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斷過去,一如他們每天都是這樣過,之後也會繼續。有時他們找到一些生活情趣,一個微笑或是一種感覺,一旦發現了就不會消散。每個早晨,花園裡的百合都會吐出橙色的花蕊。

  反覆的日升日落,房子也融入盛夏的氛圍,渲染至它的基底,整棟房子都在呼吸大自然的氣息。圍籬的油漆依舊斑駁,上面攀附著蕃茄的藤蔓,孩子們在旁邊的花園裡種植馬鈴薯、胡蘿蔔和豆子,它們的嫩葉原本長得有點虛弱,也開始有茁壯的跡象。陽光穿過窗口,像慵懶的小貓在地上蜷伏,將屋子照得暖和,一開窗,青草、野花和露水的芳香立刻撲鼻而來。巴德並不是迷信的人,但他仍相信這裡是他一生中擁有過最快樂的地方。

  「我愛你,你知道嗎?」

  巴德背靠著湖邊的樹木,就地而坐,陽光打在他身上,他閉起雙眼。瑟蘭督伊在身旁的草地引起細微的動靜,如微風捎來不同的觸感。巴德說出那句話時沒有一絲忸怩或害怕,他是很快樂的,那也是實話,而現在是時候檢視這項事實。

  「已經好一陣子了,」他繼續說。「我希望不會有結束的那天。」

  空氣中充滿微風的蕭颯聲,湖面和樹葉也起了波蕩。「你真的這麼想?」瑟蘭督伊的聲音沉穩卻謹慎,宛如手裡捧著精美易碎的東西,絲毫的震抖就會支離破碎。

  巴德睜開眼,瑟蘭督伊就在他身旁的樹蔭下,因為陽光的照射,影像顯得有點模糊。巴德不需要看就知道他在那裡──他的存在如燃燒的烈焰,巴德覺得他就像燈塔的光芒,可靠又強烈。此時巴德看著他,一股瘋狂又愉悅的情緒在膨脹,快要從他的軀殼裡爆發出來,化成旋風席捲草地。不過最後它還是透過他的眼神以及微笑時的嘴角流露。「你不必多說什麼,我只是想讓你明白。」

  瑟蘭督伊望著他,神情凝重,他的手貼在涼爽、潮濕的上。一會之後他別開目光。「每次看見你,我總能深刻地感覺到你的存在,」他的語氣很微弱,與其說巴德聽見了,倒不如說是用感覺到的。「我是這麼想的,或許它是我感覺上的空缺,但是隨著我越來越瞭解你,這塊空缺也漸漸填補起來了。我從不認為這裡曾為我留下了什麼,所以我……」瑟蘭督伊突然停住,他的影像忽隱忽現。「很謝謝你。」他最終說。

  巴德將瑟蘭督伊說的話像對折的紙片句句收進心裡。就回應他的表白而言,「謝謝你」絕對不是最浪漫的,但那是瑟蘭督伊真切的心意,巴德銘記在心。他早就看穿藏於背後的情感,每次擦拭木門檻,或看見光線裡的灰塵粒子飛舞,他都有感覺。這棟房子充滿了愛,即使是現在也能感覺得到。

  「走吧。」巴德爬起來,拍掉手掌上綠草的髒污。「我們到湖邊走走,你可以跟我聊聊你的船。」

  「我以為你已經聽膩了。」瑟蘭督伊說道,一踏進陽光,他的影像便消散。

  「別裝作一副好像不想說的樣子。」

  他聽見瑟蘭督伊的輕笑。陽光和煦,腳下的草地也很柔軟,光線灑在湖面上閃閃發亮,他和瑟蘭督伊並肩而行,泥土上沒留下腳印,他的聲音與風聲交融。一隻老鷹在上空盤旋,乘著他們感受不到的氣流,一場夏季暴風正在形成,而現在正處於暴風前的寧靜。他看著老鷹突破急促的風,俯衝而下,略過水面,從湖裡撈出一條銀魚。

  巴德抱著一袋食物回到家,孩子們都還沒放學。他輕步走進屋裡,順手把鑰匙丟到桌上,走向廚房,瞄過每個角落,期待看見窗戶之間的陰影中浮現熟悉的輪廓和熟悉的微笑。可是每個角落都不見影子,巴德的笑容漸漸消失。

  「瑟蘭督伊,」他喚道,把牛皮紙袋折起來放回廚房櫃台上。「我回來了。」

  沒有回應,廚房看起來更是比巴德印象中的還要冷清。他像是碰上了殘酷的現實,緊靠在櫃台邊。巴德試圖甩開這種少了什麼的感覺,把蔬菜和義大利麵放進冰箱和廚櫃裡。

  「今晚我想做燉飯,」他對著空氣說話,語氣比很久以前跟對方說話時還要猶豫。「有什麼建議嗎?」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巴德暫停手邊的動作。四處聽不見外面的風聲和樹葉的晃動聲,屋子裡異常安靜,巴德不記得曾經有這麼安靜過。當他不由得胡思亂想,就有一股微弱的緊張感敲打他的胸口。「瑟蘭督伊?」他呼喚著,從廚房到飯廳,再到樓梯,仍是找不到他出門之前還在的東西。有什麼消失了,少了最根本的靈性,他都快認不得了。房子變了,變得格外空虛。

  他跑遍每個房間叫著瑟蘭督伊的名字,心中的恐懼越植越深,不斷膨脹。孩子們回家了,他不得不用笑容來掩飾不安,並開始準備晚飯,這次身邊少了熟悉的存在和對方偶爾高傲地提出建議,在耳邊告訴他要放多少鹽。晚餐味如嚼蠟,巴德不知道是因為沒有瑟蘭督伊教他放調味料,還是因為擔心鈍化了味覺。沉重的氣氛籠罩飯廳,直到大家都回去各自的房間,巴德的心跳紊亂。之前只要他呼喚,瑟蘭督伊都會出現。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他關上房門,轉過身,瑟蘭督伊就站在窗前。巴德心中已經糾結了一天的結立刻就解開了,然後轉變為將要引發怒火的導火線。

  「你去哪了?」巴德問道,不讓聲音透露出瀕臨憤怒邊緣和害怕的情緒。「我翻遍整間屋子找你找一整天了。」

  瑟蘭督伊仍然背對他,雙手背在身後,輕輕扣著。「我只是想獨處。」他隨口回答。

  巴德發出嘆息,坐到床上。「當有人叫你,你卻不回應,這不是“想獨處”,這叫沉默以對。」

  「所以不論何時,只要你呼喚我就得出現嗎?」瑟蘭督伊赫然轉身,失去理智般地吼道。「無時無刻聽候你的差遣?」

  頓時巴德的心裡一陣寒意絞動。「我不是這個意思。」瑟蘭督伊沒回話,他慢慢站起身。「瑟蘭督伊,到底怎麼了?」

  瑟蘭督伊搖頭,張口似乎有話想說,可是沒出聲,再閉上嘴唇更是抿得比剛才還緊,臉上只閃過一絲微笑。「抱歉,我不是故意兇你的。」

  「沒關係。」巴德雖然這麼說,依然能感覺得出他們之間缺了什麼,非常重要,卻再也喚不回來。「你願意談談嗎?」

  瑟蘭督伊走過來,示意巴德跟他一起坐在床上。「以後再說吧。」他說道,眼神裡夾雜苦澀的情緒。當巴德想開口抗議,他立刻舉起手指。「拜託,今晚可以跟平常一樣聊天就好嗎?」

  巴德無法拒絕瑟蘭督伊的請求,只能破顏微笑,放鬆肩膀。「好吧。」他輕聲回答,這只是暫時的妥協,就這一回,他可以假裝不在乎。他無法忽視瑟蘭督伊每次與他對視就避開目光,或是把手擱在膝上動也不動的樣子。他相信最後會知道瑟蘭督伊在想什麼,但是那晚熄燈之後,躺在床上的巴德,竟也不確定他所感覺到的存在到底是真的在他身邊,還是只是他的幻想。

  瑟蘭督伊消失的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頻繁。

  有時他到第二天早上以前都不會出現,巴德會翻身盯著陽光照不到的暗處,尋找他的身影。在一起時,他們也說不到幾句話,巴德很擔心,而瑟蘭督伊仍然冷漠,直到太陽升起,映照屋瓦,瑟蘭督伊又會再次消失。

  屋裡變得死寂,彷彿屏住呼吸,或者根本是斷了氣息。屋子籠罩在高溫下,開始有悶熱的感覺。

  巴德在床上躺了幾個小時,但是不想睡。當他聽見地板發出吱響,熟悉又自在的節奏,立刻下床跟著它下樓。瑟蘭督伊在窗前等著,最初巴德見到他所在的那扇窗,這些記憶揪擰著巴德的心,將快要說出口的話擋在牙關之後。他靜靜站著,望著凝視窗外的瑟蘭督伊。

  「月亮好像沉進湖裡。」這句話絕不如巴德的預期,也沒減輕心中的不安,不過他還是拉開微笑走上前。湖面反射滿月的光芒,閃閃發亮,沒有風打擾的水面非常平靜,月亮倒映在其上,空靈飄渺,隨著水波顫動,如同餐盤的圓滿、皎潔。

  「看起來好美。」除此之外,巴德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沒錯,」瑟蘭督伊無奈地認同。「可惜不是真的。」他轉過身來,雖然嘴角微笑著,但眼神是悲傷的,巴德的心頓時下沉。「你明白了嗎,巴德?這就是我,只是光的假象。」

  「嘿,」巴德在能阻止自己之前走向對方。「對我來說絕對不只這樣。」

  「是嗎?」瑟蘭督伊神色哀傷,立刻把手伸向巴德的臉頰,仍是直接穿透過去,一點感覺都沒有。巴德後退了一步,這是赤裸裸的痛處。「你是真的,有血有肉,而我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永遠觸碰不到。」

  巴德搖頭,無法再勉強微笑。「你只是在誇大其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