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二十九章 29

  清和近日来总是多梦。

  倒也不是什么诡谲惊心的场景,只是旧时画面,泛了层模糊的黄色,一幅一幅,极淡地从眼前浮过。大多是这些年同夏夷则的点滴相处,平静安稳,有时是再久远一些,初入太华时的皑皑山雪,冰凉沁骨,也会有更远一些的,尚少年,懵懂无知,又轻狂无畏。

  一梦醒来,不过五更。掐指算了算,那徒弟仍是无虞,便起身,自己泡一壶茶,慢慢喝完,天也就亮了。

  南熏偶尔来看过,瞧见他脸色,心里明知是为着什么,却偏偏指着紫胤,煞有介事地交代。“他们这些做前辈的最不厚道,一个个成仙的成仙,忘情的忘情,哪里还记得爱护后辈的道理?清和不用跟他们客气,别什么事都冲上去,省些力气,天塌了也轮不到你。”

  清和轻笑,“我知道。”

  南熏仍是生着闷气,也不知是因为谁。见紫胤走了过来,便大段地抱怨,“放眼天南海北的地仙何止一个两个,清和这平时只会喝喝酒养养病,连仙都懒得修的,你们别总是听他托大。他倒是什么场面都敢上,可紫胤你是个明白人,看在你我相交多年,凡事别叫清和顶前头,算我谢你。”

  紫胤嘴角抽了抽,很想反驳。他想清和哪有你说得那么没用,话到嘴边才迟钝地发觉好像根本不必反驳。不过是太华传统而已,与事实无关,只是因着,那是太华的人。

  将心比心,紫胤亦觉身为前辈照顾不周,便重重一点头,“你放心。”居然十分认真地答应下了。

  南熏对他一笑,又转头继续提点清和,“太华能出山的弟子一半都跑到秦陵了,为天下为苍生,我太华问心无愧,你也别太不要命……”

  清和笑着打断她,“我哪会。”

  南熏瞥了他一眼。“怎么不会?当年收乘黄时,你修为还不如现在,却暴躁的很,提着剑一阵风就跑了……师祖都没拉住。”

  紫胤被提醒着也想起这茬事,“听说在西王母那里都排上号了,就等哪天你列入仙班,九霄殿上登了仙籍,再顺路去答她一声谢。”

  清和只是轻轻摇头,“怕是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紫胤叹了口气,虽是人各有志不便强求,终也深觉可惜。

  见南熏脸色不好看,清和又补了一句,“修仙这事顺其自然,惜命我自是会的。”

  再说下去,声音就轻了些。即使是紫胤这般太上忘情的人,也能感觉出他整个人柔和了起来,隐隐又有了几分往日从容散淡的风采。

  “今时不同往日……夷则还等着我。”

  不错,今日不同往日,眼前再也不是那个削尽山头生死为轻的年轻人了。他身后还跟着那样一个牵挂,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先死一步。

  南熏再也没有多说一句。

  他三人在秦陵四周走了走,言谈间南熏又说起如今的地仙。紫胤同她细数道,能来的自是都来了,或有要事在忙的,实在脱不开身,或是周游不定的,也无人相告。倒不是清和托大,这天下能比他更擅长封印之术的,实在找不出几个。

  南熏微露得色,又听紫胤接着道,“便是成了地仙又如何,灵虚成仙多年,碰到的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孩子,却也说死便死了。”

  南熏心中一惊,清和已经接过话来,“若果真行端正之事,一介地仙,又怎会不敌几个孩子。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

  “原来此事清和也知道。”

  清和看看他,神色平静,“紫胤,你我之间,有什么便说什么罢。”

  紫胤点点头,“你门内之事,我无话可说。我只知夷则是你徒弟,这段时日行迹江湖,险难迭生,似乎很是遇到些奸邪之辈,然夷则从未做过有辱师门之事。你教了个好徒弟,可以安心。”

  清和笑了笑,“就这些?”

  “就这些。”紫胤并不是多话的人,说了这些已是难得。他也知南熏同清和有话要说,便不多留,寻了个由头作别。

  同道相杀本是大事,夏夷则身负人命,此刻他们都还未打听到其中究竟,然而紫胤愿意维护。

  南熏望着他背影。这样心有炽炭的人,世人偏又常说他冷若冰霜,岂不是天大的误会。

  清和苦笑,“他们这一行轰轰烈烈,就连紫胤也知道了。”

  “有定国公家的小少爷,有百草谷私逃的天罡,还有在逃的三皇子,又没有刻意掩人耳目,多少人盯着呢,怎会只有太华。”

  “定国公家的孩子……说起来,那位傅夫人所在天玄教,同掌门也颇有些渊源,在江湖亦是数得上名号,乐将军更是藏而不漏,胸有大智。这等人家,公子远游,对其行迹怎会一无所知。”

  “正是如此。天玄教自有暗哨数里外远随,却也近不得,听说还跟丢过数次……还是因着夷则太机警。”

  清和一笑,“夷则最会藏匿行迹,当年半夜偷溜下山,连我都不得而知。这等好本事,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至于百草谷,同太华也略有交情。谷内戒律严明,人人赤胆衷肠,想来即使是私逃的天罡,也该是个好孩子。此地也有百草谷的将领,你将那孩子名号告诉我,我也可探询一二。”

  南熏说好,将所知情形尽数告知,大多是千红阁帮忙传来的消息。秦陵形势复杂,门派繁多,做情报这行的最讲究一个秘字,念奴娇不愿往这闹哄哄的秦岭递信,有事只管找南熏。

  清和又轻轻叹了口气,“想来,宫里也该派了人。”

  “去了三两个,都被夷则解决了。”

  清和点头,皆在意料之中,“什么都难不住他。”

  二人一时沉默,前路叵测,难有生机,且不说清和此刻难以抽身……南熏闷闷地想,便是抽身去找夏夷则了,又能如何呢。

  南熏欲言又止,犹豫中还是问了出来,“定国公,百草谷……身后都是什么,我不说破。清和,依你看,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清和沉默良久,竟无话可答。这棋局大开大合,从一步失察,落得溃不成军,眼见万劫不复,又骤然杀出一条大路。定国公在军中威信多年不减,百草谷自有精兵无数,更不用说江陵这一支已经同夏夷则达成了某种共识。自上次聚仙坪一见,夏夷则同武家就互通有无,灵鸟往来,并未刻意瞒着他师尊。

  那两位同行的友人,他有心收拢也好,单纯相遇也好……只要他能活着,这天下于他,又有什么难。

  南熏等了很久,终于等来清和一声叹息。

  “有心,或无意,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他能活到那一天。”

  而此刻的江陵城里,看似与往昔别无二致,却自有几番暗流涌动。

  闻说城郊闹过女鬼,又闻说道观死了仙人,官道上打马过京师的禁城军,酒楼上往来过眼生的江湖客。百姓依旧是无知无觉地嬉笑打骂着,然而江陵这座城里不乏有经验的老者,闻得出风向变化的味道,联系不久前京中疯传的流言,也不难生出一句感叹。

  “武家要出事。”

  武灼衣拆开信,正同叶灵臻闲话,“三皇子说已离开江陵。他倒是有趣,这都来到家门口了,信上也没瞒着,就是不说见一面。”

  叶灵臻缓缓摇着扇子,“在逃皇子私见地方军将……呵,他若是来了,你我,或是他,还有回头路可走么?”

  武灼衣皱眉,“良禽择木。我既已买定三皇子这注……难道竟是块优柔寡断的朽木?”

  “倒也不尽然。”叶灵臻无声合上纸扇,“殿下年纪尚轻,有些事怕是看得不够明白。”

  武灼衣了然,“虽是条不归路,他却没看出,除却此路,已无路可走。罢了,此时不见,终是后会有期,你我能做的,也只有——”

  “等。”叶灵臻话音同时落下,正含笑看他。

  “不会等很久的,灼衣。慈恩寺那一位,算算,也不过这两天了罢。”

  夜风吹过七重塔,檐角钟声有如呜咽。

  几天后,夏夷则已身处捐毒大漠。

  从千山暮雪,走到万里黄沙,夏夷则离清和越来越远。是告别和放逐,亦是重生和求索。

  身侧尽是相识不久的同伴,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后来,当他站在命途的尽头回首这一生,会发现曾有许许多多的人,同他共历过悲欢,分享过时光,同行过生命的一段,然后路长而歧。

  人这一生原就是不断地相逢和告别,而有些相逢是这所有一切的源头,与此生同在;有些告别,即使横跨了生死,也有重逢的一天。

  而爱是什么,是在这不断的相逢与告别里,孜孜不倦地寻找,和心如磐石地等待。

  此刻的夏夷则明白自己是在逃避也是在找寻,却模模糊糊地,尚不能确定这一切结束的方向。

  直到他看到谢衣一步步走向沈夜。

  他死死拽住身旁的乐无异。那是属于谢衣的道,向死而生。游荡百年,看尽春秋,烹过新火新茶,犹思故人故国,明月经年不改,洒寒霜万里,何处可逃?百年之后,举目尽眺,仍是一句,明月何时照我还。

  他逃了那么久,找了那么多年,直到那个人出现,便无可逃、不必找,浮生所欠,唯此一死。

  万里黄沙的尽头,升起一片巨大的烟火。夏夷则想,他找到了。

  而自己呢?

  妖痕重新爬满全身,夏夷则在巨大的痛苦中抚摸着自己狰狞的鳍骨。

  “夷则,你为什么这么痛?”

  同伴的声音焦灼地响起,“是因为封印吗?可是,你是身上的封印很霸道,我,我也解不开……”

  夏夷则艰难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少女,虚弱地摇了摇头,“没关系。”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从来不必找,也未必真正长大。即使他远涉过千山,以崭新的姿态同陌生人走在辽远的土地上……而那个人,一直都在。

  他重新恢复了生命本来的样子,一如他来到这个世间之时。隔着漫长的岁月遥遥回头,他仿佛又回到那日,带着一身嶙峋妖骨,同清和无邪对望。

  原来他要找的,无论是他真正的自己,还是这一路所谓的终点,早在最开始的那瞬间,就嵌定在生命的源头,刻在清和的手心上。

  清和从阵前下来,看上去仍是端好的,甚至还不忘对送茶水的小道士笑一笑。

  然后他只是喝了一口茶,就明白自己即将支撑不住,一句“送我回……”还没说完,整个人已经委顿在地。

  秦陵几乎乱成一团。清和法术高深,人又和气,甘心吃苦,不摆架子,各派大大小小的都挺喜欢他。此刻听闻清和长老不知何故倒下了,一时哗啦啦,营外围了一群人。

  人多,便口杂,不知道这样厉害的人物到底是因着何事虚弱如此,都不免善意地猜测起来。又听到紫胤匆匆问了太华弟子一句,可有夏夷则消息,便大概清楚了方向,一时都往那徒弟身上猜去,七嘴八舌的,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夏夷则死了。

  夏夷则封印溃散,连累清和灵力激荡,冲破几处大穴,一时承受不住,虽然来势汹汹,也只是片刻。待他悠悠转醒,只听帐外闹哄哄的,耳畔猝不及防传来一句,“夏夷则死了。”

  紫胤走进屋去,正见清和面无血色,眼神死死地盯住自己,张口想问什么,然而紫胤听不见半点声音。

  竟已恸极失声。

  紫胤递过去一盏药,清和勉强喝了一半,唇角溢出些血来,再喝不下。紫胤知他气息不稳,亦不敢再让他喝下去。清和便强撑一口气,立起身来,蘸着那药,指尖在案头飞快地写着什么。

  紫胤看了一眼便摇头,“夷则没死。”

  清和骤然停下,愣了片刻,又仔细看紫胤神色,确定他并未说谎。紫胤自他入太华起便相识,哪见过他这般张惶情态,心中半是酸楚半是震惊,端出了长老的架子郑然道,“确实没死。他怎样,你不是最清楚吗?”

  清和颓然摇头。夏夷则身上封印同他己身相连,那边受了伤也好,封印溃散的剧痛也好,十有八九他都能感知。此刻他胸中剧痛难捱,真气涣散,一身血气凝聚不起来,夏夷则那一点气息又极为薄弱难测,他努力了好几次,竟是半点探不出夏夷则生死。

  他额上湿漉漉的都是汗,也不知是痛是急,只是摇头,又指了指自己丹田。紫胤上前扣住他手腕,面色一沉。

  “清和,”紫胤重复了一遍,“夏夷则没死,你镇定些。”

  清和怔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便察觉到一股灵力绵绵不绝,从脉搏灌输进来,缓缓游走到周身百穴,刚正清澈,将那零散的气脉都安抚平静,又聚拢起来。

  他知道自己托大,此番已是万险,然而紫胤虽是仙身,气脉一旦相通,若有任何意外,亦是同样的危急。他心中正是焦虑难安,此刻又涌上一股暖意,一时万千滋味无可言说,索性闭上眼,平心运气。

  大约一炷香过罢,紫胤察觉到清和体内灵气趋于安稳丰沛,小心收了手,长吁一口气,又将自身气脉运行了一周,这才擦了擦额角的汗。

  “你再试试,可能探到夷则气息?”

  清和重新凝起心神,终于听到一点微弱的心跳。他亲手给予的那一重封印,终还未完全消弭,那半妖的徒弟,也仍坚强地活着。

  清和用力闭上了眼睛。紫胤瞧他神色,只如劫后重生一般。

  “还在。”

  紫胤点头,也不惊讶他恢复了声音。“这几日情势已有好转,实在也不必那么多人手,你要走,随时能走。”

  “只是你此刻这样,实在太过……清和,这些人里,你最是心无所持,不必我说来日方长的道理。”

  清和明白他的意思,终于能勉强一笑。“我明白,不修整两日再走,如何对得起你费了这半日的神。”

  他不言谢,因着大恩不言谢,紫胤也不挂怀,挚友一场,天经地义。

  君子之交,不过如是。

  紫胤无奈摇了摇头,起身便走,走到一半,又回过头。

  “就算真是死了,再收一个徒弟便是,何必如此。”

  清和眯着眼,神色中有温柔的执着。

  “可他不仅仅是我徒弟。”

  紫胤想了想,只觉得自己刚刚一句断语怕是下错了,清和才是最心有所持的那个。

  清和便安然躺下,仔细调息,即使心中早已沸如油锅,也强迫自己睡去。

  睡里又是一片一片的旧梦,直到红珊走来,盛装浓彩好似昨天。

  “我把他交给你了。”她微笑着说,“我们鲛人的心都很小,一辈子喜欢了一个人,就不会变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