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花期长, 到了四月仍不见花谢。这日,映着“春花更叠黄金缕,花底青鸾蹴烟雾”之景, 贾元春回府省亲了。

  宁荣两国府里里外外都忙得脚不沾地,贾赦贾政、早早的儿,便将闲杂人等从宁荣街赶了出去。

  街上洒水去尘, 两侧挂满了绮罗绸缎、铜玲、香囊等物, 府内自然也是洒扫、焚香装点得金碧辉煌。

  因林家如今借住荣国府,加之两家又是姻亲关系, 所以元春回府省亲,林家也要准备接驾。

  这可将王夫人得意得不得了!任她贾敏再如何骄纵, 如今见了自己女儿不照样跪地行礼, 唤声“娘娘”?贾政也是分外欣慰,他同妹弟同朝为官,林如海总是个方面都要压他一头, 如今自己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这么想着, 他越发觉得当初送元春进宫是个颇为明智之举。

  薛姨妈见这排场内心颇为羡慕, 今年选秀若是她家宝钗也选中了来年回乡省亲想来也该如此风光!

  因得知贤贵妃今日回府省亲,太学里早早的便放了林琅玉、文曲星和贾宝玉三人回去, 让他们准备接驾。

  一想到要见自己的大姐姐宝玉兴奋极了, 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文曲星含笑应着, 而林琅玉则是心不在焉的望着车窗外, 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日天气极好, 天空碧蓝, 微风无云。

  见林琅玉一路上都没说一句话,宝玉问道:“琅哥哥好像不太高兴?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文曲星揶揄一笑:“今儿小王爷不知因着什么事情,没搭理他, 他装疯呢!”

  “你才装疯呢!”林琅玉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的推了他一把,“谁为着这个?”

  “不为这个那为什么?”文曲星玩味的笑道,“难不成你还能是因接驾紧张啊?”

  林琅玉将脸撇先一边,不耐烦道:“管我呢!”

  “这……”宝玉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眼里琅哥哥是个脾气急好的人,就;连丫头小厮都没见他骂过,旁人骂丫头,有时他还会上前劝阻,今日为着什么?怎么发起脾气来?

  文曲星一把搂过宝玉,不在意道:“别管他,让他疯去!”

  接着,文曲星又故意叹了口气:“好好儿的人,怎么说弯就弯了?”

  宝玉不解:“哥哥,弯是何意?”

  文曲星拍了拍他的额头:“你还小呢,不懂这些。”

  这话听得宝玉心里痒痒,越不让他知道,他越想知道,他拉着文曲星的袖摆,求道:“好哥哥!你就告诉我嘛!这是什么意思?”

  林琅玉被他俩闹得烦了,一个人贴着车窗坐得远远的。

  “好好好,告诉你。”文曲星斜斜的睨了他一眼,眼角带着笑意,“你可听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宝玉眼巴巴的望着他。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不是晏殊的《玉楼春·春恨》吗?”宝玉不解。

  “是呀!就是晏殊的春恨。”文曲星嘴角的弧度勾得大了些,眼角眉梢堆满了笑意,整个人看上去越发动人,“如今正直暮春,这首春恨可不对景?”

  咚!

  也不知林琅玉怎么踹了车壁一脚,整个车子晃了一晃。

  “琅哥哥?”宝玉轻声唤道。

  林琅玉依旧一个人默默的坐在窗边,并不搭理他。

  文曲星则是笑出了声,这让宝玉很是摸不着头脑,马车就在伴着文曲星的笑声驶回了荣国府。

  回到府上,府中上下已是热闹非凡,几人忙回了自己院子里换衣裳,嬷嬷们又不厌其烦的同他们讲规矩。

  虽说回家省亲事件亲昵之事,可元春已是天家之人,哪能亲昵得起来?再者又不是单她一人回来,身边儿的宫女、女官、太监们谁知道有没有他人的眼线?若是错个一星半点儿被他人抓住了把柄,可就不好说了。

  收拾完后,已近黄昏。

  喜鹊伶仃,天边泛着一道金色的光,将整个天空晕染成了红色。

  一行人晚饭也没用便在荣国府大门前候着,亏得老太太身子骨硬朗,如若不然这么一天折腾下来,非得折腾出毛病来不可。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兴奋且紧张的神情,唯独林琅玉耷拉着一张脸,跟谁欠了他银子似的。

  此刻他哪里顾得上什么贤妃?脑子里满是那杀千刀的王爷!

  原是这几日没上学,因为着春闱林琅玉和文曲星都窝在府上温书,没有同贤枢和段子真两个出去浪。

  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他和贤枢正处在蜜里调油的阶段,这么几日没见他想贤枢想得紧。

  本想着今日见了,两人应该手拉着手亲亲热热的诉诉衷肠,谁知那厮居然对他爱答不理的!自己去拉他的手,他还装作不在意的挣开?

  不仅如此,明知自己不高兴了,那厮还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若无其事的同匡志谈笑风生?!

  他什么意思?先不说他俩如今是这样的关系,就说从小到大,这么十多年来贤枢都不曾这样对待过他!

  这般想着,林琅玉只觉得心里一阵委屈,段子真和贤枢送他和文曲星从学堂里出来,贤枢那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他十分的火大!

  若是往日,那厮一定会依依不舍的拉着自己的手,说一些体己得话,然而就连段子真都嘱咐他们道:“旁人将这事儿看得比天还大也就罢了,你俩成日里同王爷混在一块儿,什么市面没见过?哪些个规矩走个过场敷衍敷衍就好,别做那么实,左右又不是你们亲姐姐回府。”

  贤枢那厮却什么也没说。

  最后他们在太学院门口对视了良久,林琅玉想着他应该对自己说些什么。

  如今已是暮春,下午的阳光在身上照久了晒得人脸发红,他就这么看着眼前的人,眉目如画、乌鬓墨眸,真是难得的妙人。

  只是这张俊美到极致的脸,在面对他的时候永远都是充满了笑意,哪怕在这人心情最糟之时,只要面对自己,他永远会堆出笑脸来。

  还记得这人从前在宫里耍性子,太后、圣上拿他没办法,半夜将自己从荣国府召进宫去。

  当他进到贤枢的殿宇时,满地狼藉、太监宫女们跪在地上一声不跟吭、瑟瑟发抖,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太后、皇后在他身边哄着,这人冷着一张脸,愣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然而,当他见到自己时,原本充满凉意的眸子,骤然间暖了起来:“你来了……”

  想那个人从来都是这样温柔的对待自己,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沉默的对视这样久。

  槐花吹落在他的发间,太阳晒得林琅玉额角微微冒汗,然而此刻他却觉得冷得想打颤。

  第一次,这个人用这样凉薄的眼神看自己……

  思及此处,林琅玉不由得咬紧了自己的唇,这时身边儿的林如海轻轻拍了拍他:“心不在焉的做什么注意规矩,不然惹得人笑话。”

  “是父亲。”林琅玉微微挺直腰背。

  见他脸色有些苍白,林如海关切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这时,站在前排的贾赦开口道:“如今的年轻人身体还真是羸弱,这才站多久身体便不舒服了?将来入朝为官,几个时辰、几个时辰的站,那还的得了?”

  贾政忙道:“琅玉这孩子身体向来不好,等日后多补补也就好了。”

  “呵!”贾赦轻笑一声,下巴扬得老高,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有多得意似的,“索性妹弟家室科考出生,羸弱些也不妨事。这孩子若是生在我等这样军功之家……那还真成笑话了!”

  “舅舅这话不差!什么样的人出生在什么样的人家。”文曲星开口道,“矜贵之人自然是生在矜贵之家才养得起的。想那等粗鲁莽夫,就算身披绫罗看着矜贵,成日里捧着诗书想沾点墨香,但莽夫就是莽夫,就算是将所有子弟丢在书墨中打滚也爬不出一个进士来!”

  贾赦、贾政如何听不出这话实在讽刺他家?

  贾赦气急,刚想说什么,只听林如海轻声斥文曲星道:“放肆!迎驾怎可口出如此轻狂之语?”

  文曲星不在意道:“儿子知错。”

  贾赦一听提到了娘娘,心里依旧得意,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那副西洋镜,道:“凤凰便是生在凤凰窝里的,那等蓬蒿之户,纵使装点得再华丽,也飞不出一只凤凰来!”

  林琅玉心情本来就不好,听着他这个大舅舅在这儿明朝暗讽的,心里那股火烧得就更旺了!

  只见他薄唇一勾,冷笑道:“舅舅说话可要讲点儿分寸?您这话是说您自家呢?侄儿可提醒您,这天下可只有一只凤凰,那便是当今皇后娘娘。怎么?荣国府何时也飞出一只凤凰来?”

  “你……”贾赦自知失言,半天说不出来话。

  林琅玉冷冷的说道:“索性今儿在场的都是咱们自家人,这话若是让旁人听去,在圣上面前参您一个谋逆之罪,那这事儿可就不能善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