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二十八章 28

  一场雨来势汹汹,砸在一池清圆荷面上,砸在破败的窗棂和门楣上,噼里啪啦,穿过腥味弥漫的空气传到夏夷则耳畔,恍若千军万马动地而来。

  到处都是马蹄声,兵士的厉喝,女眷们的惊叫和啜泣……御花园里一片乱哄哄。

  ……不,这不是御花园。没有人敢对宫人这样粗鲁,如此惊惶的神色也不会是因为见到一只半人半妖的怪物。那是冷彻骨髓的绝望——除了死亡,夏夷则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叫人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就好像这一幕一直都印在他脑海中。他突然又开始颤栗,铺天盖地的疼痛,从脑髓里溢出来,游走在每一寸新伤叠旧伤的皮肤上。看不见血,这灼痛似乎是深深地烙印在骨肉中,随着每一次心跳被送到四肢百骸,而那诸味杂陈的心里,只剩一片空白。

  于是他茫然地看着眼前,有人缓步而来,手中拿着一柄竹伞。那人穿着和他几乎相同的钿花礼衣,愈发衬得身量清瘦。他撑着伞,在夏夷则面前停下,雨便不再肆意地打在夏夷则脸上。夏夷则瞪大眼,看着他缓缓俯下身来,同样好奇地端视着自己。——依然是长眉入鬓,不笑也含情的模样。

  夏夷则愣了愣,突然想抬头去看清他手里的伞。他想那伞面上应该是有一枝寒梅,不合时宜地开在夏天的雨里,随着雾气渐渐晕成一团无精打采的水红色。

  空气中渐渐充满了新血并着泥土那湿漉漉的腥味,而所有风雨和仇怨似乎都已被清和挡在身后。三千世界都淡去,唯余这一方伞面下的太平天地——那分明是他同清和的初见。

  也是这一刻的重逢。

  清和看他的目光却有些陌生。两个人都穿着相似的礼衣,衣袖相接间那繁复的锦绣毫无间隙地叠在了一起,好像本是同一匹缎面裁就,好像年年月月也都是这样,终未分开。

  夏夷则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喊他什么。平生第一次,他不愿喊他师尊。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而颤抖,从喉咙深处传来。

  “清和。”他这样喊他,一如很多年前,怀着雀跃而感激的心情,在心底一遍一遍,“清和,清和,清和。”

  然而眼前人并不回答。他似乎愣了一下,继续端视着他,眼神中兀自有深意。

  夏夷则突然觉得血腥味有些太重。有清和挡在他眼前,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便低下头,只见清和的衣摆,浸透了满地的水,显得极沉,却是墨黑一片,已经看不出原先那层锦绣到底是什么颜色了。

  满地都是血。

  夏夷则颤抖起来,不可抑制地,他伸出手,碰触了一下清和的脸。

  清和并没有闪躲,那张脸实在年轻得很,虽然在漫长岁月里他似乎从未老去,然而这时候栩栩如生的少年模样,却是夏夷则生平仅见。

  夏夷则不知道是自己指尖太热,还是空气太冷,清和的脸原来这样冰凉。然而那毕竟是他师尊的脸庞,目光相接中他有了些惊怯,探究似的温柔触碰便停了下来。

  清和终于笑了一下,拉过他的手,把伞放在他手心里。夏夷则紧紧攥着伞柄,此刻他能攥紧的也只有这柄伞。

  “我走了。”

  夏夷则嘴唇颤抖,却始终无法开口说出一个字。好像他已经明白,无论曾有过怎样的相遇,清和一定是会走的。

  大雨磅礴,在天地间扯出一道白瀑,花木亭台,车马人物,全都隐没在水雾之后斑驳不见。清和转过身,走进这一片茫茫。

  夏夷则看着他的背景,觉得其实这样陌生。雨雾环绕在他四周,升起薄薄的水烟,他就这样,像一幅晕在水里的淡墨,渐渐归于不见。

  夏夷则愣了愣,突然想再次看清那柄伞。他蓦然睁开眼,满室幽暗,只有晨曦的微光从窗外透过来,手中空空如也。他躺在地上,一身锦衣浸了许多的血。

  一阵风突然吹过桌,吹得太急,终于把那方镇纸也掀翻。一沓泛黄的旧纸便呼啦啦地从尘灰中飞起来,陈年日久,像一群沉梦里被惊醒的枯蝶。

  飞起来,又落下去,覆住夏夷则的脸。他伸手拈起一张,随意扫过,便久久移不开眼。

  他自幼描摹那人字迹,看他提笔落墨,由他亲身相授,即便只是一字,也足以认出是谁的真迹。

  他一下爬起来,满屋子收拾起那些模糊的字句。大约是偶然随手练字,满纸皆是古人书。夏夷则只看清一两句,心中发紧,便不再看。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他收拾好那叠残章,轻轻压上镇纸,甚至不愿多看。好像一个无意闯入的过客,与往事静默相对,千回百转,却终觉太过遥远。

  雨不知是何时停了。

  他走了出去,天还未完全亮,东方现出薄薄的绯红。从苍白,到淡紫,或橘黄,或赤红……层云的背后,光彩变化无端,那将是崭新的一天。

  他不知道长安此夜翻天覆地,天子恨不得遁地三尺把他找出来。大皇子重伤,三皇子妖变,事关天家隐秘,却因着在场之人众多,朝臣外戚皆亲眼所见,终是挡不住悠悠众口。一夜之间,一城哗然。

  天子未下杀心,只求找人,二皇子却早已买通禁军,“一旦发现顶替我那三弟的妖畜,就地格杀勿论。”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夜幕里,他只身未远,却得以一场沉眠。那人多年前留下的封印,或是阴差阳错,又或者命运早就伏笔千里,因缘交错里,终又将他庇佑。

  夏夷则绕过曲廊,踏了石桥,穿过画堂。因为知道了这是清和年轻时住过的地方,便走得轻缓,一花一景入目,纵然残败,也别有温柔之意。前路尚有多少险途迷局,身后又多少断崖死渊,然而,就算有诸事待望,这一时片刻的闲庭信步也还是挤得出来。他走在故人行经的风景里,便好像,又可以离他近了几分。

  在前院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这家门楹上的姓氏,默默记在心底。而后抬手化剑,踏长空,越河山,抛别这一城风雨,只身归向太华。

  在山门外夏夷则小心隐去气息,藏匿了行迹。正是清晨时分,太华山门大敞,并无丝毫异状。他略有犹豫,片刻后还是落在清和院中。

  他弗一落地,就知道清和不在。这些天,许是共历过生死,封印又从体内散开,他对清和的气息格外敏锐。他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发觉清和不在的瞬间,他竟觉得有些轻松,好像他其实,并不愿见清和。

  然而这不可捉摸的心情也只是转瞬,随即变成惊惶和担心。夏夷则走进清和房内,发觉一切井然有序,显是离时安然平静,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一口气尚未完全松下,只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嚷。夏夷则重又隐匿了身形,门便被踹开了。

  他躲在暗处,看着他师尊被玷了脚印的门扉,再看着来人趾高气扬的嘴脸,不动声色,只是把这面目记在了心里。

  是都城的禁军,快马加鞭,连夜要去搜的,自然是太华。

  除了师祖,一山的长老几乎都被惊动。这是大事,或者说,丑事。

  此刻他躲在这里,听那人口中不无暗讽之意,而师亲长辈站在身后,面色沉重,虽有不快,却隐忍不答。

  终究是南熏冷笑一声,“是人是妖,你们说了不算,总得我太华看过才知道。劝这位军爷嘴上也清白些,事及天家颜面,若有人存心诬构,圣上清明睿智,他日水落石出,不知又如何定夺?”

  那人哈哈大笑,甚是轻狂,“他长在太华十余载,你太华至今看不出是人是妖?到底是有心包庇,还是你们这一群老道也太无能了些?哈哈,好一个太华山,到底是清修福地,还是藏污纳垢之所,圣上英明,自有圣断!”

  夏夷则冷然看他,此人句句锥心,全打在太华的脸面上。他这才知道清和当年领他进门,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件抉择。他想去看清南熏此刻的脸色,却见南熏目光如刀,清清楚楚,是刮了他一眼。

  满屋长老哪个不是数百年的修为,他这点藏匿的把戏,谁又看不出来。

  夏夷则想到这里,更觉身如油煎。

  太华山抵死不认账,断没有当场把他拿下送出去的道理。他想到这里,不知道是放心了些,还是更觉可悲可笑。

  “虽不知当时情势如何,若果然是妖物,我太华自然容不得他。”南熏淡淡回头,把几个逸字辈的弟子叫来。

  “你们也听这位大人说了,逸尘在外打伤兄长,趁夜潜逃。我太华教导无方,只得亡羊补牢,把弟子抓回来严加管教。逸恩,你带几个师兄弟即刻下山,替你师叔,把你那犯错的徒弟带回来。若果然是妖,便按照太华的规矩来,该当如何,便是如何。”

  又细细嘱咐下山小心,南熏才转回头看着那位禁军统领,目光凛然。

  “我太华从不护短。”

  夏夷则此刻就在房中,除了宫里那位,几乎是人人都看得见他,可谓众目睽睽。南熏这话说得却斩钉截铁,气势非常,加之刚刚一番追捕的安排,果然把来人镇了一镇。

  终于那人不再多说,让手下把房间里外尽情一搜。清和诸事从简,房内整齐有序,一眼看穿,可待到搜完已是一片狼藉。

  夏夷则手指紧攥,满身戾气几乎掩盖不住。

  无人开口戳破那半妖皇子就在此地,自然是搜不出什么。禁军想也明白,这道门重地若是有心藏匿,他们这些凡人又如何看出端倪。终是心有不甘地走了,口中没有半句好话。

  一门长老也都相伴而出,头也不回,似乎是真的没有看到夏夷则。

  剩夏夷则一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仍不敢现了身形,一瘸一拐,面无表情地收拾起他师尊的房间。

  过了一会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又传来,并不惊讶,转头去看,来的果然是南熏。

  她刚踏入院门,便起手结印,把这一整个院落封得风都不透,这才皱着眉头坐下来。

  “你倒是好大的胆色。”南熏见面开山,“还敢回来,不怕太华收了你。”

  夏夷则现了身形,“我欠太华一条命,太华欠我一个解释。左右是死,死在别处,总不如死在这里明白。”

  南熏点点头,“事到如今,瞒无可瞒,你问罢。”

  “我当真是妖?”

  “半人半妖。”

  “母妃当真是……”

  “南海鲛人。”

  “此事师尊一早就知道?”

  “你一身妖气正是清和亲手封印。事及天家颜面,又关乎你之生死,你师尊也很是犹豫过。”

  夏夷则心中了然,轻轻一笑。“然而以师尊之心,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终究是要留我一命的。”

  南熏点头不言。

  夏夷则低头不语,兀自愣了一会,复又抬起头。南熏尚未明白,只看着他起身几步,然后撩袍跪地。

  南熏摇头,“你若要拜谢,该是拜给清和。”

  夏夷则亦摇头。“这一拜,是为了太华容我多年。师祖不见我,我一介半妖,亦无颜见她。还劳师叔祖代我转达。”

  言罢他郑然叩首,落地有声,铿锵三下。再抬头时,额上已泛起血丝。

  “谢师祖容我之恩。逸尘无以为报,只愿此生永无累及师门之日,瞒天过海,辱没三清,皆我一人之罪,与太华无干。”

  “亦谢师祖,容我师尊肆意,一容多年。”

  南熏目光中不无惊诧,亦有欣慰。

  “你既如此明白,那便很好。”

  夏夷则与她四目相对,不必多说,彼此已然看透。他不知道清和是否也会像南熏这般看透过自己,或许不会,因着自己所有的天真都不吝于给他看见;或许会,却只是不曾如南熏这般冷眼旁观。

  剥开了人世间那些圆融温热的、真的或假的、长久的或短暂的情味,夏夷则能清楚地看到赤裸的利害。那是比感情更坚固的关系,或许冰冷,却值得作为相交的根基。或许这不是清和处事判断的标准,但夏夷则乐于据此衡量去留和是非。

  南熏亦是这样的人。至少对待夏夷则的时候,是这样。

  夏夷则点点头,摇晃着站起来。是他连累了太华,他得一力承担,不必等到南熏他们更难堪的时候,省却了伤情的过程,彼此都觉得轻松。

  “师叔祖,我走了。日后若无力维系此身,只能以妖形示人……弟子自有了断。”

  南熏看了看他,一身血污,脸色苍白。她到底有些动容,叹了口气,突然上前一步,飞快地擦了擦这少年脸上的血迹。这大约是她一生中难得柔软的时刻。

  “给你半个时辰,能收拾的,都收拾好罢。”

  “还有……”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补了一句。“不要说若有一日自我了断的话,好好活着,去找清和。”

  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听到夏夷则极轻地叹了口气。

  “可我现在并不想见他。”

  南熏想起自己曾经对清和说的那些话,觉得自己一语成谶。她想这孩子果然是有怨恨的,任是谁,被最信任的人欺瞒了十余载,也是会恨的。

  “你恨他?”

  夏夷则摇摇头,眼底含着苦涩的笑意。

  “我若不想见他……哪里是因为恨呢?”

  南熏一时怔住,眼前这少年神色中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郁。那是来自碧海深处的眸子,静水深流,波涛暗涌,最深处或许藏着惊世赅俗的深情,偶尔也会卷起一朵浪花,她早就有所察觉,又到底不肯相信。

  她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往门外走去,却听到夏夷则又叫住自己。

  “师叔祖在门外等我片刻,还要劳烦师叔祖看我演一场戏。”

  南熏便等在门外,大约知道他要做什么。这孩子心思缜密,凡事都能做得漂亮。他若是对谁好,自是万事滴水不漏。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夏夷则推门而出,已经脱了血衣,重新换了一身灰色旧袍。南熏知道他做事周全,还是多问了一句,“银两伤药带足了?”

  夏夷则拍拍衣袖,“都带了。”

  便点点头,亦不再隐匿身影,御剑而起,偏又飞得极低,落在习武场外。

  南熏倚门远远看着,那个灰衣银袍的少年,就这样平地落雷般,惊起了一阵骚动,似乎又拔了剑。她知道他不会重伤了谁,便缓缓地过去,待走近时,恰好看到他御剑飞离的影子。那是经紫胤指点过的御剑之术,同辈里哪个还能追上。

  “逸尘师兄、逸尘师兄……我们不是要伤他,只是依令叫他去见长老……他怎么、怎么……”

  “他一定是有隐衷,一时情急,不慎出手伤人……”

  “什么隐衷!都说他不顾骨肉之情,重伤兄长,如今伤一两个同门又算什么!你没听刚才来人说吗,他是半妖!”

  “不许你胡说!他若是半妖,清和长老如何不知!”

  ……

  一时竟吵了起来。

  南熏轻轻一咳,弟子们回头,见到是她,瞬时收了声。

  她叫人扶起两个受了轻伤的弟子去医治,又望了望夏夷则消失的那片天际。

  “你们一见夷则,便依我嘱咐将他带回,是吗?”

  “可夷则不听反逃,你们都看着他御剑飞出太华,是吗?”

  “夷则仍是你们认识的夷则,并无丝毫妖状,是吗?”

  一连收到了三个肯定的答复,南熏这才点点头。

  是这般聪慧周全的孩子,他来时无声,走时却要惊动全山,好教世人皆知太华无心藏他。如今他所能为师门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儿不算回护的回护。

  是日清和收到南熏来信,把这一番归来离去,全都尽数叙过。甚至那一句“可我现在并不想见他”也没有落下。

  清和展信看罢只是无言,片刻后指尖泛起莹莹微光,纸页消弭成一团烟雾。

  他只是稍微一想,便能明白夏夷则的心情。他并非如何自信,只是绝不庸人自扰,即使夏夷则不说,他也不觉得夏夷则会恨他。

  他同这徒弟之间,生生死死,明明暗暗,所有多情或无情的时候都经过了,因着一脉相承的通透,始终没有人会错过心意。

  可他越明白,才越觉得揪心——是要自弃到何种地步,又是怎样的彷徨,才会连师尊都不愿意见。

  又或者,正因为是他才不愿见。

  时光洋洋洒洒,从那简单的恩义里生出太多的贪嗔痴怨,情到深处,反而不知如何直面。

  清和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这徒弟身上还留着他的封印,是生是死,没人比他清楚,便多少能安心。于是他闭上眼,屏气凝息,调理起这几日耗尽的心神。冥冥之中,他听到有什么声音,一下一下,怦,怦,永不止息地跳动着。

  他便知道,他徒弟还安然地活着,自有属于他的路,柳暗花明,山高水长;自有崭新的故事,因缘际会,欢喜热闹。

  而他能给予的所有安慰,并不能比这些更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