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四十二章 番外三 一岁一枯荣

  春

  正是春寒料峭的早上,天还灰着,夏夷则已经穿戴隆整,准备上朝了。

  宫灯在朝雾中排成两行,照映着年轻的帝王一张沉肃的脸。

  出了寝殿,远远地看见几个孩童的身影,结伴正往弘文馆的方向去。夏夷则多看了两眼,招手叫来管事的宫人,问起世子们近况,知道读书还算勤奋,便点了点头。

  下朝后见时辰尚早,难得一日清闲,皇上叫人摆了驾,往弘文馆走一趟。

  隔着宫墙就听到诵书声,抑扬顿挫的,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听说皇上到了,满屋孩子都跑出来,有模有样地跪下迎驾,也就这么寥寥三五个,都还是一团稚气。

  先帝新崩,二子伏诛,宗庙凋敝,新皇守丧不娶,却下诏把几位皇侄接到宫里亲自教看。

  本来因着两位王爷谋反逼宫那样的大罪,府里子息怎么也该贬为庶人了,然而新皇只是叹了一句,李家如今还剩几人,真要朕做孤家寡人不成。众臣也就不再多论,说到底也是皇上的家事。

  有那心思稍微深点的,私下里也会感叹皇上谋虑缜密手段漂亮。那两家外戚虽然一时大伤了元气,到底还留着根基在,剩这几个李家的王子皇孙,留放在外面叫两户母家教养,日后成不成得了气候都是麻烦。倒不如拘在身边,掀出什么风浪,都是在皇上眼皮下看着。

  夏夷则正抬眼看着,小孩子长得快,比刚进宫那会儿高了些,他也不太认得,只觉得模样都差不多,既不喜欢,也不至于讨厌。

  兵戈既见,同根相煎,他本就不是狠硬心肠,经历这一番死的死亡的亡,过往那些仇怨,早就渐渐变成虚枉,他也没什么能再执著的。眼前这些孩子,怯怯喊他一声皇叔,夏夷则心里一酸,沉默片刻,点头应了。

  便坐下,问起课业,耳听得对答,皇上面上并无明显悦色,只是问罢把老师叫进来赏了一番。

  稚子天真,年纪又尚幼,可也不是全然不懂事,夏夷则想,多少也是知道那些争斗的吧,待到再长大些,对自己也未必不怀恨。却并不多问,喝了茶,开口教他们记得宽仁孝友,兄弟亲睦。

  大约是听得多了,最小的那个已经有些心不在焉,眼皮眨了又眨。

  夏夷则便问他,是否真的明白。

  “回陛下,”孩童的嗓音还很稚嫩,可谈吐已十分清晰,“因为我们都是李家的血脉,有着为万民表率的责任。皇室和睦,则国运昌盛;皇族不和,则百姓难安,我们必须时刻警醒自己的品行,方能对得起天子姓氏的尊荣与高贵。”

  “相互亲敬友爱,也能时时体会到人世之欢喜。”

  夏夷则听罢并未评点,眼睛却微微眯起了,脸上一片了然。

  “又去见清和了吗?”

  他问得平静,很是清楚的样子,倒把他那皇侄吓了一跳,心想到底是皇上。

  夏夷则轻轻笑了,“朕的师尊说的话,朕自然听得出来。”

  那孩子心性简单,见皇上神情温和许多,便吐吐舌头,渐露俏皮之色。弘文馆离三清殿不远,他们偶尔会去看清和道长,皇上一直是知道的。

  最开始一日,有从未听过的琴声顺着风传来,案头的书便看不下去了。小孩子懂什么曲意呢,听到了那种辽阔静远的声音,也只是觉得好奇。夫子讲完课,他们便循着琴声找到三清殿外。大约是吵闹的声音有些大吧,琴声便停了。弹琴的人打开了门,后来他们才从宫人口中知道,那便是帝师清和。

  鬓边分明是皓雪千重,眉眼面容却这样清俊不老——小孩子们只是想,三清殿里原来住着仙人。

  清和对这这几个好奇的孩子笑了笑,叫人拿了点心,问他们要不要进来吃。

  他们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偷偷地或者大胆地打量着清和,也会忍不住问起殿中那些庄肃的神像,清和耐心地给他们讲道祖三清的故事。

  如此也就不怕了,后来他们从宫人口中知道那是皇上从前的老师,因着同皇上感情深笃的缘故,不舍远别,长留京中。然而帝师有恙,大部分时日安心在府上静养,只是偶尔他们才能听到三清殿中响起泠泠琴声。若是可以,他们会去看他,喜欢听他讲话,虽然并不能完全听得明白,却能感觉到平静和温柔,他好像知道人世间所有的道理。

  本以为一个人被叫做帝师,该是比皇上更要沉郁严苛了,大概是个一脸寒霜的老头子罢,却原来是这样叫人愿意亲近的人物。

  皇上看着他们几个的眼神,总叫人琢磨不定,有时候觉得,那样冷冰冰的陛下,其实很讨厌见到他们的吧,好像看到他们,就会想起不太好的回忆,眼里似乎厌倦又似乎怜悯的。可皇上还是时不时会来看看他们,带点审阅的意思,好像又非常希望他们长得出息,那点儿毫不掩饰的期待,倒还真像是有点儿亲情了。

  清和道长看他们的眼神却很简单,显然没有皇上那样重的心思,大概是觉得小孩子有趣,只是亲切地笑着,那种顺其自然的态度,虽然是孩子,也能感觉得到轻松。

  有那么几次,他们去三清殿吃点心时,恰好碰到皇上也在。说不出皇上那是怎样的神情,淡淡看着他们,没头没脑地,忽然问清和道长觉得如何。

  清和道长应该是很无奈吧,叹息着,也是没头没脑地,说这又何必,来日还长。

  皇上脸色就有点沉了,他们拿着梅花糕,赶紧告退出去,耳朵却尖尖竖着,听不到清和又说了什么,只听见皇上的声音,“朕就是这么想的。”

  那样郑重的语气,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事。再后来说了什么,他们便听不到了。

  皇上将他们看得很严,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都不得随意。清和大约是不太乐见的,听他们抱怨时会微微皱起眉头,却叹道,“他也是没有办法。”——倒好像怜悯皇上反而更多一些。见小孩子们委屈,又安慰道,“待天气暖了,若是想出去玩,去我府上罢。”

  这样的话,当然是一定会被记得很牢的。于是夏夷则来到弘文馆的这日,言谈到最后,几个孩子便按捺不住提出了恳求。

  “陛下,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能不能带我们出宫走一走?”

  “总是待在宫里,也太闷了。”

  夏夷则想起这些孩子自从进宫还真是有些拘束,便允他们自在一些,“这宫里如今空旷,朕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你们若是想跑想玩,日后尽管走走逛逛,后宫无人,不必讲那么多规矩。”

  然而几张藏不住心事的小脸上仍是欲言又止的,夏夷则便了然地叹了口气,“罢了,若是清和许了你们什么,朕都答应。”

  怎会不答应。这几个小孩子,倒是最清楚谁的话比较好用。

  于是上巳节那天,前往清和府上的,不仅有皇上,还多了他那几个皇侄。

  这府邸是皇上新赐的,也不知从哪儿移了许多白梅花,这时节一树树的似玉若雪,入眼万顷都成海,飞花浮香,千层万点,堆成薄云一片。

  众人绕着水边坐下,那最是个风流讲究的主人,一切都布置得精致,酒食无不地道,杯盏在水里悠悠地流动,落进了花瓣,也不介意,抿嘴咽下时,才更能品味到别样的甘醇。

  风一吹,酒味和着浮香化开,人很容易就醉了。几个孩子先后在花树下睡去,迷糊里似乎听到有琴声入梦。

  夏夷则特意带了琴来。旧时听惯的那张留在山上,那便留着了,如今他贵为天子,什么好琴寻不到。清和看了一眼夏夷则带的这张九霄环佩,不觉笑了笑,抚了几弦,音色同这琴名一般的华丽轻盈,果然是适合春日的琴。

  清和想了想,手指拨动起来,却是另一种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曲调。从前住在山上,松下风冷,石上泉清,总喜欢弹那些素雅刚正的调子,曲意从来拙朴凝重。今日拨着这弦,如有琳琅之声,也只好换了支绮丽些的,别有风流婉转之意。夏夷则难得一听,忍不住盯着那抚琴的身影细看,只觉得弦上一抹艳色,无边飞花分明素白如雪,空中却一时如有烟霞散开。

  夜色终于落下时,琴音不知何时已停了,明月映着流泉,银光伴着水波漾漾,又映回在暗香雪海间。

  几个孩子七倒八歪地睡在一起,迷糊中有谁睁开眼,隔着层层叠叠的浮蕊,看到一向端重严谨的皇上,不再是平常一丝不苟的样子,竟已摘下冕旒,随意地躺在草地上,头枕在清和的腿上。

  他揉着眼睛,感觉是如此不真实,在茫茫浮香和水色月光里,眼前一幕充满了不可言喻的深情和温柔,如坠梦中。

  他从前以为,独自住在偌大宫殿里的皇上,不过是个寡冷又虚伪的可怜人,现在却发觉,也许并非如此。

  清和真人,那个不问朝事的白发道长,此刻发丝同那雪样颜色的花月融在一起,面容便好似褪去了所有沧桑,眉眼间有流动的光——原来他这样好看。

  清和垂下眼,大约是在同皇上对视吧,远远地看不到皇上眼眸里的神情,只隐约看到皇上的嘴角,有不曾见过的笑意。

  一直对皇上很有些不屑和敌意的孩子,一瞬间忽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皇上原来不曾孤寂,命运自有它安排的福祉。

  夏

  暑气渐盛的时候,皇上把案头挪到了太液池边的水阁。

  日日都有池花新开,原本清圆一片的水面变得热闹,菡萏花开起来高且大,总是有种盛美的气势。可若细看起来,那舒展开合的姿态又带着几分羞怯了,水红色也是深深浅浅的,映着荷叶的碧绿,隔水望去,风一吹,那种轻轻摇曳着的景致,确实叫人十分欣悦。

  皇上但凡有什么看入眼的,总会想起那个人,这样被香雾缭绕着,也心生了惦记,落笔时不觉写了些念想的话。看了看,自己先笑了,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叫人送过去了。

  清和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夏夷则想着,大概是天气一热,就懒得出门吧。他不知道清和趁着暑气想回太华看看,然而即使是盛夏,一到山顶也还是觉得冷,多披了两件衣服,被南熏赶了回去。回来后就又小病了一场,只能慢慢休养着,也没有让夏夷则知道。

  收到夏夷则的信,清和看出那字字句句间都是埋怨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这徒弟已经做了万人之上的天子,还是留着这样至情至性的一面。

  既然已经这样催促着,那怎么都得去看看了,清和便带了很陈的果子酒,两个人一起坐在水边对酌。

  夏夷则不敢让清和多喝,抢着喝了大半,于是清和还十分清醒着,夏夷则就已经昏头晃脑了,看什么都带着好几重的影子。

  “这酒劲头足,只能慢慢喝。”清和无奈摇头,扶着他往水阁的软榻去。夏夷则醉意深了,拽着清和的衣服不放,清和也就随他去,伴坐在一旁,听夏夷则喃喃道,“今天折子还没看完。”

  清和看了一眼案头,摞得又高又满,确实是够多的,便抽出来帮夏夷则看着。

  折子大都写得用心,思国虑民,言之有物,可见皇上在政务上没少花费心思,擢拔了不少贤才。清和觉得欣慰,一本本帮他看过,分门别类地堆好,慢慢也用了不少时间。待翻到最后几本,却挑了挑眉毛。

  一字不错地看完,清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怔了一会,然后把那几本折子丢在角落,转头继续看窗外田田的叶和花。忽然间就倦了,索性躺下,伴在夏夷则身边,和衣睡去。他身上凉凉的,身量又瘦得可堪一抱,夏夷则睡意朦胧里,翻过身将他搂着了,好似孩子贪凉,抱紧了便舍不得松。

  难得一起睡足了一下午,夏夷则正年轻,酒意早过,睁开眼睛只是静静躺着,手指轻轻在清和的发间抚过,绕在手指上,又缓缓滑落。隔着层层绮罗,也能感觉到从肌肤里传来那种沁人的凉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把脸贴近,安静地看着那沉睡的眉眼。

  清和醒的时候,身上盖了件盘龙绣金的衣服,愣了一下,本想说他几句不合礼制,如今做了天子什么事都得注意些,还没开口自己也觉得执迂,便摇头笑了,抬眸看夏夷则批折子的背影。夏夷则似有感应,这一刻回过头,也在轻笑。

  “都被师尊整理得清楚了,左面这摞,是值得细忖的,中间这摞,是可以允准的,右边这摞请安折子,是看看就算的。——是不是?”

  “我也是随手一整,没给你弄乱罢。”

  “师尊这样一随手,真是省了朕不少功夫。以后……”

  夏夷则正说着,看到角落还散着几本,以为是清和漏下的,抽出来一看,笑意便凝住了。

  清和已经起身,小睡刚醒口渴得很,走到另外一张案前,倒了一盅茶慢慢喝着。

  喝完了转过身,看夏夷则还是一副尴尬恼火回不过神的模样,不觉叹息着笑了。他这徒弟,聪明是真聪明,可有时候,也是死心眼得彻底。

  便走上前去,递了盅茶。“你是皇上,万民之表率,这些事自然是有人要管的。”

  夏夷则不言,他不是恼那些折子,恼的是被清和看见了。

  他当着皇上,有很多事身不由己,两个人却从来没有说过。有什么好说的呢,清和那样骄傲的人,肯为他留在长安,时时见上一面,已经是多么难得,这样脆弱的幸福里,那些烦扰的尘事,他怎会主动拿来说。

  虽然就算不说,两个人都清楚得很。

  夏夷则闷头喝茶,只听清和浅浅叹息,“怎么就这样痴呢。”

  夏夷则忽然转过头,定定看着清和,又气又恨似的,愤愤道,“若是都和师尊一样通透,天底下的眷侣,个个也都两不相干了。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是痴的,师尊想得开,那朕便做那想不开的。”

  清和难得见他这般恼怒一次,恼什么呢,好像是对清和生气,说到底,其实是恼自己的无能为力吧。清和年长了那么多岁月,这样的心情,一眼就看得明白。这样年轻的,深爱着一个人,又因为自己的无可奈何而气恼着的夏夷则,真是叫他无法割舍地喜爱着。

  夏夷则盯着清和,眼底都发红,只见清和愣在那里,过了半响,轻声叹了一句,“我又哪里看得开了。”

  清和刚说完,忽然眼前一黑,耳鬓边一阵热气,已经被夏夷则用力抱在怀里,太急切慌张,哗啦啦地带起一阵声响,满案的纸笔奏章都被衣袖扫在地上。

  那样冷静自矜的清和,原来也并非如他所以为的通透豁达,此刻这句直言落地,夏夷则眼圈竟已发热。年长的恋人,总是吝啬表达自己的在乎,或许是担心成为对方的负累吧。可被爱着的人,如果感受到的仅仅是理性的体恤,心底却更容易生出不安和焦虑。

  清和叹了口气,明白夏夷则的心情,安慰地回抱住他,轻抚年轻的陛下微微颤抖的肩膀。那些繁琐的,无法逃避的,叫人尴尬的所有尘事,它们横亘在两个人之间,并不比生死更难以跨越,只如乱絮飞扬着,却也能堵得人喘不过气,迷了眼睛。

  身在尘世,总会有尘世的烦扰,可若非身在尘世,又哪里会有尘世的爱恋呢。这样纷扰的,即使是两个心有七窍的人也不能时刻从容应对的,才是尘世的人生。

  夏夷则忽然道,“朕早该看出来,师尊是不高兴的。不然那些折子,也不会那样远地扔到一边。”说着,便笑了。

  清和没有否认。朝局初定,天下犹未康盛,不念着勤政惠民,只知道张罗着要给皇上充实后宫,这样别有用心的朝臣,确实不怎么叫人高兴呢。

  次日朝上,皇上神清气爽,眼见心情明明不错,却把几个臣子拎出来训了一番,问可还记得国丧未过,是否陷朕于不孝。

  虽然是年轻的皇上,可那赫然君威,真叫人长了见识。

  这一年菡萏花开得流红溢金,宫里也总有琴声响起。是这样繁盛的夏,人也容易变得和季节一样,多情而坦诚。

  秋

  皇上在御书房坐着,大概是有点难过的事吧,心不在焉的,忽然听到通传,他那几个皇侄想见他。

  算算也有些日子没去弘文馆了,他不去看这几个皇侄,皇侄们是从来不会主动来看他的。这次却主动跑来要见皇上,不知是有什么事,皇上皱了皱眉,便叫人传进来。

  一大叠帛书被宫人放在案前。夏夷则挑眉,打开看了看,字虽然写得不怎么样,倒也干净整齐,略辨了字句,写的是《觉世经》《太上感应篇》什么的。

  “这是做什么?”夏夷则猜不到这些孩子的用意,心想难道是书读不下去了,要修道不成。

  “听说清和道长病了,已经许久没见他,怕他病得重,我们也不知道别的办法,就抄了几篇经文,给清和道长祈福。”

  听到这种回答,夏夷则很是愣住了。他同这几个孩子并不算亲近,是彼此憎恶又有所期待的微妙关系,这时候才发觉,原来小孩子们也有叫人喜欢的时候。

  他那几个皇侄没有听到皇上的回话,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皇上缓缓道,“难得你们惦记。”竟一改之前疏离的语气,很是温和了。又叫人赏了好些东西,真是格外慈爱。

  “清和道长没事吧?”然而孩子们记挂的却只是这个。

  “没有事。”皇上温声道,“他很好,只是天气冷了,容易着凉。”

  “那就好。”小孩子们放心了,怯怯地,小声提醒,“那让他就多穿一点吧,房里也多添些暖炉。”

  皇上并没有嫌弃他们幼稚,笑着点了点头。

  这到底是来自亲缘的温暖。他极少拥有过这种感情,无论多么稚嫩和短暂,他都会珍惜。

  又看了看那些经文,觉得字迹实在不太排场,便叫人铺了纸,碾好墨,自己也提起了笔。

  “朕都没想到抄经祈福的事,倒让你们先想到了,既然如此,朕也写一篇罢。”

  又叫小孩子们凑近点看着,有意提笔示范给他们。

  起落纵横,笔画间自有肃然风姿,他们之前只听弘文馆的先生说,字有骨,有肉,有神,一篇漂亮好字,不输工笔美人,此刻见了,才知道何为笔意风流。

  皇上,真是个叫人又怨又怕,又不得不服气的人啊。

  最小的那个忍不住偷偷自语,“皇上小时候,一定没少挨板子吧。”

  夏夷则却是听到了,他笔下不停,只是疑惑地问了声,“挨什么板子?”

  小孩子吐吐舌头,解释道,“先生说,我们跟别家孩子比起来,字都不够好。因为那些宫外的弟子,若是练字不用心,便要被父母师长拿了竹条打手心,或是在腿上身上抽板子,渐渐才能把字写好了。我们身份贵重,没人敢打,字写得也就很差了。”

  “陛下字迹这样漂亮……一定是,一定是很小时候,没少挨清和道长的打……”

  夏夷则没忍住,终于搁下笔,想起旧事,笑了起来。

  “不错,那个人,最是个狠心肠。”

  次日在清和府上,夏夷则便将这些话笑着学了一番。清和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为师何时打过你。”

  分明是春里秋里,灯里影里,执手倾身不厌其烦地教着,别说打板子了,只要小小的夏夷则开口求他一求,什么也都会答应。

  夏夷则摇头,轻叹着,说了不曾说过的心里话,“师尊狠起心的时候,比什么打板子抽手心,都疼过千百倍。”

  那时候他看着清和在魔气缭绕的法阵里油枯灯尽的样子,心里像是有刀锐利地割,那种害怕和伤心,现在想起来还会狠狠地疼。清和原来曾打算留他自己一个人在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狠的心肠了。

  清和茫然地思索着,并不记得自己对他何时不好,叫他觉得疼过。

  夏夷则看着清和不解的神情,只是笑了。他师尊啊,从来没有对他不好的时候,正是因为太好了,做出狠心的事情,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真是格外叫人伤心呢。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清和的脸颊,摇了摇头,“只是说笑罢了,师尊对朕,当然是最好的。”

  手指触摸到骨肉的时候,能明显感受到瘦削。夏夷则没有露出难过的神色,只是颇有兴致地说,“对了,去看看师尊种的菜。”

  清和不再经常去宫里,一来确实是冷风起了,容易着凉,二来是去得多了,朝堂上下都知道他对于皇上非同一般,渐渐有什么朝事政事吵起来的,竟也想着找他,求着说情的,求着进谏的,甚至送礼送人的,都往他府上跑。皇上知道了很是生怒,言明清和道长不问朝事,清和为了避嫌,也就不怎么往宫里去了。

  他本就很有些闲散归隐的心性,虽然身处京中,过的也是闭门谢客的清净日子,便学着那种菊的前人,在园子里养花种菜。

  先是种了两架丝瓜,开花的时候,嫩黄的五角花朵爬了满架,也是一番好景致。又种了几色萝卜,茼蒿白菜,茄子豆角。几乎不需要怎样侍弄,蔬菜自己就会长得热闹丰盛,有花有叶的,倒真有些农园之趣。

  若不是茹素,只怕还要养些鸡鸭,池里水里还飘着白鹅,再拴只大狗。夏夷则想象了一下那样鸡飞狗跳的情景,也不知道是要笑还是要叹息。

  夏夷则小心着不要踩到那些菜,蹲下身来帮清和摘采。在他看来,只要清和觉得高兴,不管是白雪红梅还是白菜红椒,都是一样的好。

  晚饭是清和做的,这府里就他一个人。虽说从前也是受尽伺候,如今哪里还有半点纨绔习气,他们做道长的,岂不都是孤云野鹤一般的性情,有徒弟的就使唤徒弟,没有徒弟在身边也就算了,没见过谁是专门带着仆从的。

  夏夷则身前身后跟着,从背后看去,清和的衣服似乎又宽大了,不禁还是问了句,“师尊这儿,要不要添个帮忙的人。”

  清和头也未回,“不必,还真当为师老了么……”说到这,又想起什么事,不由得笑了,“说起来,前阵子倒是有人送了几个帮忙的,不是被陛下撵回去了。”

  夏夷则闷闷哼了一声,清和说的就是月前的事。也真有那不长眼的,要打通宫里的关节,竟想着从清和这里入手,送礼也就算了,一出手就送了几个美人,大约是想着帝师独居,定是寂寞罢。

  人家执意要留下,那便先留下吧,清和这样的性情,当然不会对年轻的女孩子端什么厉害颜色。皇上风声倒是快,晚上便摆驾过来了,正听见满府盈盈乐声。

  但见几个女子闲闲坐在灯下,或是怀抱错金的琵琶,或是手执紫金的萧管,共奏一曲欢喜俏皮的调子。

  清和正在后园浇着一株兰花,忽然间乐声就停了,他笑了笑,转过身,果然看到夏夷则站在花圃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

  二人一起走回堂前,整座府邸已经恢复了平静。清和忽然道,“你没为难人家吧?奏得倒也当真不错,算是有天分。”

  夏夷则看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径自去书房,找出清和匣子里的白玉笛,吹了一支落梅花。吹罢也不说话,眼也不眨,就那么淡淡看着清和。

  清和扭过头只是笑,夏夷则已经很少见他这样笑过了。是了,清和必须得承认,要说音律上的天分,当然谁都比不上他徒弟。……只是醋劲大了些。

  此刻二人做着菜,提起当日的事,夏夷则也不禁摇头笑了,接过清和手里的碗盏,不再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很自然地,两个人都想起旧年月里一起住在江南别院的情形,也是这般简单而丰足的菜色。所不同的是,那时的夏夷则是数着日子过,恨不得一夜长大,如今却唯恐流年太快,纵有千金难买。

  清和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说起了那棵刻记着身高的树,“那时候啊……日子真是长。”

  听着那样怀念的语气,夏夷则心底发酸,也还是努力笑着,“今年师尊再去看时,那棵树应也长高了。”

  “不去了……”清和平静地摇了摇头,“今年,再往南边走一些吧。”

  夏夷则的筷子停在手上,半响未动,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了句,“几时动身?”

  清和看看他,帮他夹了些菜。“长安冷得太早了……”

  夏夷则点点头,“那就早些准备。”

  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着饭,间或说起南方的风物。两个人都去过南方的海边,一起回忆那些温暖的日光,斑斓的花木,甜而多汁的水果,清浅不醉人的酒。

  嘴里轻快地说着那些遥远的风景,就好像真是曾经携手看过,今后也能再一同游遍。

  临行那天,清和站在路边,终于一驾马车滚滚而来,夏夷则掀开车帘跳下,喊了一声“师尊,弟子来迟了。”

  清和转过身,忽然愣在原地。

  年轻的身影,穿着的不是那身华丽郑重的龙袍,而是换上了曾经在太华山上,清和为他在祭祀庆典上准备的道袍。

  那其实是道长才能穿的样式,因着祭祀大典的缘故,清和才能任性地打扮着他。夏夷则还记得清和叫人帮他裁剪样式时兴致盎然的神情,抚平衣摆上每一道褶皱时认真仔细的动作,以及看着他全然穿戴妥当时眼底跃动的光。

  他那时就知道,被清和这样亲手装扮出的自己,一定是清和心中,最美好,最期待的样子。

  他如今长了些年岁,又做了皇上,举手投足中愈发有了成熟的气度,比那时候更衬得起这样端肃的样式。

  清和怔怔地看着他,夏夷则穿着他曾经最想看到的一身衣装,这样缓缓走来,便好像他并不是那重宫深殿里坐拥江山的帝王,也不再是曾经乖巧天真的少年,而真真切切,是他授尽此生的徒弟。

  “师尊。”夏夷则走到他身前,发带被风烈烈地吹起,窄腰宽袖,清眉俊目,一如所有山长水阔处飘然成仙的道长。“我来送你。”

  他没有自称朕,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风裘,无声抖开,帮清和披在身上。

  清和一直注视着这样的他,终于笑着叹了口气,“怎么穿成这样。”

  “虽然是有些自欺欺人罢,”夏夷则也笑了,“只愿师尊远在天涯的时候,念的不是皇上,而是弟子。”

  清和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太华山上的逸尘道长,那是他曾经有过的,最好的妄想。

  冬

  临近年节,长安城落了大雪,早起上书的路上,几个小世子搓着手,裹着厚厚的棉袍,仍旧觉得冷,冻得鼻子通红。

  皇上某日见了,怜惜他们年幼体弱,索性允了长假,又赐了西凉进贡的瑞炭,叫人多添置些火炉。

  自从秋天那次他们给帝师写经祈福,皇上对他们的态度就又温和很多。如今清和也不在,偌大的皇宫里就只有他们几个叔侄,感情好也罢不好也罢,既然只能相伴着的,也就渐渐亲近了些。

  转眼到了除夕。一大早皇上就带着皇侄们祭拜宗庙,各处宫殿、四方神仙,也都得一一拈香行礼。又写了许多张福字,留待赏赐给王公大臣。写得手酸肩痛,还要听内臣禀告新年里宴会百官的事宜,费心思量着,一项一项地批奏。一天就这么劳劳碌碌,飞也似地过去了,待回过神时,已到了掌灯的时候。皇上搁了笔,耳听得长安城里炮竹声渐次响了,这才意识到,是真的过年了。

  天子家的年夜饭,宫灯高悬,烛火明亮地烧着,长桌上不断摆上丰盛的菜色,一派富丽堂皇里,却只是几个尚未懂事的小孩子伴着年轻的帝王。

  连小孩子都觉得有点冷清了,开口问皇上,“清和道长什么时候回来?”

  皇上还未回答,另一个孩子已经说出来,“我们尚觉得冷,清和道长一定更加承受不住,至少也要等到来年春天吧。”

  皇上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端起酒盏,眼神遥遥一晃,似是和谁示意举杯,然后一饮而尽了。

  年长的宫人们侍奉在旁,实在觉得这席面太过简单,多少年了,从没见过哪年的宫宴是如此安静的,便大胆上前,问陛下是否要召舞乐。

  皇上却问那几个皇侄有无兴致,小孩子们一脸茫然,皇上说罢了,他们哪里看得明白,只怕丝竹一响就都困了,还得守岁呢。摆手就叫人退下了,然而想了一想,又重新把宫人叫回来,命人演一台傀儡戏给世子们看,只管热闹些。

  宫人办事利索,很快就准备妥当。皇上叫人撤了眼前残席,重新摆了一桌果品点心,殿中搭起了戏台,小孩子们眼也不眨地看着,兴奋的时候大声叫好,也没那么多拘谨害怕了,几乎忘了殿中还坐着皇上。

  皇上只是静默坐着饮茶,不太爱看那吵闹活泼的戏,就叫人拿来这一年户部的册目,坐得远些,移了灯,接着之前没看完的继续看。

  宫人们静立殿外,眼见这情景,实在都有些感慨。在他们看来,这样年轻的皇上,勤勉如此,又清净如此,对自己未免是有些苛刻了。

  有那早年就跟在淑妃身边的老人,如今很是被皇上看重的,便仗着那点儿过往情分,奉茶的时候,忍不住轻声劝道,“皇上尚年轻,何必自苦如此。”

  夏夷则看了看她,那是幼年时为数不多的会对自己留心照拂的宫人,便当做是长辈的好意关心,笑着点了头。

  然而他并不觉得如何清苦。他本就是在那寂寥风雪里,伴着寒山月,读着道德经,被师门那样清净无为的风气熏染着长大的,便是做了皇上,也难改本性里的冷清好静。

  可是——也许真是有些太过冷清了罢,他如何不明白,身为皇上,这些或许终究是不够,百姓对他们的皇上,终将还有别的期待。

  他抬起头,看向那些兴高采烈的皇侄们,陷入了某种执着的思索,最终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即使身为帝王,有太多身不由己,他也依然无法抛却命运的另一段赐予。同那个人结下的,那样浩重珍贵的一份感情,又何尝不是此生此世绝无仅有的寄托。纵然前路有多少难以言道的苦涩,在点点滴滴的时光中,或许会残忍消磨着原本完整无暇的情意,但是,他终究是无法放弃——哪怕是做梦也罢,有一日,便要多贪恋一日。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到戏台上的傀儡摇晃不停,衣装华丽的手上脚上,被人拿线牵引着,虽然风光,却终究是身在戏中。他忽然想,这一生,他已然拼却了全力,百死犹未辞,又怎么会轻易妥协在尘俗的繁絮里,做一个被束缚的皇帝。

  那些线难道不是一直握在自己手上,他想,而台上的人,是太华的逸尘也罢,帝京的皇上也罢——只要他握紧了那根线,又有什么是必须割舍的呢。

  外面忽然传来什么声响,宫人慌张地来回跑动,夏夷则从窗外望去,恰看见一朵蓝色的烟花璀然绽放,映亮无边夜色。

  管事的内官还在询问是何人所为,叫侍卫去殿外细查,皇上却笑了,站起身来,说不必了。又叫宫人记得给几个世子穿上厚衣服,“出去看烟火罢。”

  那样的鎏金异彩,流转着五色斑斓的光,在夜色里不停变幻着的,似乎烟花,又似乎一幅幅绮罗锦绣的画。

  有梅花纤蕊华滋,花瓣飘落无声,渐渐散谢时仿佛坠在谁的心头;也有说不出名字的花和蔓,大约是南方的风物罢,摇曳多情,明亮多彩;也有羽缎华丽的鸟,烟火燃烧里,全身都闪烁着迷离的光泽……夏夷则微笑看着,觉得他师尊身在南方,应该是过得相当有意思罢。

  夜幕云天,便如同拆开了一封华丽又浩大的书信,字字句句,都如金如玉。

  最后忽有鹤唳划破长空,不知从何处而来,只见一双阔大洁白的羽翼从烟花间穿过,是那样一只姿容优雅的鹤,滑翔的姿态里也带着翩然仙气。

  “啪”地一声,殿前忽然落下了一个包裹,众人还未缓过神来,只见那鹤白羽盈光,消失在天际的尽头了。

  皇上却笑意更深,喊了一句,“别乱动。”——却明明是自己走了过去,在宫人面面相觑的神色里,淡定地捡了起来。

  长安城忽然传来千声万声爆竹迎岁,抬头看,一弯温柔新月遥挂天边,这便又是,新的一年了。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那样的飘渺的烟花,白鹤,还有此刻握在夏夷则手上的,包裹里的锦盒,当然都来自于远方的清和。原来这份挂念,虽隔天涯,却并未有丝毫的损少。

  夜已深了,小孩子们也终于散去,夏夷则独坐寝殿中,迫不及待地,又缓重小心地,打开了清和送给他的祝岁。

  原来是一幅画,画中是月下的南海,皎皎月色铺洒碧海万顷,出自那人笔下的,纵是波涛也温柔。

  夏夷则觉得自己像是已然睡去,不知道是坠入一片梦境,还是因着某种道法,流连在比梦境更飘渺的现实里。

  他觉得那样和暖,脚下是柔软白沙,脸畔吹过略带腥味的海风,再抬头,看到对面而来的人——长如远山,渺如烟水,是清和含笑的眉目。

  有风从天际来,吹灭宸殿的灯火,夤夜里,不见帝王孤影,唯有案头一幅水墨长卷,闪动着莹莹的光。

  山海的尽头,并立着一双人影。

  好似从未分开,从前的每一日,今后的每一年。

  曦光洒下的时候,夏夷则从案头醒来,衣摆不知从何处沾了墨,似染丹青。

  昨夜雪厚,打开窗,犹有回舞的流风扑面。

  忽有旷远低沉的声音淹没耳边。

  是琴声,水声,鹤鸣声,又或者白梅花纷纷扬扬飘洒在雪地的尘埃声,仿佛从岁月深处飘来,穿过重重寂落宫殿,长驻在漫长的余生里。

  番外三 一岁一枯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