗦,这又是哪位大能在这附近发出来的气息?

  这气息实在是有些可怕啊。

  天杀扇上的凤凰舞动着尾巴,似乎要从扇上一跃而出一般。

  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这血腥气并不浓重,江巽雪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上好檀木做的书架被生生掰下一块,已经在他的手中化为了粉末,手掌上的青筋凸起,因为用力过度,生生地握出了血痕。

  这并不疼,但这一点点血腥的气息把江巽雪拉回了现实。

  江巽雪安抚地摸了摸天杀扇,凤凰微微有些失望,甩甩翅膀,便窝在扇子上恢复了平静。

  理智回笼,刚刚这个念头,还是被江巽雪否定了。

  余岁可能是对他有些怀疑,可能自己也还不清楚他失踪的原因,可能是一时还没想好怎么面对。

  所以才没有选择了隐瞒下来,没有告诉他。

  江巽雪头一次想到一个问题,两个彼此相爱的人,也会有秘密吗?

  况且岁岁眼中的爱不是假的,他们就快要结为道侣了,如果余岁真的怀疑他,又如何愿意与他结为道侣呢?

  江巽雪思虑了许久,也无法准确地说出岁岁的心思——

  他的手指轻轻捻着,他相信余岁是爱他的,只不过还没做好面对的准备,所以才选择把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

  那他又应该做些什么呢?

  应当把这件事情说明吗?

  江巽雪的眼中揉不得沙子,若是做仙盟盟主之时还要考量多方面的事情,做魔尊那便只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就好了。

  但是江巽雪却是犹豫了。

  江巽雪在害怕,在担心。

  他担心自己真的是害余岁散去修为,失去记忆的元凶,害怕余岁会因此而怨恨他、远离他。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初读此言并无什么感想,但如今他却是知道,这虽然绊在心中,但已经是割舍不得,万万放不下的事情了。

  母亲离他太早,在江巽雪并不清晰的记忆之中,并没有多少他母亲父亲相处的画面。

  他的母亲走后,他妹妹的母亲便来了,那个时候,江巽雪已经住在自己的木华峰了。

  江练和母亲相爱吗?答案应当是否定的,那江练和后来的那位夫人呢?江巽雪也不清楚。

  他修了一千年前的太上忘情道,把这天下、芸芸众生放在心间,却是从来没有想过情爱是什么。

  如今尝了这情爱的滋味,觉得自己原来也这般渺小,也会有七情六欲,也会有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

  江巽雪平复着心绪,那难言的苦涩渐渐消退。

  他在收余岁作为弟子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他恢复记忆时的样子,虽然出了一些小变故,但也并非是不能挽救的。

  况且,他现在和岁岁可是不一样了。

  江巽雪想起那个在岁岁精神世界中看见的小花苞,岁岁现在可正孕育着他们两个的孩子呢。

  再过六个月,那个孩子就能出生了,那一定是个像极了他们两个的孩子。

  他和岁岁,还有那个孩子,一定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的。

  这样想着,江巽雪唇角微微上扬,眼神也温和了一些。

  百年前余岁为什么会修为散尽,失去记忆,彻查下去,总能够查出一些蛛丝马迹的。

  江巽雪刚刚舒展的眉角又蹙了起来,他为何会遗失那千年的记忆——他又如何能够找到那记忆?

  他揉了揉眉心,这种事态超出他掌控的滋味让他有些不适,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情记不得。

  *

  江巽雪的指尖摩挲着扇子,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的耳边仿佛有琴声响起,这琴声气势雄伟,大气磅礴,但是他却觉得悲痛得难以言说——眼前仿佛沾满了血色。

  这是什么?

  江巽雪说不清楚,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便被带入了这玄妙的感觉之中。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鸣,江巽雪回过神来,血色已经淡了,但是那悲痛仍旧萦绕在心间

  又是琴声——江巽雪默默地思量着,但是这琴声并非是余岁弹奏的,那又会是谁?

  依照江巽雪的直觉来看,这并不是他的记忆,但如果这不是他的记忆,又是什么?

  指尖轻捻着天杀扇,江巽雪思虑片刻,转身走向藏书阁的深处。

  *

  隐朝阳看了看前面的路,这是回碧云宗的方向。

  他从青冥宫离开后,便一直游荡,但不知是不是出于他的本能,他此时的方向,便是碧云宗的方向。

  “听说,魔尊要和他的小徒弟结为道侣了。”

  “想当初,余岁拜入魔尊门下,可真是羡慕的不行,如今看看可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差喽。”

  一人笑了笑:“那肯定是好呀。”

  “那可是嫁给魔尊,又魔尊撑腰,那可不是整个修真界横着走了?”

  “哈哈哈——也是也是,听说这余岁貌若好女,你说这魔尊收他为弟子的时候,是不是就看上他了?”

  那人听了,便懂得他这话的意思了,揶揄地笑了笑:“白日里师徒相称,到夜里……”

  几人正说笑着,却是听见一道声音,冷得像是冰碴子一样:“你们刚刚说什么?”

  隐朝阳面目沧桑,他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们。

  他们不由得吓了一跳。

  过了片刻,一人才颤巍巍道:“我们几个刚刚玩笑了几句,若是不慎得罪了阁下,还请阁下原谅我等。”

  “你刚刚说什么?”他再次问了一遍。

  这人微微一愣,回忆起刚刚自己所说的那句,道:“听说,魔尊要和他的小徒弟结为道侣了。”

  这问话之人便是隐朝阳,他自离开青冥宫之后,便一路游荡,他不愿回碧云宗,但青冥宫也不允他再进,他无处可去,便到处流浪。

  “此话,可当真?”隐朝阳一字一句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每个魔域的魔君都收到请柬了——听说仙门掌门也收到了。”

  “你们有请柬吗?”

  “啊?”他看着这人越发阴冷的眼睛,忙摇摇头:“当然没有,当然没有。”

  那人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他过了片刻,又问道:“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隐朝阳淡淡地看了他们一样:“以后记得,不该议论的人不要议论。”

  几人捣蒜似的飞快点着头,飞快地跑走了——

  跑了数里地,他们才停下来,背后已经湿透了,他们以后是再也不会随意聊这些大人物了。

  *

  隐朝阳死死地盯着青冥山的方向,他想到了师兄身边那个漂亮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小徒弟,想到了师兄看着他那温柔的眼神。

  他现在明白那眼神是怎么回事了,只可惜实在是太迟了!

  师兄竟然真的是喜欢上余岁了,不仅如此,他的师兄要与人结为道侣了,怎么可能,为何会这样?

  为什么师兄会有道侣,是从修的不是太上忘情道吗?

  隐朝阳一直认为师兄的心中只有天下苍生,已经装不下别的了,他作为师弟已经足够特殊,因为是从心中是不可能再装下一个人的。

  如今却被告知,他的师兄,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道侣,成为别人的夫君了。

  他不应该是师兄最亲近的人吗?

  隐朝阳的头发凌乱,眼神死寂,不行,他要去找他的师兄——师兄待他最好了,一定会听他的。

  他回过神,勉强站起来,却是忽然意识到,师兄生气了,师兄不认他了。

  是啊——他是千年前害死师兄的元凶之一,师兄又如何会原谅他呢?

  隐朝阳颓然的倒下,不知过了多久,又猛地站起来,飞奔似的跑向最近的溪流,看着自己颓然的样子,有些不可置信。

  水有些凉,泼在他的脸上却是让他清醒了。

  还有时间,离他二人结为道侣的日子还有两个月。

  隐朝阳缓缓起身,换了一身衣物。

  他现在就去青冥宫——师兄只是一时生气了,等气消了,就会原谅他了。

  他还是师兄最亲的师弟。

  一声惊呼落在隐朝阳的耳中。

  隐朝阳稍稍怔愣了片刻,觉得有些熟悉,他转过身子,目光落在了那人的身上。

  “师尊,果然是你——真的是你!”

  这话中的惊喜并非作假,月寒白惊呼道。

  隐朝阳微微一愣,看着自己这个小弟子,却是发现自己这个弟子的修为越发高了。

  “你们此行,要去何处?”

  “魔域青冥宫。”

  隐朝阳缓缓点头:“既如此,那便一并去吧。”

  月寒白眼中的笑意慢慢,却不及眼底,勾唇道:“弟子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