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三十四章 34

  入京的局势与夏夷则所想大为不同。圣元帝一纸诏书将之宣归,一路上所过之处,皆有官吏厚礼相迎,极尽追捧。待将至帝京,尚未入城,已有宫人久候皇门之外,恭请夏夷则往陛下新赐的府邸入住。

  已经习惯了被轻视和敌对,他几乎不太适应这些,几乎忘了自己还能如一个尊贵的皇子被礼敬对待。

  圣上赐府于三皇子,并允其自建府兵。这本不奇怪,只是圣上既然允准,却一兵一刃也未赏赐,一点一滴也不过问。看似冷落,实为纵容,即使有人多次进谏,也只道一声朕知道了,好似那数千精骑,本就应该在三皇子身后,平空而来却理所应当。

  这态度再明显不过,满朝还不曾见过圣上对哪位皇子如此宽容地示好。听闻某位贵妃娘娘已去太后宫中哭了又哭,皇后甚至垂泪直言,“皇上若真有心立储,干脆下诏便是,若是并无此意,又何必看重那样一个出身!岂不叫六宫心寒!”

  话本就是说给世人听的,当然传了出去。圣上那并无反应,只知道三皇子听后报以冷笑数声,话音里透着十足轻蔑。

  “六宫里还有人归无葬处,做儿子的连祭拜也无可祭拜。皇后如此体恤六宫,不知可曾替她心寒?”

  一句话落地,不时便传到圣元的耳朵里。做父亲的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终于下诏三皇子入宫觐见。

  隔了其实并未很久,只因为这许多沧海桑田的变故,父子二人好似已经半生未见。

  圣元背对着殿门,整个人隐没在华幔投下的黑暗里,拖出长长的影子,夏夷则推门而入,一步一步踩上去。

  角落里燃着龙涎香,在窗棂漏下的日光里缭绕出盘桓的烟雾,味道如此浓郁,好似空气都凝结成一团厚重的棉絮,叫人喘不过气。

  夏夷则不能理解他的父皇如何可以在这样了无生气的华殿里,安然度过每一个日夜。

  “焱儿?”

  听到了脚步声,圣元并没有转过身,只这样唤他。

  夏夷则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此亲昵的称呼,不该属于眼前这位刻薄寡恩的父亲。

  这沉默让圣元露出了些嘲讽的神色。“不肯认朕?恨朕?想杀了朕?”

  夏夷则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龙纹盘绕的背影,眼中眸光如雪夜深潭,清冷而凛冽。

  “你长得像你的母亲,尤其是那双眼睛。”圣元并没有转身,自顾望着面前的窗,“可如今,你身上已没有一丝骨血再属于她。”

  夏夷则觉得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他继续听着,这位父亲每一句残忍如刀的话。

  “你爱她,恨朕,可你抛弃的是她,留下的,全是朕予你的血肉。”

  圣元笑了起来,声音嘶哑而尖厉,让人想起染过血的黄昏里不怀好意的枯鸦。

  “为了朕的位置,你不是也宁愿割舍你的母亲,宁愿背负一身你最怨憎的人的血脉?对自己狠绝如此,焱儿,”圣元缓缓转过身,“怎能不让朕高看一眼!”

  满身冰冷,夏夷则定定站着,迎接那双苍老的眼眸。

  “如此厌恶她予你的妖身,你又凭何说你因为她而恨朕?”

  这就是他面目可憎,言语恶毒的父亲,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无法反驳。

  “焱儿,为何站着不动?坐下,朕允你坐下。”

  夏夷则犹自站着,像是被定住一般,沉默看着他父亲走近了些,在雕花镂空的檀木椅上坐下。

  “朕有三个儿子。”圣元的语气平缓而疲惫,如所有真正老去的父亲在检点平生。“长子之母出身书香世家,是朕认可的皇后。皇后父兄,在朝中皆任重职,经世致用,可谓良臣。”

  “次子之母,是将门之女。当年朕起兵南海,其长兄曾随朕左右,出生入死。”

  “朕还有一个小儿子,其母妃出身贫贱,却是这世间最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女子,是朕平生挚爱。”

  夏夷则冷笑一声,转过头,看窗外初开一树寒花。

  “小儿自幼体弱,朕将他送往宫外,交由一位故友照拂。后宫如何险恶,朕岂会不知?可怜他母妃没有半点势力,朕要护她周全已是不易,幼子无辜,朕宁愿他远离京城,交给一位值得托付的人。”

  “朕虽不常见他,却知道他得那人护佑,实在比在朕身边过得更好。”

  “哈哈哈哈哈哈……”夏夷则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

  “焱儿,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三子中,朕最在意的,正是幼子。只可惜……他母妃原来非我族类,连同朕那位故友,一同瞒着朕,撒下弥天大谎。”

  “焱儿。”圣元突然加重了语气,凝视这大笑不止的儿子,几乎一字一顿。“你若真想要这位子,那便给朕记牢。这天下,没有人,可以欺君。”

  夏夷则转过头,唇边犹带着一丝讥讽。“我不是你,陛下。”

  “不是吗?”圣元笑着看他,几乎痴迷一般地,仔细打量着这个儿子。“朕有三个儿子,长子带着他母亲的一半血脉,朕总觉得略显优柔,次子继承了他母家的直爽,朕又嫌弃他性情暴躁。唯有小儿子,本是个朕要宰了的妖怪,可他回来了,身体里流着的,竟然完完全全,都是朕的血。”

  圣元也终于大笑起来。夏夷则想,他一定是疯癫了。

  “朕怎会有如此贴心的小儿子?哈哈哈哈哈哈哈,苍天待朕不薄!朕是天子,自有天意成全!”

  “天意?”夏夷则起手拈诀,玄凝剑破空而生,剑气如霜架在圣元颈前。

  龙椅上的人毫不担心,仍在大笑。

  “好孩子,你该杀的人,不在这里。记着,受命于天、君临四海的人,不应该留下任何把柄给任何人。”

  “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清和已经教不了你,那便让朕,你的父皇,教会你。——当日筵席之上所有目击之人,你一个都不能留;皇后一族久涉官场岂能全身而退,你要扳倒,朕自会成全;至于这天下兵马——你若能将武家收为亲兵,倒也为朕减了一桩后顾之忧。”

  “还有你那几位朋友,对你的底细,怕是比朕知道得还多。乐将军积威犹在,你不好得罪,乐公子不杀也罢,让他知趣些,走得远点。至于那位天罡,有百草谷撑腰,你要灭口,也记得做干净些。呵……百草谷,前朝遗民,擅立军营,本当早日收编于朝!听说那位秦将军很是推崇你,焱儿,这很好,你很聪明。”

  夏夷则好似第一天认识他的父皇,紧紧望着圣元的眼睛,一直望向最深处。

  “北有安尼瓦尔肆扰边境,呵,天子不封,谁敢擅自称王?!南有巫蛊一教荼毒民心,朕的子民,岂能全无礼仪教化?!”

  圣元声音愈发大了,脸色却因为情绪激动而愈发苍白,皱纹毫无保留地彰显出来,岁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无论他有怎样的雄心。夏夷则突然意识到他的父亲已经多么苍老。

  “天下久经战乱,如今初定,首要安民生息,朕虽有心……却不得不,暂缓图之。”

  “朕希望这些事,能由朕的儿子做好。”

  圣元迎向夏夷则的凝视,回以同样沉肃的目光。

  “那么焱儿,你告诉父皇,这些,你能办到吗?”

  夏夷则终于意识到,眼前此人,并不仅仅是一个凉薄的丈夫或寡恩的父亲,也并非一个好大喜功奢靡张扬的昏君——不,即使对他的憎恶足以填满余生,夏夷则也必须承认——这曾经所走过的所有喧哗城镇和壮阔山河,是他治下的疆域。他一手夺下了这个江山,也有一颗守土拓疆的心,百代万世的心。

  他或许对不起所有人,但是他对得起了,自己座下的龙椅。

  夏夷则久久没有说话。他不会成为他的父亲,却不能不被这一番帝王阔论所打动。

  圣元静静等着。他将夏夷则脸色变幻不定的神色当做无上的享受,年轻人,他想,碾碎他的善良和执着,多么叫人愉快。

  然而夏夷则突然,轻轻,轻轻地笑了。

  好像骤雨过后的一阵风,在阴霾的天际吹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光,就这么洒了下来。

  “陛下,如果不知道你这辈子所求为何,我也许真的被你所指的路鼓舞。”

  玄凝剑早就被收起,这满殿昏暗中唯一闪闪发亮的,是夏夷则的双眸。

  “陛下或许是个不错的皇帝,可陛下之道并非守土安民。你只不过贪恋这万人之上生杀予夺的权势,肆意而为,还指望无人忤逆。”

  “若不肆意,如何自称天子!”

  “不。”夏夷则望着他,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怜悯,“你若指望我继承这样的道途,便不该把我送到清和身边。”

  “你师父只会饮酒下棋养仙鹤。”圣元一脸讥讽,“他教你剑术符咒,不过机巧小技,而为父告诉你的,是天子大道。”

  夏夷则摇头,“陛下,你这般执着天子之威,却奈何不得一个区区太华,不是么?”

  圣元不屑道,“朕乃人皇,太华震慑妖道,人妖殊途,本不可同论。”

  “是啊,陛下也知自己不过人皇,却妄想凌驾天下苍生。”夏夷则眼中怜悯更甚,“陛下说得不错,剑术符咒,不过机巧小技,不足一提。”

  “陛下忌惮太华禁地,可知再高深的道法符咒,终有衰朽之日——真正可以倚仗的,唯有磐石般的人心。”

  圣元呵了一声,玩味地看着他,“这是清和的话。”

  “不错,这是清和教予我的道理。他正是从这里走了出去,然后,变成了那千万磐石里的一部分。”

  圣元冷笑,话音中十足讥讽,“清和只是一个顽冥不灵的痴人,瞧不起俗世,也注定修不成飞仙。你如今信他这番痴话,只因为你年少天真,焱儿,你见识的道理和人,都还太少。”

  “是吗,”夏夷则由衷地、轻快地笑了一下。“此生何幸,能在年少天真之时,就见识到最好的道理和人。”

  一直冰冷的语气里就这样突然带了些温暖的情愫。圣元看着他,似乎听懂了一丝弦外之意,顿觉可笑。

  “你对他……是朕想的那样吗,焱儿?呵……你果然这样年轻。”

  夏夷则并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却因为想起了那个人,而愈发下定了决心。

  “即使贵为天子,这一生,只怕陛下失去的,要比拥有的更多。”夏夷则转过身,望向门外。“陛下的河山,我会守护;陛下所担忧的,北境和南疆,我会来平;陛下看到的官场积弊,我也会清理。”

  “可我绝不会像陛下所想的那样肆意杀伐,孤冷一生。陛下以为驾凌万民便可操纵他人命运,我就让陛下知道,从今天起,你的每一个愿望,都不会如意。”

  圣元微笑着看着他的背影。

  “朕愿是你即朕大位。”

  “不会的。”夏夷则转回头,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位子,是我自己来拿,并非你给。”

  然后他大步跨出门去,落日的金光铺天盖地覆了满身。

  圣元的身影仍然隐没在昏暗的宫殿里,他望着那年轻矫健的背影,那样笔直地行于乾坤日月之间,是所有人所能梦想到最好的,天子的模样。

  夏夷则行过数道宫门,突然停下脚步。回首重重宫阙,不知是哪一层飞檐钟角迎风低鸣。

  他招招手,宫门前有侍卫匆忙跑了过来。“殿下?”

  “我问你,”夏夷则望着三清殿的方向,“清和长老,是否正在宫里?”

  “不错。长老昨日刚到,圣上说,多事之秋,他心底总不安宁,叫长老来宫里作法驱魔,多待阵子。”

  夏夷则笑了,“好,我知道了,去吧。”

  他父皇当然还是忌惮他的,才会把他师尊搬出来,叫他记得不可叛父逆君。夏夷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一阵清风拂袖,他转过头,清和正迎面而来。

  “师尊。”又是数日不见,夏夷则快几步走上前去,眼眸闪亮,“我听说了,你也在。”

  清和也在笑,可面色下隐约有些忧虑。“不错,圣上说要驱魔。”说到此处他和夏夷则眼中几乎同时闪过一抹了然的嘲讽。“若是陛下的心魔,那倒也罢了,只是这次……”

  伴随着清和的神色突然变得异常郑重,夏夷则听到一个久违的名字。“夷则,你还记得血玲珑么?”

  好像有惊雷从天边传来淹没了耳畔,以至于夏夷则听完清和此后所有话也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刚刚同圣元的对话,仿若一语成谶。

  是啊,浮生六道,迷恋这天下的,又何止是渺渺俗尘里的王孙或人皇。

  “夷则?”听到清和又喊了一声,夏夷则这才嗯了一声。同清和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二人都想到了更远,更久之后的危机。

  清和突然摇摇头,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攥住夏夷则的手。

  “以后的事可以暂且不提,不必太过忧虑。眼前正有一件趣事,夷则不妨一听。”

  夏夷则便也笑着点点头,二人广袖相接,衣摆摇曳中,一同穿过了层层宫门,向远处走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