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三十三章 33

  后来,世人忆起圣元驾逝前那一年,也知是泼天风雨,却这样氤氲而苍茫,总看不清晰。一如夤夜来去的风声,你听不出是秋霜渐次落下,还是寒刃在墨色中逡巡。

  多少诡谲的流言同圣上的心情一样变化无端,从巷陌流过时尚有喧哗的余音,又于某天突然齐齐缄默,好似半片幻梦,终被暗夜吞埋。

  只有青云之中那些敏锐的捕风者记得,是从圣上密访太华重返京城后,长安的风,开始变了。

  圣上向来薄情,却存恋旧之心,红颜已凋,故殿未封,淑妃堂前芝兰一如往昔,窗明几净,竟比生前更得宠眷。

  某日朝中,圣上似不经心,随口提起了小儿子,一声“焱儿”唤得平淡,多少人心中波澜狂卷。

  他说焱儿现在何处,早到了开府的年纪,该回来了。

  那传闻中为禁军追捕的罪子终于被他提起,却是这般清白而堂皇。有人当即按捺不住,“父皇!”惊怨之下口不择言,“什么开府,什么皇子,父皇莫要被妖邪之道迷了心窍!”

  天子冷冷看他,隐有怒色,一殿之上忽然静如死寂。左丞右相对视一眼,当日情形历历清晰犹记鳍鳞之光,却终是惊天隐秘,纵然事关社稷,谁又敢此时直言?

  只听得圣元缓缓开口,带着十足的疲倦,“退朝。”

  不出半日,有口谕悠悠传遍宫门,“大皇子朝堂失态,目无君父,禁足三日,闭门自新。”

  很快这消息,并着圣元的家书,一起传到了三皇子手中。

  锦帛上染着宫香,是华丽浩重的沉郁。“昔日吾赐汝之火眼青兰,今已亭亭欲绽。” 三皇子读罢此句,大笑失声。

  他的父皇永远这样精于衡算,闭口不提那些残忍和亏欠,却能从容轻易地,于陈旧破败的岁月里堪堪捡起一件,他予别人的好。

  而余下半篇诉尽追思,其字句深情,好似他与那短命痴情的鲛女,果真恩爱眷侣,不曾离弃。

  夏夷则朗声笑罢,抬手就着蜡烛点燃,转眼烧得一干二净。

  他尚觉得面对这杀母的父皇是件挣扎无解的事——母仇不报,他自不心甘,可纵有滔天的怨愤,他果然能手刃亲父么?他岂能不知,若是如此,淑妃泉下必不得安。正是这般恨憎而无奈的境地里,他父皇却主动向他走了过来——无视了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血债,如人世间最平常的慈孝父子,语重心长,谈笑自若。

  这般无耻而坦然,不愧是他的父皇,这个生生改写了天下姓氏,高坐龙椅之上的人。

  在某些方面夏夷则永远望尘莫及。

  一室弥漫起燃烧过的焦帛味,叶灵臻推门而入,当即摇起了扇子。武灼衣紧随其后,眉头微皱,只一闻便知道是宫里的东西,便也明白。

  “若我猜得不错,圣上这信里,必是先发制人,对殿下动之以情,请殿下早日归朝。”叶灵臻以扇掩鼻,声音仍是清亮。“不知殿下作何打算?”

  夏夷则面无表情,淡淡开口亦听不出喜怒。“蛰伏多日,岂不正是为了策马回朝之时。”那二人对视不语,只听夏夷则继续道,“京中局势而今越发混沌,禁军十六卫,几支归于老大,几支归于老二,羽林亲信又是否全为圣上所控……尚无法全部探查清楚。唯一清楚的便是,无论北衙或南司,无一人可为我用。”

  武灼衣刚刚巡营归来,一身软甲仍未卸下,手持重剑,眉目如锋,此刻同叶灵臻只相望一眼,便见白衣书生缓缓折起扇面,颔首轻笑,“十六卫久居京中,未上过战场,只学了一身的浮僚官气,又怎比得上武家军骁勇。”

  夏夷则点头,“武兄治军有方,实乃大将之风,无愧名门之后。”赞罢话锋却一转,“可太平岁月,我岂有带兵入京的道理。”

  武灼衣沉默片刻,又看向叶灵臻。他不善言辞,有些三人心知、又必须出面点破的话,他说不来,只有劳烦这位挚友。

  叶灵臻低叹一声,神色郑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既然心意已定,江陵这边,定会竭尽全力。”

  夏夷则转过头,望向案头烧过的余烬,过了一会,缓缓点头。“二位助我如此,他日必当重酬。”

  “殿下,”武灼衣凝神正色,“自殿下初至江陵便我二人便坦然相告——武家所求无多,只为明君盛世。”

  夏夷则点头一笑,“那在下便尽我所能,不负二位美意。”

  三人便不再多言,铺展地图,自有一番筹谋。

  待到夜色渐沉,武叶二人从夏夷则房中告辞,回到武灼衣屋内,叶灵臻才低声感慨。

  “咱们这位殿下,什么都好,只是同他说话累了点。”

  武灼衣慨叹,“这般心机深沉,言辞谨慎,才是所谋者大。”

  叶灵臻点头,“他是要为君称帝的人,今时说话便不能过于露骨。圣上健在,图谋那位子也必得名正言顺,不落人话柄。呵,这般性情,武兄是否想过,有朝一日,兔死狗烹?”

  武灼衣笑了笑,“既是你我选定的人,现在才担心这个,灵臻不觉得迟了吗?”

  叶灵臻摇开扇子,“叶某一介书生,没有武兄的襟怀,总是悲观些。我信他宽仁慈善当佑天下,却也信自古将军难见白头。总之……武兄,至少那些流言,你我必当作从不知晓。”

  武灼衣默然点头,片刻后,又轻轻一叹。

  “他终是那人弟子,我便信他不似当朝这位薄幸寡恩。他若要过河拆桥,可也问问他师父同不同意?”

  叶灵臻笑终于一笑,“不错。”

  半月前,夏夷则同清和拜别。

  自从北疆归来,夺嫡之事,清和不问,夏夷则亦不说。天已凉,岭上松风浩荡,山外鼓角声沉,每天都能看到传递消息的灵蝶来来回回。太华冷冷一片雪色,灵蝶不合时令地飘着,翅翼闪动,总似催人。

  那是属于旧时光的最后一段,算是某种结尾罢,他们尽量珍惜地度过。梅花树下埋了很多年的酒,清和叫夏夷则搬出来,每日对酌,熏得一院好似江南。

  “师尊,这个要埋多久呢?”

  “五年,十年,二十年,也许更久……为师也不知道。”

  “那师尊要喝的时候,不能偷偷一个人了。夷则要陪师尊一起喝。”

  他们喝起那时埋的酒,想起那时说的话,恍然大梦一场,醒的时候,对面坐着的,还是梦里的那个人。

  微醺里他们的影子自然地交错在一起,同花香酒意一样融化在月色里的,是很多很多深长的吻。

  若是停在这里,日日日日,也都是梦一样地过。

  然而二十年等待,他抚育长大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恋人。

  到了那天,清和也只有一句,“想好了?”

  其时细雪初绽月下,莹莹如夜蛾旋舞,清和迎风撑伞而来,伞面上一枝墨梅。

  夏夷则说是。经历过漫长旅程,到了此刻,再多的话都已多余,只是命运的路铺展到脚下,他平静地踏出了脚步。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这皑皑雪色里一个修仙问道的弟子,而回到本就该属于他的地方,金瓯碧瓦,九重尘寰。学会争抢欺瞒,看透波诡云谲,然后祈四时有序,望五谷丰登,身负苍生,肩挑天下,然后以全然崭新的身份,再走到清和面前。

  他不会要清和与之同行,哪怕清和轻笑着问了一句,“有什么要为师去做的吗?”——他也只贴近他的面颊,轻轻抱住了清和。

  “不用,”夏夷则同样轻笑起来,“这是你走过的路,再走一次,怕你觉得没有意思。”

  清和没有说话,他知道夏夷则在想什么,有种意外的、被周全珍视的感动。

  他看着这徒弟在面前跪下。也许是最后一次受他这样的礼,他想,时间过得多么快呢,世情又多么难以预料。有人会长大,会离开,有一段关系会悄无声息地留在过去,又变成另一种感情彼此牵绊。

  因为这牵绊,本应留在过去的人,也一同走进了新的光阴里。

  三日后,圣元帝召太华诀微长老入宫。

  “江陵。”圣元把玩着手中密函,“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清和面色和煦,点点头,表示赞同。

  江陵此地,东尽吴会,西利巴蜀,枕三峡,席五湖,古今形胜,金汤天造,从来逐鹿之所,兵家重镇。

  “自六朝、用武诧荆州。”圣元笑了笑,“他知道拿什么跟朕要,这才是朕的儿子。”

  清和静静看着他,年少相知的那一段岁月已经过去太久,如今已经没人能看清陛下心里想着些什么。

  “朕会召他回京。赐府,封王,加官。”圣元帝转过身,“他想争,那就争得漂亮些,朕看着。”

  圣元说得直白,清和并不作回答,停了一会,只是道,“山人也看着。”

  圣元转头看他,这个多年前执意离开长安不肯与朝堂有任何瓜葛的人。

  “这么多年来,朕还以为诀微长老是真的醉心修仙问道,流连春花秋月去了。呵……原来这些尘俗之事,真人竟还有心一看么?”

  清和面色从容,微笑摇头。“山人只是想……若是他的江山,春花秋月,岂非更值一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