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四十三章 番外四 千载犹旦暮

  这一日陵越练完剑,被紫胤叫去,以为他师尊有什么吩咐,却见紫胤指了指地上一个箱子,神情镇静得很勉强。陵越想了想,确定那是他很熟悉的,他师尊挥袖冷冷开口一声“胡闹”,才会露出的神情。

  “拿去罢。”

  陵越不禁有些茫然,看了一眼那箱子,质地应该是紫檀木,箱口有玉锁,还描着金,全然不像是天墉的东西。

  “这是……给弟子的?”

  紫胤点头,有点无奈的样子,端了茶静默地喝着,看陵越摸不着头脑地去开那箱子。

  一打开,还没看清是什么,只觉得明晃晃一片,屋里都似乎亮堂了几分。

  陵越眯着眼睛,稍微辨认了出来,那霓光灿灿的原来是一匹雪白的绫罗。

  “师尊,这是您从哪儿寻的纨布?”

  “那是鲛绡。”

  陵越不可思议地摸了摸那料子,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凉凉的,像是春风裁剪出的云彩。还真是鲛绡啊,他震惊地想,虽然一见就知道不凡,没想到是这种传闻中才有的东西。

  可是——陵越再一次向紫胤确认了一下,“师尊,这是给我的?”

  紫胤点头,“是你一个师叔送的,虽然……唉,也是一片好意,收着罢。”

  陵越想了一圈,天墉的师叔他都见过,哪有这般阔绰的人物。

  再看那箱子里,又分放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匣子。随意打开一只,便是两件水光剔透的腰坠,一块通透纯亮的是翡翠珩,一块洁白澄净的是羊脂玉。又打开一只小匣,乃是一方砚台,石质细腻,气色秀润,细雕着梅竹,一看就知是上品。再打开还有其他文房四宝,墨香扑面,郁而不腻;纸质坚洁,光润如玉。最后是一叠流金溢沙的五色笺。

  陵越望着这些东西,他虽然年纪小,可一向老成端重,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刺激,表面上还是一副平静淡定。看完了,默默都合上,这才站起身来,回头问他师尊。

  “这么多……都是那位师叔送的?”

  紫胤想起确实是说漏了一个人,随口便道,“还有你另一位师叔。”

  言罢才发觉不该这么叫,只好纠正了一下,“……不,另一位师兄。”

  陵越鲜少见自家师尊露出这般神色,像是纠结,又像是无奈,若说气恼吧,可那种隐隐微笑的模样,又像是有些纵容的意味在。

  他想了想,也不知道说什么,虽然好奇,可是紫胤不多说,他也不好打听,只好感慨了一句,“这两位师叔和师兄还真是……大方。”

  可惜实在是太华丽了些,他身为执剑长老大弟子,只怕不太用得上。

  紫胤无奈的也是这个——什么都挑最贵的,还以为谁家养徒弟都跟他似的么。

  “收着罢,”紫胤摇头,“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待到日后……紫胤看着这懂事的弟子,心中不是没有期待,日后你或许长成可担起一派重责的长老,不管用多么上好的笔墨,都是值得的。

  至于那鲛绡……紫胤想起清和捎来的话,“鲛绡颜色是亮了些,可陵越还小,小孩子打扮得漂亮岂不是应该的。若是实在不想穿,你们天墉又不忌婚嫁,留待他长大以后送人就是了——姑娘们总是喜欢的罢。”

  当真胡闹。

  陵越瞧着他师尊的模样,是不太想再看那箱子东西了,很懂事地,他也没有再多问,把那未见过的师叔和师兄的好意,全都拖回去了。

  便又过了些年月。这些年总会收到那远方的师叔和师兄送来的东西——稀罕的铁石,或是有趣的玩意,给他师尊的,或是给他的。陵越渐渐同这两位不曾谋面的前辈熟悉了起来——虽然没见过,但是熟悉了送礼的喜好,也就大概猜测着是怎样性情的人。

  也会忍不住跟紫胤感叹,“师叔和师兄,倒是很喜欢送东西来。”

  他师尊也有不那么寡言的时候,叹了口气,略微说起,“他二人那些年,也曾遇到些风浪,大约是觉得受了我照顾,欠了情分罢。——都不过举手罢了。”

  那两个人啊……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陵越有些讶异,看那送来的件件东西,便猜测着,定是闲居四海寄情山水的世外高人,样样都不缺的,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了——这样的人物,原来也有过艰舛的时候吗。

  这一日紫胤把陵越叫到身边,交代去准备些药材,说罢又怕漏了什么,索性提笔一项项写上,思索了一番,又抹去了几样,这才交给陵越。

  陵越疑惑道,“师尊这是病了?”问罢才发觉自己糊涂,他师尊已然成仙,哪里还生得了病。

  紫胤也不在意,只是说,“过些天下山办事,顺便去看看你师叔和师兄,给他们带着。”

  陵越又有些惊诧了,怎么他那阔绰又潇洒的师叔和师兄,竟还是病人么?看了看纸上那几味药,多少也猜出了,“是得了寒症?师叔还是师兄?”

  紫胤摇头,“从前是你师叔,还是多年前落下的,如今似乎已是好了很多,只是除不了根。倒是你师兄现在……也不知修行得如何了。”

  听上去,倒是两个人都有些不如意的地方。陵越便也学着大人模样叹了口气,认真去帮他师尊准备药材了。

  下山的时候,紫胤把陵越带着了身边。这倒是叫陵越没想到,认认真真跟他师尊长了些见识,最后又想,岂不是可以见到叫他好奇许久的师叔和师兄了。

  师叔住在山里。紫胤带着他分花拂叶,走得虽然累,也不得不承认他师叔会选地方。

  “景色真好。”陵越感慨着,被那一树树摇曳的花叶吸引了目光。

  “你师叔一向是很醉心春花秋月的。”紫胤想了想,“……你师兄也很会照顾他。”

  二人说着,便看到了不远处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看到他们,惊喜地愣了一下,在原地停了片刻,才快步向他们走来。

  陵越打量着那人——同他师尊一样的白发胜雪,那便是师叔罢。同他师尊仙骨冷峻的模样又不同的是,这位师叔的轮廓十分柔和,天然带得一种亲切和蔼的气质,笑起来眉眼含情。

  “这就是陵越吧。”那人笑眯眯地看着小小的少年,“倒有几分像是夷则小时候的模样。”

  紫胤瞥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同徒弟介绍,这便是诀微长老,总是送你东西的,喊一声师叔罢。

  陵越恭恭敬敬地见礼,随后便见另一人也走了过来,那就是师兄吧,陵越想,倒是和师叔看上去,年岁相差无多。

  他师兄原来叫夏夷则,陵越乍听到这个名字,觉得很熟悉,似乎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那二人住着一座梨木楼,虽是深居山里,吃穿用度也还是讲究得很。夏夷则泡了壶茶,紫胤尝罢,难得赞了一句。

  清和笑道,“就是自己种的茶,回头让夷则多包一些,你们带着。”

  紫胤默然,只听陵越诧异道,“自己种茶,杀青,再炒熟……岂不是很费工夫。”

  “并不十分麻烦,”夏夷则笑着开口,“况且……如今有大把的时间了,只好多寻些费工夫的事来做。”

  倒是很享受这般闲散,陵越想,大约从前很忙罢。

  紫胤便让陵越把准备的药都拿出来,问起二人近况,听夏夷则说他师尊寒症已经好了许多,“南海是住得腻了,又想回北边住着,如今在山里也不觉得冷,夜凉的时候也能看看月亮,再过些日子,还想回去看梅花。”

  “那便好。”紫胤也深感欣慰,清和的旧疾他是知道的,道行损折到几乎不剩下,还能有如今的容光气色,可见上天确实心存恩惠。

  紫胤又仔细看了看夏夷则,那相貌同他第一次见到时已经非常不同了。人世啊,年年花谢,年年花开,在紫胤那近乎凝止的无尽岁月里,也只能透过这些故人的变化,看到光阴流逝的踪影。

  “虽说甘木之力已尽,”迎上紫胤的目光,夏夷则洒脱道,“一时半会儿也无妨,只当重头修行就是。”

  “况且,”他又笑了笑,“还有师尊伴着,真正捡来的时日一样。对于道法,比那些年又味得深了些。……或许如今才算懂得何为大道无边罢。”

  说罢他望着清和,这样交换着从容微笑的两个人,看上去,不管是年岁样貌,还是举手投足里的默契——若不是听紫胤介绍过,陵越怎么也看不出,竟是师徒的关系。

  紫胤便不太想带着陵越再待下去,这两个离经叛道的人啊……他此行还带着徒弟来,真是疏忽。

  可是他还要在这山上寻一料铸剑的晶石,既然有事待办,那就只好多住了一晚。

  晚上主人家做了很丰盛的饭菜,清和同夏夷则来回地忙着,陵越看着那二人背影,问紫胤自己是否要去帮忙,紫胤很坚定地摇头,“让他们忙吧……你是插不上手的。”

  餐桌上清和说起夏夷则的厨艺——“比刚回来时强多了,那时候是什么都不会。”夏夷则无奈道,“也由不得我……那些年哪有机会。”清和没再接话,尝了一口汤,遗憾道,“只是山里没有好香料。”夏夷则也尝了一口,“这山上的八角和桂皮也很好,何必吃那么辛辣的。”清和垂眉不答,夏夷则便改口,“无妨,以后去长安,多带些就是……待师尊病好了,哪里去不得。”

  紫胤同陵越坐着只是静默地吃,这般家常的话题……陵越自小跟着紫胤长大,没跟家人相处的经验,在天墉又是自己独自住着,紫胤已然是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表率,他身为大弟子,时时被熏陶着,也是一丝不苟刚正严肃的脾气,第一次看到如此烟火气的修道生活——真是不同寻常的师叔和师兄,叫人长了见识。

  吃罢了,也没有很快睡着,陵越住在梨木楼的客居里,隔着窗,能看见月亮透过窗外的枝叶,漏下细碎的银光。

  大概山居生活就是这样奢侈吧,日复一日,都是美景良辰。

  有琴声清冽响起,陵越走近窗前,探身看到他师叔在楼下院中抚琴而坐,不远处横笛树下的是夏师兄。

  琴案旁燃着熏香,一缕缕的青烟缭绕着,同那琴音一样的飘渺。风一吹,雪白的藤花轻轻摇晃,满满一架,开得正是繁盛,那花瓣就错错落落地,飞在琴边,沾在发上衣旁。

  说不出那琴声有多好,只是整座山都忽然空寂了,唯有琴音飘散着,似从无限深远的岁月而来,悲伤,寂寞,欢喜……都在五弦上揉碎了,化成了指间的风。渐渐地,笛子的声音也融了进来,两个人合奏的时候,才更能看出造诣和默契吧。笛声没有丝毫突兀,好像花开在风里,雁行在云间,原本就应该是配在一起,双双对对的。若是单听笛声,总是容易生出苍凉的感情,可混在琴音里,就显得十分温柔了,那样婉转的,清扬的音色,同琴声交汇在一起,像溪流汇入江河,江河又汇入大海——

  起自于遥远温柔的源头,历经了曲折漫长的路途,沿岸有落英缤纷,也有峭崖和险滩,也曾经飞腾入云,隔着纷乱的天地离分,可终究,终究又化成飘洒的雨落下,在浩瀚奔腾的终点相汇。

  在这样苍茫的曲调里,陵越忽然想起了——夏夷则,是的,他分明听过这个名字,某代帝君,年轻时奉道入山,在尘世间流传的另一个名字。

  而那个人,诀微长老,又或者更为人知的叫法是清和真人,曾经的帝师,最终飘渺不知所踪的道者……已经太久远了,久远到那些故事发生的那个人间,他还全然地陌生着——可故事里的人,抖落了满身风霜,竟是这般温暖含情的模样。

  他试着把眼前的二人,同那些传奇联系在一起——

  那些话本里不停流传的,民间的说书人在闹市的街角、在乡野的庙会,绘声绘色地讲述的传奇——

  先帝半生勤政,靖平二十年,天下昌隆,八方安定,忽有妖魔乱世。

  帝师归,起太极阵,执四象剑,先帝以血祭阵,历时三日,诛贼首于阵中。

  “只见刹那之间,金光罩尽苍穹,帝师清和执定璎珞伞盖,足下业火万程,忽然从天而落。五气朝元传妙诀,三花聚顶演无声,八卦仙衣,三锋宝剑,直杀得狂风飒飒,天崩地塌……”

  “先帝以血作引,执六魂幡,张乾坤袋,身化白焰,焚山煮海,破尽魔气三千,飞灰扬尘,蔽月遮天!金钟沉沉,玉磬铮铮,浓烟团团,白虹湛湛!阵破之时,污秽尽灭,皓日昂昂,青天朗朗……”

  ……

  是那样的两个人,那样在一遍遍传唱中变得不可企及、不知真假,只叫人想起炮仗声里的赳赳戏台、锣鼓喧天、彩墨华衣、念唱作打……那样面容夸张得近乎虚幻的两个人——

  “再过些日子,还想回去看梅花。”

  “虽说甘木之力已尽,一时半会儿也无妨,只当重头修行就是。”

  “……或许如今才算懂得何为大道无边罢。”

  “待师尊病好了,哪里去不得。”

  ……

  是他们。

  年轻的道者忽然闭上眼——擦落了传奇里那些斑驳的油彩,他终于看到他们真正的面容,在烟火俗世里从容穿行着,温柔而平静。

  而这已经是多少年后的故事了呢。

  他们分明离别过,峥嵘过,又消失过,从那尚未离乱的帝王生涯,到烈焰滔天里的重逢陨散,再到如今这云山尽处的明月楼台——谁又能算得清楚,他们一直等了多少年。

  人世这样短暂,又这样漫长。人世的故事,这样喧嚣,又这样寂寞。

  而这一刻只有旷阔不尽的曲意,回荡在原本空落的山间,似有一天一地的悲欢。

  后来,后来也有过一些年月,天墉城不曾收到来自远方的包裹和信函。陵越也曾问他师尊,“师叔和师兄,是否还能修得仙缘?”

  紫胤摇了摇头,并不回答。那人说过,万事随缘,而缘之一字,既然一直被造化系在了他们身上——是否仙缘,都已不重要了。

  轮回之外,自有千年万年的相守,一世赴尽,也是同归青山的尘埃。

  再后来,那些属于过去的故事终将被淡忘,在人世里崭新的故事开始前,陵越领着他年幼的师弟,抬回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师兄,这是谁送的?”

  “远方的某个师叔和师兄……嗯,倒是同从前一点都没变。”

  陵越得知那二人依然安在,由衷地笑了一下,随后便认真抖开了漂亮珍贵的衣料,比划在师弟身上。

  有一些感情曾经发生过,消散在渺渺云间,悠悠天外。或许那些旁观的人们从来不曾明白其万一,或许有一天也无人会再记得,可终究,终究也曾在某一个瞬间,触动过尘世里的心弦,叫人明白这世上有什么可以穿过岁月不老,情深似海这件事,永远值得等待。

  番外四 千载犹旦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