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山万炬,鼓吹连天,九陌连影,千门度月。
上元夜宴开到一半的时候,陛下说倦了,众位爱卿且自吟赏。
看上去倒是精神尚好,众人也只当圣意体贴,有他在,酒宴总是太拘泥。
御驾端然,行至宫门时,侍卫听得一声传问,“可曾见清和长老?”
一声“不曾”答出,御辇里只是静默,夜风似也凉了几分。片刻后,陛下的声音方缓缓传出。“回宫罢。”
寝殿灯火渐次明亮,照清楚年轻的帝王一脸淡淡的恼意。
即便是最亲密的师徒也有嫌隙之时。夏夷则同清和,这几日恰有一场小吵。
起因说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世间情事岂非一向如此,愈是亲密,愈容易因着絮微之由生气。仔细说起来,也不过是因着饮酒与否这样的小事。
夏夷则回想白日里清和横挑的眉眼,端的是师威赫然,话音里也压着薄怒。
“怎么,做徒弟的要反过来管师父?”
夏夷则迎向清和眼神,执著道,“师尊本就体弱,又一味虚耗,如今更是旧病新伤……酒寒伤身,理当禁饮。”
清和道,“枉你跟随为师十余载,怎不知杯酒乃我一生挚友,于别人或许伤损,于为师却是增补。”
夏夷则自是不应,“师尊不必再说,此事弟子已下定决心。师尊一日未得痊愈,酒水便一日不得解禁。”
清和甩袖转身,怒笑道,“生老病死,造化注定,你修道多年,岂非不知随心随性的道理!何必为此小事执着!”
夏夷则亦气上心头,“师尊生死,于朕岂是小事?!”
清和似是一怔,背向夏夷则,看不清神色,片刻后,只轻轻摇头。“上元一过,我便回山。”
“……回山又如何,朕这就要南熏前辈下一道禁酒令!”
如此不欢而散。
夏夷则望着案上灯花爆了又爆,叹了口气,又叫来宫人,问了清和去向。
“日一落,清和长老便出宫去了。”
“可说了什么?”
“回陛下,似乎是说、说有月无酒,憾痛非常,佳节良辰,当尽兴而去,周游不、不归……”
话音未落,便见陛下面色一变,骤然转身,摒退了左右。
宫人们对视一眼,彼此心知。不一会儿,谁家公子锦衣轻裘,已长身玉立于宫门外。
年年此夜绚烂如昼,此刻夏夷则置身闹市,却觉这一夜只是人多。
宝骑倾城,香车当路,群潮如水,并肩接踵把人推向不知道哪处岸边。
夏夷则于这汹涌人流中艰难挪动,寻过一处处酒肆,未觉衣背汗已湿透。
繁灯绕眼,丝竹缠耳,举目尽欢腾,只是哪里见他师尊的影子。
又其实一路行过,回忆纷至沓来,满眼皆是清和的影子。
那熙攘的摊头在卖些什么早已不必看,糖糕甜,南饼酥,旧书册写的都是美满传奇,顶头灯题的皆是欢喜佳句,连那贩琳琅的小丫头都追着告诉你,素钗簪头可许白首,彩结一根再无离分……
九门绮盛,十里繁华,多少好景好话,清和曾牵着他一起看过听过。这一片雷鼓动地里,藏着他最初的心跳。
夏夷则突然觉得,清和就在身边某处,伴着人潮,或许下一刻就会迎面而来。
怔忪间,已停在了一片浩瀚灯海前。
店家正冲着人流不断吆喝,原来是篱笆围起的巨大迷宫,竹篾制成的墙面上挂满各色彩灯,五色十光,还未进门,已要把人迷晕。
夏夷则恍然记起,幼时清和带他下山,遇到热闹集会,也曾见过这般简制的迷宫。他那时从未见过,清和便带他走了一趟。在每一个分叉口他们各自转身,兜兜转转,又在某一个路口突然重逢。不断地分开,又不断地相遇。
这迷宫多是为稚嫩孩童准备,然而店家见他目光停留许久,赶忙上前推销,“只要一文钱嘞,彩头多多嘞,先到先得嘞……”
推推搡搡里,夏夷则一笑,已走了进去。
他还记得,逛迷宫确是有彩头一说,寻到迷宫深处,总是放着糖果面人之类奖励游人,去得晚了,当然也就没了。
在重重叠叠的灯盏之中,夏夷则信步向前。于交错的光影里顾盼,在闪烁的灯火间流连,时间和空间在这迷乱又绚烂的灯海中一并湮没了,这一年与那一年又有什么分别呢,不过都是在渺渺红尘里,等待与同一个人相遇。
在迷宫的尽头,夏夷则看到一盏琉璃小灯,琉璃晶莹剔透,雕绘精致云鸟细纹,下垂丝绦一挂,灯光下袅袅摇曳。
夏夷则挑起一指轻轻勾起,仿若此夜千万斑斓,也都尽收在掌心了。
转出迷宫时夏夷则向店家含笑点头,“掌柜家这彩头倒是做得精细。”
店家只望了一眼便摇头,“公子玩笑了,我家哪里扎得出这样的彩头。”
夏夷则一笑,似乎也不意外,径自提着灯盏,悠然向长街尽头而去了。
夜已深,灯火渐阑珊,他走了一会,终于喊了一声,“师尊,等等我。”
一时间汹涌人潮仿若尽散,世界重归寂落无声,眼前只有一片天青色的身影,有风徐徐吹动他头冠上的垂带。
那人转过身,是千人万人里,夏夷则也一眼认出的脸。
清和看着他,“那就等等你”,那一句话似乎多年之前便已到嘴边,此刻也无需再说。他只是握紧了夏夷则递过来的手。
“师尊早就不生气了吧?”
“为师何时生气。”
“那这紫微斗灯,难道不是师尊准备送弟子的上元礼?怎么轻易丢在人家灯市里?”
“那是你赚的彩头。”
夏夷则笑了,不再说什么。他知道两人刚吵了架,清和端着师尊的架子,不会主动把准备许久的上元礼给他。不过这样塞给他……也很好。
“师尊,弟子错了,为人弟子,本没有干涉师尊意愿的道理。”
“……只需一盏紫微斗灯,就想通了?”
“呵,并非……只是弟子明白了,此举本就自不量力,天大地大,大不过师尊您高兴。师尊身上都是玉台春的香味,想来今夜没有少饮……”
夏夷则这样说着,顺着衣领,闻向清和颈间,鼻尖轻柔地蹭过,气息温热,都留在清和脸畔。
清和凝眉看他,从这徒弟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今夜所有流光溢彩的灯盏。下一秒清和轻轻笑了笑,稍微倾了身,抬手捧住他的脸。
夜风大约有些大了,夏夷则手中灯盏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满地摇晃的都是碎金般的灯影。
……
灯影摇晃得厉害,夏夷则睁开眼,缓缓抬起头,望向案前残灯,怔了许久,突然摇头一笑,挑了挑灯花,复又渐渐睡去。
琉璃罩仍是崭新的晶莹剔透,灯火透出来,便带着一层温柔的朦胧,静静映照着岁月奄冉后的白发,似乎也就并不那么刺眼。
勤勉的帝王尽职地守护着他的河山,上元的灯火倾城,总繁华如昨。而在梦里,也总是昨日月色,清和轻抚着他青丝,温润轻缓的声音浅浅唤着,“夷则,夷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