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三十二章 32

  易骨这天,说是请了人帮忙,最后动手也只是清和一个。

  南熏站得不近不远,偶尔搭把手,只是怕最后清和撑不住有个万一。葛山君索性令人费解地站在了屋顶上,招牌似的,生怕一山上下有人不知道清和长老院里出了大动静。

  毕竟是这样剥皮见肉赤裸相对的事,清和还是不愿有外人看着。

  他徒弟的血肉,在他指尖的触碰下渐渐剥落成因为坦诚而更加动人的样子。已经肌肤相亲过的身体似乎认得了那双手,放下了最初的紧张,流露出信任柔软的姿态。

  即使没有了意识,夏夷则的身体也深深记得,是这双手,带他体验过崭新的欢愉,品尝过别样的甘甜,也将带他走过幽谷绝径,穿过死亡的坟地,然后在命运的夹缝中孤注一掷。

  原来这世上最好和最坏的事,这所有的开始和结束,都系在一个人身上。

  满室是浓稠的腥味。南熏回过头,目光越过清和的肩膀,却没有看到鲜血淋漓的画面,只有太华秘法在清和指尖闪烁出点点白光,暗夜星眸一样。

  她从身后看着他,觉得自己在看一个精致的沙漏,修为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流逝着,而他不惧不退, 低下头,留下一个虔诚的背影。

  多少光阴也就这样无声流淌过了,站在时间的河流里,他终于伸手抓住了什么。

  南熏皱皱眉,终于感觉到四周环绕着的法力似乎有些过多了。

  她盯着清和的手,突然眉头高高挑起,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清和?!”

  那些满溢妖气的碎骨并没有被清和抛下,而是堆放在一起,在清和的注视下凝成一团光。

  从血肉的钳禁中骤然解脱,妖气一时不受控制地弥漫,又被清和及时封住。白骨森森,妖气和灵气同时附着在上面,渐渐融在一起,明暗流转,闪烁不停。

  “你这是……?”南熏上前一步,更加确定那光芒里蕴藉了丰沛的法力,惊诧之下,愣在原地。

  光芒渐渐变得通透莹白。随着妖气一点点被吞噬不见,整个光团也一点点变小。

  南熏突然明白清和是在做什么。

  “你……这又是何必。几根妖骨,能成什么气候。”

  清和正耗着精神,额角挂了一层汗,发丝黏黏地贴在脸侧,一直不肯说话,此刻也只是强撑着一笑。

  “夷则的骨,还能随便扔了不成。”

  南熏张了张口,到底一个字也说不出。

  半妖之骨本就罕见,夏夷则自幼修道,灵力甘纯,养得一身好骨骼,这妖骨乃是不凡上品。若是名门正道拿来做成法器,正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材。法器一旦做成,往往自带些奇异特质,皆与其主人秉性有关,取骨自不同的妖身,做成的法器也各有万千。是以这些法器不同于死物所制,从活生生的血肉中抽出,难免自带三分诡谲妖性,比之名门正道,更为旁门左道所喜,落在有心之人手里,自有一万种法子制成邪祟之器。

  而清和只是简单干脆,以自身灵力为皿,包裹起来,生生炼化了。

  南熏默默看着,那光芒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妖气和灵气都被收纳进去,不知会在交缠中新生出什么别的模样。

  ——最终变成一颗小小,小小的骨珠。

  清和长舒一口气,伸出手,骨珠似有灵犀,轻轻落在他掌心。

  是雪一样的颜色,温润,又冰凉。

  清和又低头去看夏夷则,面色惨白也如雪一般。清和用了很多法术,便丝毫看不到伤口和鲜血,只能从这惨白面色里略见其中凶险。

  夏夷则只是沉沉睡着,在无知无觉中露出稚子般天真神色,呼吸绵长。清和终于露出些笑意,看着他依然有些肉嘟嘟的脸颊。这鲜活美好的生命,上天也一定会心存怜慈。

  清和拉过他手,把骨珠放在柔软的掌心,又抚摸着指节让他攥住。整个动作都很缓慢,又轻柔。这并非多么暧昧的场景,然而南熏静静看着他牵起他手的背影,明白地看到了某种深埋已久的情愫,再也藏不住。

  然后,她倒抽一口气,又好像其实早有预料,并没有惊呼出声。她看到清和微微弯下腰,散发和飘带都落下来了,遮住他和夏夷则的脸。南熏想那应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吻,或许在额头,或许在脸颊,又或许落在唇瓣上。

  很快清和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收拾好易骨的法器和伤药。他应该是很累了,却没有丝毫颤抖,一切都收拾得有条不紊。南熏终于走过去,接过他手中杂乱的东西,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清和皱了皱眉,想起终于忘了什么。他挥了挥衣袖,空气中血腥味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甘冽的清气。

  一场惊心动魄的易骨,便好像并没有怎样的斑驳不堪,只是一段短暂的旅行。任绝壁万仞,血沼污秽,他捂住他的眼,牵着他的手,走过去,便过去了。再回头时,什么也看不到,只是一片流风回雪里,藏着一个平静的吻。

  南熏坐在厅堂中,连喝了好几口茶。她不知是惊悸,生气,还是恍然大悟。清和并没有瞒着她,好像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南熏知道他一向有些惊世不羁的心性,却不料已经离经叛道至此。

  她想了想,却又想不出哪里值得指责。本朝世情一向奔放,清和同夏夷则非亲非故,自然不算有悖人伦。若说修仙该断情绝爱,可清和多年嗜酒,从来也未说过要成仙。剩下那便是年纪了,然而修道之人年岁总是很长的,百岁如流,朱颜不朽,他们最不在意的,便是年纪。

  这般思来虑去,便觉得所有乍看之下的不合适,都变成了无关紧要。好像能说的也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于是她最终也没有说什么迂腐而多余的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清和一眼。这师徒二人面前的路依然崎岖叵测,实在无需旁人再费心设置什么无谓的阻碍。若那果然是情,这世间没有比情爱本身更摧心折肺的事情。

  “清和,”她放下茶盅,叹了口气。“你多保重。”

  “好。”清和轻轻颔首。

  她不说破,也不必说破。此后很多年,她和他们,一直也不曾问起。就好像她被伤过的一只眼睛,他们看到了,就像看不到一般。

  很多事情,不管是好是坏,说与不说,它就在那里,作为生命的一部分,生长和苍老。不必篆刻,无人作证,何须青史名垂,自有悠悠天地,知其情深不朽。

  南熏走后不久,又叫人传话,山中来了贵客,圣上在大殿等着。

  清和回那就让圣上等着,夷则不醒,他就不见。

  南熏听后哑然一笑。清和在生气,即使那是圣上……可是清和在生气。

  南熏便由他去了。他守了夏夷则一天,易骨本就大耗元气,此刻既忧虑又疲惫,实在是到了极限。葛山君从房顶下来送药,见他脸色,冷冷的只有一句话。

  “清和,你再熬下去,可是怕夏夷则醒时看不到你耗尽了多少年修为?”

  清和这才站起来,身形摇晃了一下。又托付葛山君,客院住着几个小友,心底纯善,牵挂夷则,若是愿意,便叫他们进来陪着罢。

  这徒弟早早行走江湖,一直不乏知交好友,可惜风起云涌间,几位挚友相继殒命,夏夷则虽不说,却着实是心头疮痍。见他重又找到同龄为伴,清和实在欣慰。

  更何况,人的一生总要经过许多风景,在不同的风景里再见的,并不永远是当年的同行。

  他隐约看到夏夷则的前路,希望他永远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

  日落月出,这大概是太华山上,时光走得最慢的一天。夏夷则并没有意识,他只是觉得做了一场太长的梦。

  人在梦里总是更坦诚一些的。惊惧,或者愤恨,那些刻意被隐藏的感情一旦被释放,会是自己也想不到的灼烈滚烫。

  那并不是一个美梦,却也不算可怕的梦魇,更像是一面镜子,他走过去,同另一个自己相见。

  冰冷和残酷也许可以让人强大,但是与之相伴的阴影和森寒,却使那茕茕孤影看上去更单薄。

  他看到的,与其说是荒芜的来路与狰狞的去途,更是自己的脆弱和渺小。那些排山倒海将他淹没的腥风血雨,并不是命运的暗示,而是他内心的投影。

  即使这一刻坠落梦中的夏夷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妨碍他坚定地向前走去。他心本光明,便是在三途河畔走过一程,也不会百鬼缠身。

  在无边寂静和黑暗的深处,没有人会在背后温柔唤他,也不是任何一段感情在照亮他前路。夏夷则,这日后终将护佑一方山河的帝君,若是没有谁的指引就要迷失于一个梦境,那也不必再醒来。

  那本就是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若一定要说有谁的身影始终若隐若现,是年年月月,春风化雨,那人的教诲和爱,成就了这样的他。便无论何时,都如灯在侧。

  夏夷则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静默地躺了一会,才迟钝地感觉到手中攥着什么。拿到眼前只望了一望,便知道是清和留给他的东西。温润柔滑,叫人心生亲近。

  夏夷则坐起来,屋内空无一人。他想,那么,清和一定是太累了。

  清和也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好像心有灵犀,他睁开眼,便听到门吱呀一声,被谁打开。

  那人抖落了一身月光,轻手轻脚地走近,似乎凝望了片刻,然后就着他身体的线条躺下来,大胆,又温柔。

  “师尊,”他轻轻地抱住他,“我回来了。”

  清和点点头,脖颈间充满了温热的气息。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闭上眼睛,在相贴中重新入睡。

  闭眼之前夏夷则一直听着心跳声,在静夜里格外叫人心动。他想,若途经这所有艰险,只为迎来这样平静相依的一刻——即使并非终点,只是命运额外的赠予——也叫人如此甘心。

  清和终于去见了圣元,态度是为人臣子该有的恭谨,说的话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说皇上,你看看那禁地,关着足以为祸天下的群妖。

  圣元的脸色不太好,但仍端着笑,说朕知道。

  他说要动太华弟子,便是诸天神魔,也得先问问我。

  圣元想,他鲜少这么嚣张,可见是生气了。

  圣元有些委屈,他的爱妃、故友、甚至儿子,统统都瞒着他。欺君大罪,换了别人早该请死,可皇上还来不及生气,清和却先生气了。

  他生什么气,圣元莫名其妙,那是朕的儿子,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他的人。

  可圣元没有法子,在清和面前,天子是动不得怒的。天底下没有比皇上更识时务的人,都是历经两朝的人了,如何不明白,无论这天下归了哪一家哪一姓,而太华,始终是巍巍太华。

  圣元最后也没被允许见到他的儿子。

  “清和,”他终于有些恼火,不知是气是笑。“那是朕的儿子。”

  他把“朕的”二字咬得很重。人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更想占有。

  清和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圣元便无话可说,觉得清和这么多年的道,原来都修成了脾气。很多年前清和不是这样的,虽然对他不算好,但也还勉强应付着。

  他以为至少有年少相识策马同行的交情,却到今天才发现,这点故人之谊随着身份立场的变化,随着帝王喜怒无常翻云覆雨的心术,早已无声湮灭了。

  “当年成全朕,如今又要成全朕的儿子。”圣元发现原来他从未看明白过清和,“朕总以为你是懒问尘世,却原来仍有这等野心。”

  清和轻轻摇头,“当年帮陛下,乃是为了天下。而今成全他……”清和顿了一下,转过身,有风吹动衣角,留下一个流水漾漾的背影。“是私心。”

  圣元看着他背影,愣了片刻,突然大笑。

  “覆门灭族,心死之人,还会有私心吗?”

  清和沉默不言。有仙鹤扑腾路过,见他同这人说话不开心,便怯生生上前,啄了啄他手中拂尘。清和于是笑了,抬手抚摸了一下呆呆的鹤头。

  他对万物从来温柔如此,何曾心死。

  仙鹤又看到他腰间新佩的腰坠,是从前没见过的样子,好奇地伸头要啄,被清和抬手拦住。

  清和对它摇头,声音含笑,“这个不能碰。”

  圣元便也好奇起来,走过去,只见一挂冰丝流苏,上镶一颗雪白通透的珠子,不知是何材质,莹莹似玉,又流光似贝。

  “这又是何时得来的宝贝。”皇上本就不快,此刻更有些郁结,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该收入帝王家才是。

  清和答非所问,“夷则身上,如今已没有一块妖骨。”

  这话他已经说过一次,圣元没有怀疑,也不敢怀疑。

  然后圣元又听到他语气从容,好似在说今天的天气,“他身上所有的妖骨,都化在这里了。”

  圣元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明白清和在说什么。他再看那颗珠子,便觉得没有方才那般精致可爱,而有了些毛骨悚然。

  他们修道之人果然心思诡谲,异于常人。圣元不能想象,若是自己,如何能安然自若,把这东西当成宝贝佩在身上。

  然而他又觉得心里有些酸痛,好像看到了某种极为珍贵美好的东西——同样是来自那碧海深处的爱,他或许曾经有过,却永远失去了;或许从来,也没有真正明白过。

  他现在只是,一点都不想同清和继续说话了。

  至于那颗骨珠……清和想起早上的情形,看着身侧探头探脑的仙鹤,并没有收敛面容里深深笑意。

  他一早醒来,身侧已经空了,只稍稍一抬头,便不难找到夏夷则的身影。

  “夷则,”他喊了一声,听到少年熟悉而轻快的声音,“师尊!”终觉心安。

  “师尊,”夏夷则走过来,在他床头坐下,手里拿着一串腰坠,“我见这珠子好像极为珍贵,总是拿在手里又不方便,就挂起来如何?”

  清和笑了笑,“是很珍贵。”

  “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助我易骨吗?”

  清和摇头,目光逡巡过夏夷则身上每一处被他亲手更易的地方。

  “并不是。”

  夏夷则愣了一下,他一直是很聪明的,比清和以为的还要聪明,“那便是我自己的东西了。”

  他低下头,重新抚摸着那骨珠,叹了口气。“师尊,你把它打磨得真好看。”

  清和拍了拍他肩膀,“夷则收好罢。”

  然而,当清和一层层穿好衣服,正摆弄着衣带,动作突然被轻轻按住,然后一双手停在腰间。

  清和垂着眼,看夏夷则屈下身来,将那骨珠并着流苏挂在腰侧。雪白衬天青,十分般配悦目。

  “师尊,”他又拂了拂衣穗,终于觉得稳妥,这才站起来,同清和目光相对。“弟子既然易尽妖骨,又何必再保留这一丝半毫。从今往后,弟子只当重活一回,不再耽于旧日骨血。”

  “弟子前半生种种,皆因这一身妖骨而起。”他望着清和,眼睛里有新生的神采,“因缘际会,尽系师尊——那便请师尊,一直系上吧。”

  清和看着他,终于体会到,这徒弟易骨新生,充满了志在必得的胆魄,已不再是青涩少年。

  一场师徒之情,至此确实有了大不一样的转变。夏夷则,这被牵引护佑的徒弟,他从此再没有清和封印的压制,抛却了妖身也再不被清和所忌,然后他终于可以反过来,牵住了清和的一生。

  后来,当他再次离开清和,去流月城,去江陵,去长安——迢迢回首,也依稀可见清和身侧,一串清辉摇曳。

  所有的远别,便也算不得远别。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