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瑟蘭督伊把手放下,眼神也變了。「你永遠都無法擁抱我,巴德。如果你出事、受傷了,身邊沒有其他人在,我也沒辦法求救,甚至不能幫你處理傷口。我不能跟你一起吃飯,晚上也不能給你溫暖,帶你出去好好玩一次。」他走到巴德面前。「如果你想離開這間屋子,我也不能跟著你。」

  「我為什麼要離開?打從我們搬進來的那一刻起,我就非常確定要住在這裡,我哪裡都不會去。」巴德反駁說。

  「你現在這麼說,但生活總會改變,說不定你會找到其它工作,遇見新的對象……」

  「遇見新的對象?!瑟蘭督伊,所以現在是你吃醋的問題?」

  「當然不是!」瑟蘭督伊突然吼道。「問題是我想給你一切,可是我做不到。跟我在一起你能過什麼樣的生活?我能給你多少快樂?」說到最後,他的語氣更加絕望,痛苦又殘酷。

  巴德有很多話想說,但是瑟蘭督伊別過頭時,他還是把那些話吞了回去,月光穿透瑟蘭督伊的臉,照亮荒涼的壁爐,裡面的爐火已經燃燒殆盡。巴德感到相當無奈,他沒辦法捧著瑟蘭督伊的臉,讓對方看著他的眼睛,看見他的決心。「那我的想法就一點都不重要嗎?如果我不想跟別人在一起呢?」

  瑟蘭督伊轉身走到窗前。「你應該要的。」

  「不過我不會。」巴德再次走向他。「聽我說,這樣就夠了,好嗎?」

  「不,當然不好。」瑟蘭督伊說道。「我這個樣子就“夠了”?巴德,你是在安慰我嗎?」

  巴德舉起雙手,彷彿可以抵擋瑟蘭督伊的言語。「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瑟蘭督伊轉向他,剎那間,悲痛的表情讓巴德愣住了。儘管難過,他還是笑著說。「走出去吧,去過你該過的生活,勇敢地再試一次,找到可以跟你一起白頭到老、分擔痛苦和共享旅程的人。我會徹底消失,不過就像月光下的塵土和湖面上的波光,時間久了,你就會忘記我曾經存在過,你可以跟另一半過得很幸福。」

  巴德搖頭。「我不會那麼做的。」

  瑟蘭督伊閉上雙眼。「如果你不肯繼續向前,那我就不得不把你推出去。反正這幾十年,我已經看慣了別人的人生在我前面上演。」他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情緒。「我會讓自己徹底消失,不再干擾你的生活。」當他再睜開眼,彷彿一切已經塵埃落定。「別再找我了。」話說完,隨即就只剩下巴德一個人。

  「瑟蘭督伊?」加速的心跳敲得他的胸口隱隱作痛,巴德環視整個房間,除了正常的影子外什麼都沒有。「我知道你還在這裡。」他叫道,聲音響亮而空洞。「這不公平,快出來再讓我看看你。」四周毫無動靜。「瑟蘭督伊。」巴德強壓下內心裡不斷增長的恐懼。「好!隨便你!」他喊著。「就消失吧,繼續逃避你的問題,但我們終究還是要說清楚的,瑟蘭督伊,而且我哪都不會去。」

  他砰一聲地甩上窗戶,把窗簾完全拉開,讓月光照進房裡的每個表面,陰影的範圍縮小,更黑暗。那晚他躺在床上,六神無主地瞪著前方,他無法四處張望,也不敢尋找那雙冰冷的眼睛,即使知道對方還在看著他。他閉上眼,逼自己入睡,忽略房裡要命的空虛。

  起初,巴德不願意說話。

  他不願意對每個房間角落的陰影說話,但是他無法阻止自己懷著期待,四處窺探。他會很快地瞄一眼,然後故作堅定,繼續忍受在一間空虛的屋裡生活。瑟蘭督伊不可能永遠都逃避,他逃不遠的。

  之後過了一個星期,這段時間都沒有出現任何跡象,巴德真的開始慌了。每當孩子不在時,他就在家裡走來走去,在書架和燈柱前說盡了求對方出現的話,故意卷開壁紙邊緣,試圖引誘或惹怒他,只希望能再看見那對熟悉的眉眼和他惦念的笑聲。可是什麼都沒有,也許更糟的是,那個存在再也無法出現在他眼前,早在伸手的那刻就已離他而去。

  「爸爸,你最近還有見到鬼先生嗎?」蒂妲坐在餐桌對面,她的哥哥和姊姊安靜地吃飯。他們已經長大了,知道事情不對勁,大概也聰明到知道最好不要多問。巴德看見蒂妲充滿期待的大眼,就立刻覺得心裡好像什麼東西被擰成一團。

  他露出勇敢的微笑,然後盡快移開目光。「妳知道的,我沒看見。」

  「不知道他跑去哪了,」她若有所思地說。「以前我常常看見他,現在他好像完全消失了。」

  「我想這種情況偶爾會發生吧。」巴德表現得淡漠。他嚥下喉嚨裡的疙瘩,感覺像吞了一堆玻璃渣。

  此後,他開始長時間外出散步,走出鄉下小路,進到城裡,遇見認識的人就微笑,找藉口不回家,除非真的有必要,否則絕不待在家裡。他知道瑟蘭督伊還在屋裡,他一直都在,可是空氣中某樣東西被抽離,溫暖流失了,讓巴德覺得麻木,好像其中一種感官被剝奪,這個世界不再是原本世界。

  三個星期後,他開始回想每個細節,瑟蘭督伊的聲音,他站在陰影中的模樣,還有他說話時嘴唇的動作。巴德不知道是害怕會忘記那些回憶,還是害怕那些回憶其實根本沒發生過,他只知道自己很害怕。

  四個星期後,對談開始了。

  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都像這樣,躺在床上,呆瞪著一片空白的天花板,清楚地體會到最沉重的感受,他很孤獨。他幾乎都忘了孤獨是什麼,忘了該怎麼一個人過生活,但是在搬進這棟房子以前,他明明已經好幾年都是那樣活著。現在他的軀體又回到老舊的模式,空虛感包圍著他,像穿上一套熟悉、又破又舊的西裝。這種感覺經歷過多少次,他都記不清了,他雙手枕在腦後,痛苦如同植物的莖在心裡增長。

  就像第一次,多年前他看見她蒼白的臉,躺在那副黑色的棺木和舖著紅絲絨的內裡,想起她才明白他說過的話從來就得不到回應。然而此刻的感覺又和當時不太一樣,因為是瑟蘭督伊,這是不同的,巴德和逝者說話這麼多年,早就不期望能得到回覆,然而瑟蘭督伊卻讓他相信這裡不是只有灰塵和新油漆的味道,讓他常常盯著天花板,猜測可能還有誰在。

  「我不知道你是否正在聽,」巴德對空房間輕聲說。「甚至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聽見我,如果你還在,那我恐怕……再也感覺不到你了,也許你真的走了。」他閉緊雙眼。「你真的讓我懷疑這一切全是我自己的幻想,是我不停說服自己你是真的,但我明白不是,你知道為什麼嗎?」天花板似乎冷漠地回望著他。「因為我知道我沒辦法靠自己找到這種幸福,我辦不到,是你給我的,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你現在有可能在聽我說,所以我要繼續對你說話。」

  巴德翻過身,眼前是開闊的空床位,在窗戶和淺色窗簾下方延伸的水平線。床頭上的燈還亮著,因為巴德明白看見空蕩的陰影是莫大的痛苦。他把手伸向旁邊的毯子,冰冷又平坦。他再次低語。「你是真的,我感覺到了。」

  他緊抿著嘴唇,雙眼依然緊閉。只覺得心裡有種情緒不斷湧上,猛烈、哀慟,就快要潰堤了。「我已經說遍了我認為可以讓你回心轉意的話了。」他的話迅速地傾洩而出。「如果我一直重複,那我很抱歉,但是我只想讓你知道──即使你不再跟我說話──沒關係,我原諒你,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你讓我覺得很快樂,真的很快樂……」他突然停住,伸手捂著眼睛,感覺掌下傳來了濕漉感。「我會永遠記得,我會記得是你給我快樂,只有你才能做得到。我不想失去你,但如果這注定要發生──如果你必須離開──那也沒關係,我們曾經擁有過就值得了。」

  巴德的呼吸變得急促,開始抽泣,即使他想開口,紊亂的氣息也卡在每句話之間,無法停止。他不記得最後一次流淚是什麼時候,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哭。「我真的不想失去你。」他又說了一次,然後又一次,像是祈禱或回音,不斷重複,隨後漸漸無聲。他的啜泣聲洞穿四周的空氣,變得可怕、難以辨識。他雙手捂住臉,放任自己哭一次。

  「求你別走。」

  聲音很微弱,巴德聽不太見,不過也足以讓他發現,立刻在床上坐得筆直,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迅速四處張望。當他看見窗前有副熟悉的輪廓,幾乎是貼著窗口,眼神絕望和痛苦,那瞬間巴德的感覺完全麻痺。

  「瑟蘭督伊?」他叫道,聲音哭得沙啞,用雙手使勁擦掉臉頰上的淚痕,眨眼趕出眼眶中剩餘的淚水。雙腳離開床面,好像他起身就能跨越兩人之間的距離,只有一步之遙。他強迫自己停在原地,呼吸依然有些困難。

  「看見了嗎?」瑟蘭督伊說道,巴德看見他的雙眼和嘴唇的線條藏著痛苦,神情哀傷。他對巴德伸手,又無奈地把手放下。「我沒辦法為你擦眼淚。」

  「要不是因為你幹這種蠢事,我也不會流淚。」巴德笑著說,但那聲無奈的笑卻變成苦澀的情緒。他的身體仍然緊張得顫抖,似乎相信下一秒瑟蘭督伊可能又會消失,永遠不再出現。

  瑟蘭督伊搖頭,看起來像隻一腳踏進陷阱的困獸,但巴德不確定是什麼困住了他。「我以為我很堅強,」他低聲說。「我以為我能一走了之。」

  巴德感覺一陣冰冷擰著他的心。「你只要叫我離開,」他的聲音有點令人訝異,同時他站了起來。「我可以答應你,我會走的。如果你真的不希望我在這裡……我會離開這棟房子,放棄所有誘惑。」

  瑟蘭督伊望著他,不發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