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步堂先生?”

  成步堂从自己公文包里成摞的文件中抬起头,正看见他的当事人本杰明·沃德医生关上了身后被告休息室的大门。王泥喜眼疾手快地收起了报道当前审判形势的早报,向他点头致意。成步堂带着安抚性的微笑拍了拍身边的长沙发,沃德先生刚一坐下,就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检控方今天不会再集中于那些私人关系了吧?”他闷闷不乐地问道。

  “他可能作为潜在动机的参考再次提到。不过如果他又像昨天那样开始自说自话,我会报告给上级的。实际上,他昨天的表现已经引起了检事长的注意。”

  “谢谢你,成步堂先生。我只是……不太想被提醒波莉对我们的性生活有多失望……相比于她和我上司那种极端的关系。”沃德挫败地耸耸肩,握紧了自己的手臂,脖子上的听诊器与挂绳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我太蠢了,竟然什么也不知道。波莉说得对,我除了工作什么也不懂。”

  “呃——专心于拯救人们的生命可不是犯蠢的表现,沃德医生。”王泥喜从房间对面的座位上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我们正是为了让你能够拯救更多的生命才来到这里的,但是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先拯救你。”

  成步堂点点头。“为此,我们需要你完全的配合。你有什么新的信息要与我分享吗?在谋杀案发生前后,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我已经都如实说过了……案件发生的时候,我正在值班室。和你聊过御剑先生的事情之后,我回那里打了个盹。我好像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应该是走廊里的清洁工。我知道他们总是在早上5点开始打扫二楼,最后在6点钟清扫值班室。他们总是遵循同样的时间表,因为8点夜间安保公司就得下班了,他们必须在那之前完成四楼的清洁工作。”

  “四楼有什么特别的吗?”王泥喜问。

  “四楼是专门留给高危患者的楼层,有高自杀风险病房、已被定罪的刑事病房以及有自伤和伤害他人风险的精神病患者。他们被分配到四层的不同区域,并且严格分隔。罪犯和精神病患者绝对不能混在一起。”沃德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好像想起了什么。

  “为什么医院要把这些人安排在四楼呢?他们不是做梦都想从窗户跳下去吗?”王泥喜向前探出身子,皱起了眉。“让他们住在一层不是更好。”

  “四楼的窗户是钉死的。那里常年开着空调,即使现在天气这么热,也一样冷得让人发抖。通风系统也是首屈一指的,所以你多半根本注意不到缺乏新鲜空气。”

  成步堂歪过头,若有所思地敲打着下巴:“这可能是值得注意的信息,王泥喜。四楼的窗户是打不开的,在案件发生时,还有一个夜间安保小组驻扎在那里,直到早晨8点。”

  “明白,成步堂桑。”

  “不论如何,”沃德医生怯怯地补充道,“我一直睡到8点、我手机上设置的闹钟响。之后我恢复了正常工作,一直到……我听说了那个消息。再往后,除了向警察陈述情况之外,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停顿了一下。“当时我刚刚被告知了波莉的婚外情……以及米兰达警告。”

  成步堂挠了挠自己的脖子。“那位警官也许有点过于兴奋了——有时仅仅是逮捕到一个嫌疑人这件事本身就能让他高兴半天。我知道你没有杀死你的妻子,沃德医生。毕竟,在当时你与我以及怜侍——呃,御剑先生在一起。”

  王泥喜扬起了眉毛。

  “非常感谢你的信任,成步堂先生。不过,我必须得说,有些东西一直在困扰着我。”

  “什么东西?”

  “嗯……主任、克里斯平医生,提供了一段对我不利的证言,说我在案件前一天去了药房,配了一些舒马曲坦(Imitrex)给波莉来治疗她的偏头痛。但这里面有几处不对的地方,一是波莉从来没有用过舒马曲坦,她用的是另一种叫阿莫曲坦(Almotriptan/Axert)的药。我从一开始开给她的就是阿莫曲坦,据我所知,她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也没有任何理由突然换药。”

  “其次,克里斯平医生那天不可能看到我,因为我根本不在医院。其实那天我去大阪的图森会议中心参加了一个会议,所以克里斯平医生看到的肯定是别人。一个能拿我的身份登录信息在药房里配药的人。他还必须得拥有钥匙——管控药品钥匙。”

  “什么钥匙?”王泥喜在笔记本上涂写的速度和沃德医生说话的速度一样快。

  “它们专门用来打开一些特定的储药柜,里面的药物比一般的药品更需要安全性,例如美沙酮。还有可能被滥用、出售、混合能制造非法药物——比如冰毒——的种类,或者仅仅极少量就能造成严重危险的药物。一共有两个药柜,一个装着具有成瘾性的药物,包括吗啡之类的止痛药,最容易遭到盗窃。还有一个柜子里是容易致命的药物——所谓的毒药,大概。”

  “为什么医院里会有毒药?”

  “我们在八层有一个实验室。我们一直在尝试寻找更好的方法来检测有毒物质——例如砷,这种在用以初步诊断的血液检测中仍然会被遗漏的毒物。”

  一听到沃德医生口中说出这个词,成步堂整个人突然紧张了起来。他震惊地抬头扫了一眼,钢笔停靠在纸上,在笔记上染出一个墨点。“砷?”

  “砷是一种自然存在的化学元素……”

  “我知道,只是……”成步堂皱着眉头,终于抬起笔,拯救了他危在旦夕的笔记,“药房肯定有监控,对吧?”

  “在配制舒马曲坦时,摄像机被关闭了,成步堂桑。”王泥喜道,“我问过维修人员,他们说并没有技术故障,只可能是有人进入了保安室,手动关掉了它们。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得有保安室钥匙或者万能钥匙才行。”

  “万能钥匙能够打开医院的每一扇门,除了受到管控的储药柜。万能钥匙会被委托给当时在场的拥有最高权力的人,一般是主任医师。”沃德医生补充。

  “那储药柜呢?”成步堂低声道。

  “药房在上午9点到下午4点30分向医院员工和门诊病人开放。在这段时间里,只有医院的工作人员才可以进入药房为病人开处方,他们需要当时持有钥匙的人跟着,并且监视他们配药的全过程。钥匙,同样由最高级别的医生管理。一般也是主任。”

  “内科主任克里斯平医生……”王泥喜停下笔,哼了一声。“一切都落在他身上,不是吗?是他发现了尸体,并且打电话给警察,告诉他们波莉护士自杀了。他伪造了一份对沃德医生的证言。他完全可以用钥匙在下班后进入药房和保安室。他还在和沃德医生的妻子通奸。他妈的为什么不是这家伙在受审?”

  成步堂摇摇头。御剑的代理医生克里斯平难道……会给他自己的病人下毒吗?这有些……令人难以接受。一位医生,一个经年累月担起过成千上万条生命的人——他的心竟然冷酷到可以下手毒害一个手无寸铁的病人,而且没有任何理由。

  【那个该死的混蛋真的能做到吗?】成步堂打了一个寒颤。【就为了确保御剑不会参与到护士被杀案的调查当中、为了掩盖他已经犯下的罪行——他接替了沃德医生的工作并且开始对御剑下毒?】

  “成步堂先生?”

  “审判马上就要开始了。”王泥喜好奇地歪了歪头。

  “我知道了。沃德先生,请不要担心。”成步堂拍了拍医生的肩膀,默然但坚定地与一名法警一起护送着他的被告走入了法庭。

  “我喜欢这个颜色,美贯!”

  成步堂年轻的女儿骄傲地看着她的杰作,那是在绷带边缘用记号笔绘出的一颗亮黄色的小星星。御剑抬了下头,似乎他自己也很想知道她们到底对他的绷带做了什么。

  “谢谢你,春美!你画的猫猫也超级可爱!你是不是在哪里学过,为什么能画得这么喜欢?”

  【“讨人喜欢”,美贯,应该说“讨人喜欢”。】

  “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书法课,先生会教如何写古老的咒语卷轴和其他东西。每节课结束时,我们都可以用剩下的墨水写写画画。我每次都画这个!”春美突然双手合十,冲着御剑激动地喘着气道:“您可真好看,御剑哥哥。”

  御剑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转过头去假装看着手中热气腾腾的可可。他注意到随着他们血缘关系的秘密被揭露出来,她对他的称呼从“检事先生”变成了“御剑哥哥”。“谢谢你。”他答道。

  “等等!”美贯突然跳了起来,从不知何处摸出了一部手机——御剑想知道这是否也算是魔术的一种,然后她挤在旁边,举起了相机。“我要给爸爸发张照片!”

  自己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的一瞬间,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甚至想故意避开镜头,不愿意看到那片黑色背景下自己的倒影,仿佛是害怕那里出现什么可怕的弗兰肯斯坦似的怪物。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不可避免地被自己头顶上五颜六色的图画和文字所吸引了。纱布上画满了各式各样的心形、五角星、小花和Hello Kitty的图案,还有散落在角落里的“I :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三二一,茄子!”当真宵从御剑的肩膀上探出头,而春美也从另一边挤进镜头里来时,美贯的脸上绽放出御剑从未见过的明媚笑容。

  【我可从来都不是什么上镜的生物。】随着相机响起咔嚓一声,美贯迅速地把照片发给她的爸爸,御剑暗自腹诽道。

  “你会喜欢吗?”真宵轻轻地问道,美贯和春美已经开始抢她们的课后零食——她们刚一回家就被一盒马克笔和御剑的绷带吸引了注意,到现在才顾得上这个传统项目。

  他把头偏向真宵的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感觉到一只手臂绕上了他的肩膀,她温暖的身体从后面靠在他身上。“嗯。这些画作色彩丰富,很有古典艺术的风范。”

  “不,你这个死正经。”女孩咯咯地笑了,稍微勒紧了一下胳膊。“你该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我的意思是,我们都只是一群有着成年人身体的孩子,在弄丢了一半家人的情况下磕磕绊绊地长大。但我们现在终于找到了彼此,所以你已经躲不掉了。”

  御剑自嘲地笑了笑,用手覆盖住在真宵压在他胸前的双手。

  “成步堂和美贯也喜欢你这混蛋喜欢得不得了,所以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你说的一点没错,绫里小姐。”

  “如果你敢再叫我一次‘绫里小姐’,我会一辈子叫你臭脸检察官。”

  “那是在形容我的表情吗?”

  “我实在想象不到任何其他人能像你这样24小时摆着这副臭架子。”真宵佯怒道,伸手轻轻碰了碰他裹着绷带的太阳穴。“但说真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今天有很多打发时间的事情,比如大将军录像和春美让我帮她拼的10000块的拼图。”他停顿了一下,感觉真宵从他身上离开了,“我从来没感觉这么平静过。这相当令人愉快。”

  真宵倒在御剑旁边的沙发上,双手放在膝头。“所以,你会留下吗?”

  “留下?”他皱着眉头看向她。那是一张美丽而年轻的面庞,可她实际上是仓院之里的家主,就和他是检察局的局长一样。

  “是的。留在这里。和成步堂还有美贯一起。”她耸耸肩,御剑直白的注视突然让她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你的责任,你不该对此有压力,但是……他们真的很开心,御剑。我不知道成步堂发生了什么,但是美贯——就好像她认可了你作为她父母的另一半,她——”

  她看向厨房的方向,两个女孩正在冰箱前兴奋地聊着天。

  “昨晚,我和春美去美贯的房间过夜时,我们三个聊过了。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美贯真的很担心她的爸爸。现在成步堂是个三好父亲,但她总是忍不住担心他有一天又变得邋里邋遢——”

  “我高度怀疑他会。如果他再敢把袜子塞进拖鞋里,他应该知道我会对他做什么。”御剑嫌弃道,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我也觉得。”真宵轻笑。

  “真宵姑姑!”美贯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厨房里传出来,“我可以和春美一起去我的房间里吃零食吗?”

  “当然,宝贝。但是如果你把吃的掉在床上面,你要自己换床单,OK?”

  “没问题!”美贯大声回答,拉着春美匆匆离开了客厅。

  御剑抬起头,看着坐在他身边的仓院流掌门。她手指交叉,静静地放在膝盖上。突然间,他意识到这个总是跟在成步堂屁股后面的女孩已经长大了。

  “我想,你是说我在的话,成步堂和美贯都会更开心?美贯的情况是,我可能可以提醒她的父亲保持克制,这样她就可以放心,不用再担心他一直喝得烂醉如泥、穿拖鞋、打牌,一蹶不振。”他把嘴唇靠在杯口停了几秒,“而成步堂似乎只是很乐意有成年人给他作伴……”一想到这件事,他的脸颊就禁不住涨得通红。

  真宵沉默着。他并不想打断她的沉思,只是俯身去拿茶几上他的手机。正在这时,一只柔软的女性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停下了动作。

  “御剑怜侍。”

  检事长整个人都僵住了,杯子仍然紧挨着他的嘴,温暖的蒸汽让他眼镜的下半部分染上了模糊不清的白雾。

  “想不到我真的和那个在第一次庭审中讽刺我这个‘新手律师’的小家伙有血缘关系。”

  他一点点地转过头去,缓慢地面对这个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女人的灵魂。他曾先后试图把杀死她的罪名安在真宵和成步堂的头上。他的目光聚焦在她胸前独特的特征上,真宵原本宽松的和式长袍现在好像马上就要被涨破了。

  “你好,我的弟弟。”她微笑道。

  “绫里……千寻女士。”御剑犹豫着答道,在他把手中那一大杯热可可因震惊而弄洒之前,他及时地放下了杯子。“真宵她……?”

  “灵媒了我?正是如此。如果你没有注意到,说明她做的很熟练了。”

  她的手指早就那样交叉起来了,御剑想,但没有多说什么。“的确。”他承认。

  “你我恐怕有很多话要谈。”她那与真宵截然不同的声音传来,让御剑感到一丝仿佛从脊柱里冒出来的寒意。“所以我希望你能坐得舒服一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