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四十五章 番外 [夏清] 溯洄

  夷则穿回去见少年清和的梗。

  弃疗的捅刀向。

  终于,如众人所料的那样,夏夷则当了皇帝。皇帝么,呵口气能冷暖天下,挥个袖能明灭乾坤,一举一动都能被说成同山河日月连在一起——被无尽期待、崇拜、嫉恨、恐惧和谎言包围的,大约是世间最孤独的人。而当一国的兴衰骤然都握在了手里,夏夷则才深刻地明白,不尽荣华背后是不尽的疲倦。那些同骄傲相生相伴的责任感一天天压迫而来,它们高贵到冰冷,又浩大到沉重。

  于是日日耳边萦绕着那样可笑的称呼,几番午夜梦回,年轻的皇帝难免凉凉一笑——未修成道,已得万岁不老。

  他便想起那因病闭关,久久未归的人。饮罢弱水踏过红尘,即使再风华傲物,寥寥一世也终究躲不过生死二字。太华山的梅花开了又谢,当年院落已铺了厚厚一层,皇帝吩咐了无人可扰,便那么落着,只等着谁推开门时,轻轻踩上,一步一生香。

  这年山上传了消息,宫人猜不出是好是坏,只见皇帝朱笔一颤,销金纸上划出一道晃眼的红。

  皇帝说,回山。

  这宫内许多人才第一次见识传闻中那些轶事原来不假。皇帝早年间在山上是真学了些本事,恍然平地生烟,尚未摆驾,已踏空不见。

  留下满屋不知所措的宫人,扑通跪了一地。最年迈的掌事到底一路看着三皇子长大,静静叹口气,说都散了吧,圣上他,是去见那人了。

  霜雪染归途,朔风识旧颜。说来不过转瞬几载,然而此生就在这转瞬春秋里翻天覆地,到如今,隔着骤变的身份和世情再回首,已好似隔了一辈子。

  那院落好似并未有何变化,常年落在雪里浸在梅香里,又少有人至,已经渐渐被岁月勾勒成一幅水墨的画。直到檐下风铃偶尔作响,稍微打破这凝滞一般的时光,才叫人恍然惊觉,今夕早已不复往日。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熟悉的香味伴着无数回忆将人一下子包裹起来。躲无可躲,像是陷入了巨大的时光的漩涡,被水流携裹着溯洄而上,看两岸落英纷纷扬扬,飘了多少年。

  竹影婆娑里是他执手教会了拿剑,月色初上时同他倾杯对饮了流年,石桌上闲敲过多少棋子,夜色里剪落了几重灯花。那些最好的年岁原来都妥帖地留存在这里,似一本朴素无奇的书,然而一旦翻开,信手拈起的每一页,都是一幅淡彩生烟的工笔。

  这里处处都有那一对师徒的影子,而真正站在这里的却只有夏夷则一个。他想起那一年别院里的温茶相待,便固执地觉得他师父还在哪里等着自己,只是一直等着。

  他走到屋子里,翻找了起来。幼时的玩具、清和送给他的小扳指、练过的字画、穿旧了的衣服……像是上辈子的东西被拉回了眼前,夏夷则翻到最后,是他师尊留给自己的盒子。

  装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没有用的,却很贵很贵的法宝。

  夏夷则甚至忘了那是他什么时候留给自己的,上一次见面,或是更久之前。那时他还没有病得多么厉害,还能帮他清扫些朝上朝下的阻碍,也能在半夜的时候依旧坐在身边教他如何恩威并用,教他如何拿朱笔批下合适的句子。

  大约是在一起的时光太过圆满,他们竟然都忘了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道理。

  夏夷则打开盒子,一件件抚摸过他师尊喜欢的东西。若是有空,师尊兴致上来,也喜欢拿出来同他说这些宝物的来历,或者干脆试验一下到底是怎样有趣的用途。

  此刻他一件件检点而过,突然微微皱起眉头。一块不大不小的玉佩映入眼前,之前却从未留意。

  玉佩背后刻着些什么字,夏夷则眯起眼睛仔细读过,渐渐明白此物是为何用。他纵然跟着清和见过无数稀奇的宝贝,却还是难免惊诧。有些试探地握在手心里,只觉暖玉生温,隐隐要从心底召唤出一丝渴望。

  几乎没思考,下意识地他已经轻轻喊出那人的名字。“清和。”

  刚下过雨的四月天,草木攒足了精神葳蕤生长,风中尽是热闹香气,大大小小的花,灼灼开遍了长安。

  正当赏花时,然而谁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却被关在家里不许出门。只因着不知哪里云游来的道士随口一句,这孩子命中有劫不日将至,他爹娘就真的把他锁在院子里。

  打他出生就有人说这孩子带着仙骨,若是一心向道,必能白日飞升。做父母的却不那么乐意,小儿子本就难免偏爱,又见他生得乖巧伶俐,如何舍得放开。便是有一丝一毫风吹草动,也要像今天这般,索性藏在家里躲起来,生怕被谁带走了。

  此刻他闷在屋里,只好自己同自己下棋,一来一回,百无聊赖只想着要让左手还是右手赢。

  门吱呀一声,突然开了。

  小少爷回过头,看到一身耀眼的明黄。

  夏夷则倚门站着,四月的风吹过他头上的缎带,吹动衣摆上好似春波漾开。同这讶异的少年一样睁大了眼,他也好奇而喜悦地打量着对方。

  那面容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眼睛清澈得很,在想什么,在高兴还是难过,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里面。眼角眉梢是足够富贵无忧才养得出的风流闲适,一副娇贵又挑剔的模样。夏夷则打量着他的身高,看那一脸稚气,想,那大概是十三、还是十四岁?

  ——然而即使同他那静水深流的师尊有着太不一样的气质,夏夷则也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师尊。

  该叫他……什么呢?

  夏夷则尚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清和哦了一声,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你是东院戏班子里的。”

  夏夷则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龙袍。无论哪一朝哪一代,龙袍总是大同小异的。清和突然见到眼前来了一个陌生人,又是这般打扮,着实吃了一惊。他便是再机灵也不会想到这果真是日后的天子,脑子稍微转了一下,便认定只有这个解释。

  夏夷则正无从介绍,便也乐得承认,点点头。“我能进来吗?”

  清和非常好说话,走过去把他拉进屋,顺便看看院门,那还好好地锁着。

  “你是翻墙进来的?”

  夏夷则随便嗯了一声。

  “好好的,怎么往我这里翻墙?”清和小心地关上门,自顾自地推断,“听说我大哥看上东园里哪个,这两天逼得正紧,原来就是你?叫什么来着,阿白?”

  夏夷则还未说一句话,就听他给自己安上了一个十分理所当然的身份顺便连名字都起好了。夏夷则消化了一下自己的剧情,顺手推舟,只稍微不满这个名字。“是阿琰。”

  “那就是我记错了。你们人多,我认不过来。”

  夏夷则笑了笑,拿眼神比了一下他个头,问,“你有十四了吗?”

  清和明显有些不高兴,“我十六了。……你是新来的,不知道么?”

  “我不太清楚这边的事。”

  清和点点头,瞅瞅他,突然笑了。

  夏夷则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没什么,”清和十分坦诚,“就是想,你长这么好看,难怪被人惦记。”

  夏夷则被噎了一下,竟不知道说什么。他又有些庆幸地想,师尊的审美原来从小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也没变——真好。

  看到阿琰微微有些愣神,清和觉得大约是说得过分了,触到了人家伤心处,便仗义地安慰,“你放心,他们不会找到这边来。”

  “强人所难最是可恨,今日你既来了,我一定不会不管。阿琰,你要是想走,到了晚上,我想办法送你出去。”

  他一转身,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金丝绣线的锦袋,“我还可以借你银子。”

  夏夷则有些想笑,“不是赠我?”

  “为何要赠?”清和反问,“你会唱戏,又这么年轻,长这么高,想来力气也很大——怎么会赚不到银子?”

  “是是,你说得对。”夏夷则笑起来,“我会记得还你。”

  清和补充了一句,“还有利钱。”

  夏夷则说好,带着一点儿抑制不住的兴奋,默默地打量这屋子。目光扫过案几,便看到一盘残局。

  他只是稍微看了两眼,就感受到那寂寞都要透过棋子溢出来。

  “我陪你下棋,能不能抵了利钱?”

  清和一下子精神起来,“你会吗?”

  夏夷则想,正是你教的。

  他没回答,只拈起一枚黑子,随手落下,看似无心,却恰好落在清和一直算计的那处。

  清和很有些惊喜,这府里上下,能同他对弈的寥寥无人。左手赢右手,到底太无趣。他便在夏夷则对面坐下,含笑执白。“若是赢了我,利钱就不要了。”

  整整一下午,夏夷则就陪着他寂寞的师父在棋盘上打发时光。大概是因着一脉相承,两个人思路出奇地一致,谁也都能看出谁的心思,一瞬间清和又像是回到了左手同右手对弈的情景。有了这个念头后他停了下来,看这一盘厮缠良久的棋局,竟有了些匪夷所思的感觉。

  他皱了皱眉,将手中棋子扔回去,叮咚一声脆响。

  “算你赢了吧。”

  “还没有下完,胜负未分。”

  “可是我累了。”小少爷说一不二,总之他说了算。他好像不太高兴,甩甩袖子,站起来,看窗外透过的光不知何时黯了。“除了下棋,你还会干什么?琴棋书画,都会吗?”

  夏夷则一心想让他开心些,便未多言,往琴旁走去,拨了两下,音色出奇地清亮。

  他自从那年下山就许久不曾弹琴,然而到底是清和认真教过好几年, 此刻回忆一番,也不难拾起那么几支曲子。

  似断了线的珠子,叮咚声错落有致地响起;又像是春雨打在青石上,起初是断续的,渐渐就积成了完整的水面,潺潺流动起来,那音律中所有曲折婉转都化作了无尽渺渺烟波。

  这支风摆翠竹,是清和当年教他弹的第一首曲子。清和说,这曲意实在有趣,空谷幽竹,看似寂寥,随风摆动却又轻快活泼,只教人觉得这山风近人解意,好似故人来归。

  而此刻尚年少的清和静静听完,并不评价,只有眉头不自知地挑了几下。夏夷则弄不清他在想什么。

  窗外最后一点余晖也要落下了,满室幽暗,反衬着少年的眼眸越发清亮。风里传来东院戏班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你看那风起玉尘沙……”

  清和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人,声音清脆又有些凉意。“天黑了,你要走吗?”

  夏夷则察觉到这年少的师尊好像突然凌厉起来了。他抬起头,打量这个其实并不熟悉的师尊。可即使是那样稚嫩青涩的一张脸,眸光闪烁中,也有和日后相似的悲悯和温柔。

  清和见这人注视自己的目光毫无躲闪之意,便也迎上他眼睛,缓缓走了过去。

  夏夷则尚待他说些什么,衣袖被突然一扯握在清和手里。清和稍微摸了两下便放下,轻笑了一声。“这样上好的冰蚕丝缎,便是我家也没有几匹,你一个唱戏的,如何穿得起。”

  他微微抬头才能盯着夏夷则,既好奇,又紧张,以备万一袖中还摸出一柄短刃。

  “你到底是谁?”

  他不知道自己警惕的样子实在有趣,叫夏夷则忍不住笑出来。“我就知道。戏班里的阿琰,这种话,想来你自己也不是很信。”

  “不错。”清和看着他的目光中却不无欣赏,“听其言不如审其行。你布局落子大有章法,胸略间颇有山河之气;曲意婉转深邃,可见不俗之心。你这样的人,我家戏班养不出来。”

  “更何况,”清和毫不掩饰地扫视他全身,淡淡一笑。“唱戏的身段妩媚轻盈,你这么高,看上去又傻乎乎的,哪里像戏班子出来的。”

  夏夷则忍不住咦了一声。若真是日后那个慈爱的师尊说他是傻徒儿也就算了,为何这比他稚嫩不知道多少倍的少年时的师尊,也会理所当然地说他傻?

  “你想做什么?”

  清和见他不答,又追问了一句。实则要说该拿这人如何,他自己也没有想法。虽然警觉,潜意识里却其实一直是放松的。他知道这人没有恶意,虽然这单纯的直觉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却强烈到可以让他完全相信这个人。

  夏夷则亦感受不到这少年丝毫的敌意。看着眼前人露出似乎非常感慨而伤感的神情,清和手一软,就由着夏夷则把他手里的袖箭抽了出来,搁在一边。夏夷则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头发和心一样软,他师尊这毛病,原来从小就根深蒂固。

  “小心割了手。”夏夷则握住他手心。

  清和好像轻轻颤抖了一下。

  “你到底是谁?”

  夏夷则摇摇头,只是攥紧他的手。他想日后某天,这只手也会轻轻握住那个无助的孩子,然后领着他,一步一步,走过一段漫长而温暖的时光。

  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年少的清和看到眼前这人眼睛里烟波浩渺,翻滚着许多无法诉说的感情。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好像连着一片无尽的海。

  在掉进那海里之前,清和听到他说,“我只是很想你。”

  “很想见一见你。”

  “师尊。”

  清和想自己大概是听错了,然而这一声师尊又实在情深意切,骤然击打在耳朵上竟有些猝不及防的心酸。

  他想说你认错人了,却竟不忍心。

  然而他听到夏夷则又道,“我能抱抱你吗?”

  清和不解地看着他。并被触犯的感觉,他只是觉得非常离奇。这个突然出现,却在很多方面都和自己似乎如出一辙的怪人,不知道是想起了谁,居然露出这样难过又委屈的神情。

  清和想这当然不行,我又不认识你。但是他看着夏夷则的脸,就一下子没有办法。后来,很久之后,是夏夷则帮他发现,清和有时心软得没有原则,他总是无法抗拒漂亮的东西,也很难拒绝可怜的眼神。所以在此刻,他连一个不好也说不出来。

  夏夷则便紧紧地,又十分温柔地将他抱住。他比这时的清和高了许多,轻而易举就环抱住这年少的师尊,像是抱着什么至珍至重的礼物。

  清和只是愣着。这感觉非常奇异,环抱的姿态过于亲昵让他有些不舒服,然而那其中无言的依恋之情又真真切切地敲打在他心上。终于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夏夷则的背。

  “我总觉得,”他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不答应你,以后大概会后悔。”

  夏夷则笑了。他缓缓放开清和,抚摸了一下他额头上的印记。

  “再见。”然后他又说了一遍,“师尊,我很想你。”

  清和露出迷茫的神情,看夏夷则从袖口拿出一块类似玉佩的东西,回头笑了一下,转身不见。

  从那天起他相信所谓得道成仙这回事,虽然也时常怀疑修仙似乎会叫人变得奇怪。

  那是清和第一次见到他的徒弟夏夷则,那却是夏夷则,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师尊。

  紧闭的门终究没有打开。夏夷则如大梦一场,睁开眼时,只看见小院上空,一片湛蓝湛蓝的天。

  他不知道很多年前南熏就说过,处处容情,处处心软,又哪里有心思,应付自己的劫呢?他不知道,易骨时那人耗了大半元气,旧伤复发却不能安心闭关,只等他毫发无损地回来。他也不知道,那人最后一次想起年少时那一场奇遇,会微微笑起来,觉得有那么一点安慰。

  在一切将要结束的时候,又回到最开始的那天,会有年少的自己,隔着无尽欢喜和遗憾的岁月,再抱一抱你。

  夏夷则转过身,轻轻掩上了这院落的门。他耳边忽然传来当日晚风里飘来的声音,咿咿呀呀。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你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