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三十章 30

  清和封印太霸道,夏夷则体内妖气虽然冲散了一半,却不能完全破开。妖气乃是天生,被压抑了太久,察觉到出口,只管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触碰到残破的封印边缘,在疼痛中反压回去,不久又再次撞过来。潮汐般来回中, 一点一点地,夏夷则感觉到血肉被极有耐心地打磨着,虽在同伴的帮助下恢复了正常的形貌,却难逃摇摇欲坠。若是再撑不住,他想,那便再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了。

  他能体会到那股妖力,那是来自故土碧海的赐予,壮阔而神秘,带着虽然陌生却叫他心生亲切的、或许是海风的盐味。这本就是属于他的力量,无人可以褫夺,怎会真正去厌恶。于是一天天地,妖气长久地盘旋在血肉里,虽然痛,也变成了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明明是蓬勃鲜活的力量,却强行被压制不见天日,如此长久地撞击在心口,难免郁结出一些不可言说的焦躁和愤恨。

  ——关于那强制的封印,关于这惨淡的人世。

  然而即使在梦境的最深处,即使潜意识里夏夷则曾无数次想要撕碎清和的封印,清醒的时候他仍对那封印心存感激和敬畏,竭力小心地珍惜。那是清和予他的印记,同清和的气息一起跳动在他的脉搏里,十七年来无时不在,刻骨铭心。

  原来爱的本质等同于束缚,夏夷则这样想着,并没有意识到,他回予了清和一生的束缚,只多不少。

  他认真地思索过如何在清和的封印与自身的意愿之间找一个平衡。那大概要问问自己的母妃。他一想到那个无时无刻不端庄美丽的女子,便一厢情愿地相信,总有什么办法,让他也能体面地同这个世界对视。

  然而她最终能留给他的遗赠原来只是一条血淋淋的道理——你若要得到什么太好的东西,就只能拿太多的代价来换。

  “朕已将红珊赐死。”

  他好不容易重返长安,用尽最后一点道行,隐匿于慈恩寺外,本是怀着满心焦灼要见红珊一面,甚至做好准备就算忤逆犯上也要救她于水火,谁知听到的却是这样的真相。

  如此残忍的话,却是由他的生父亲口说出。

  这一刻,夏夷则在慈恩寺里注视着他的父皇,已经可以像看一个彻底的陌路。他甚至能听到有什么从骨肉里剥落,早就枯萎的所谓亲缘,因着他母亲过分执着的爱而苟延残喘地连在他们之间,此刻终于可以抛开,消弭在此刻幽邃的夜里,并不比一片残败的黄叶更值得多看一眼。

  一直温和亲切的少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流窜在体内的妖气明明还被束缚着,却好似将他淹没。他明白,自己心里有一根弦已被他的生父亲手扯断,于是那些深埋在骨血中妖类特有的疯狂和执着、冰凉和狠绝,此刻已然冲破了封印。

  他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连空气都似乎凝上了一层寒霜。悲愤和迷惘里,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一些并不美好的往事。

  整座皇宫里找不到比他母妃更美丽温柔的人,可他却因为她的失宠被带到禁宫深处最偏僻的一角。那年下了很大的雪,宫女们不记得给他烧炭,饭也经常是凉的。他嘴唇发青,躲在屋子里,窗纸破了,呼呼漏风,可到底比在外面挨冻好些。他透过窗纸上的洞,看着一棵新种下的梅树。

  矮树长在寒风里,纤细的枝干摇摇晃晃,可并没有放弃抽出一点花苞给年幼的小皇子看。好像这人世间,可以对他好的,也只有这一棵小小的树。

  在最初的人生里,除了母亲忧虑与愧疚糅杂的爱护,他再没有见识过爱这回事。他那样小,却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在冰天雪地里,明白即使跌倒了,也只会被冰雪覆盖,而绝不会有谁来扶他一把。于是稚嫩的心也早早被冻得冰冷,他知道,自己并不那么爱这个世界。

  那么恨起来,就格外容易。

  这真是一种叫人畅快的感情。夏夷则一旦发觉原来可以用这样的感情对待他的父皇,就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伴着某种强烈的期待。他简直迫不及待要做些什么,以证明这一刻他终于脱胎换骨,可以将父权踩碎。

  灵鸟带着潦草写就的信,消失在去往江陵的方向。

  “这十几年、六千余个昼夜……”他看着灵鸟消失在远方,转过头,自言自语,似是刻意让自己相信。“我朝不保夕、无人庇佑,不敢有任何眷恋和期待。”

  “真的吗?”身边的同伴摇头,“可是我觉得,夷则并不是那样的人。夷则心里明明有很好、很温暖的东西……如果从来没有人好好庇佑过夷则,夷则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呀。”

  夏夷则轻轻笑了一下,夜色淹没了他眼底的深意。

  当然不是真的。

  可他若是仍束缚在那个人给予的安稳和良善里,又怎能决然地与这世间的所谓正途背离。

  更何况……他其实是有些任性、不无埋怨地想,那个人也许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自己,不过是随手捡了他,又不小心养大了,也许他早就觉得自己麻烦,只是习惯了而已。

  “不是这样的。”

  他听到心底有一个声音这么说,却固执地装作没听到。很奇怪,好像清和果真是个绝情的人,他心里反而能轻松一些。

  清和从梦里醒过来,只觉心悸,又口渴得厉害。他点亮了烛火,看到案头模模糊糊的水迹,愣了一下,想起是自己当时蘸着药茶写下的。

  药茶自有一抹混沌颜色,又也许嘴角溢了血在里面,到了这时也斑驳地留在桌案上。清和移灯过去,仍能看清那慌乱而泛着淡红色的字迹——不过是夷则二字。

  清和看了一会儿,又提了口气,终于确定他以灵气所能探知的所有人事里,已经没有了这个名字。

  他推开门,小道士正守在门外打瞌睡,蓦然惊醒,见了他,先是一惊,又几乎要哭出来。

  “诀微道长,您可算醒了,都睡了三天了……”

  清和赶紧劝他别哭,再仔细问了来回,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一睡已入道境,大概是法力损耗过甚,又新得了紫胤一番疗愈,须得好一番休整,才勉强恢复了精神。而夏夷则……这一次,那点微弱的联系,也已彻底不见了。

  已经被吓过了一回,清和这时便平静许多。他沉吟片刻,于满心惊疑中仍记得问这太华的小弟子一句,“可有人留了消息给我?”

  “消……有,有的!”对方慌慌张张地递了书信过来,“南熏长老留的。”

  清和展信看过,点点头,交代一句有要事,顷刻不见。

  信上告知了红珊的死讯和夏夷则的去向。原来去了星罗岩,清和想,有息妙华照应着,想来出不了大事。这样安慰着自己,身法却是迫不及待的,不惜耗费灵气,以瞬移之法落在星罗岩上。刚站定,还没循着空气中的妖气查找,就感觉到一阵罡风扑面,分明带着敌意。

  夏夷则没有想过会这样同清和相见。

  他右手提着剑,左手还捏着诀,全然是敌对的姿态。不仅如此,此刻他脸色布满青黄杂错的妖痕,耳畔鳍骨支愣张开,又换了一身毫不整齐的装束,光着脚踩在石板上,哪里还有半分清和熟悉喜欢的样子。

  他敏锐地捕捉到清和眼中一闪即逝的诧异和心痛,本已适应了自己这副诡异的样貌,却措不及防,在同清和目光相接的这一刻,强烈地羞耻起来。

  在这样难堪的情境里,他连剑都忘了收,一瞬间想到的竟是转身就跑,或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下意识地,他抬起左脚往右脚后面缩,才发现右脚也是赤裸着的,这一番丑陋又粗鄙的样子哪里可藏呢,正是完全暴露在清和的审视中。

  清和亦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徒弟会拿剑指着自己。饶是无意,也难免叫人心生酸涩。又见他愣在原地,剑迟迟忘记放下,便愈发难忍,抬手挥袖,心神恍惚间,竟是顺手使出了在秦陵惯用的降妖之术。

  长剑铿锵落地,夏夷则尚未定下心神,已经跪在清和面前。

  这一场重逢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开场,是他二人都难以置信。

  过往十余载,夏夷则回想,或年少轻狂,或讨巧撒娇,清和总是宽容地看着他,从未有过重罚。而此刻,清和明明知道,这徒弟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却一见面,就如此出手。

  夏夷则又如何能明白,清和自诩遍观红尘,自在洒脱,也有万般失态的时候。

  他同夏夷则相伴过多少春秋,没有一日不是平淡恬适,何尝有过兵荒马乱风雨相煎。太平日子过得太富足,便忘了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不记得做那个值得依赖的沉稳师尊,反而把最慌张的一面,全都表露得稀里糊涂。

  “夷则……”清和反应过来,心有余悸,却又不能立即撤了师尊的架子,只好稍微放慢了语调,方能显得从容一些。“为师来迟了。”

  夏夷则周身还环绕着清和落下的铁链,这荒唐模样与那千千万万被道士收降的妖怪又有什么区别。 他仰着脸,定定地看着清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和被他这么望着,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带他走。

  然后好好抱一抱他。

  于是此刻夏夷则这几位同伴的到来,也不知是恰到好处地化解了这一刻诡异的尴尬,还是打断了他难得的动情。

  说也奇怪,有旁人在场,这师徒二人倒是都恢复了平常。夏夷则一遍遍向同伴们强调,不必担心,这是我师尊,是又讲道理,对我又好的师尊。好像有人心直口快替他委屈了,那么他便不必委屈,只剩真真切切一腔对清和的维护。

  他喜欢的人,就算不满抱怨,也只能由他自己来说。他不能叫别人觉得清和有一丝一毫的不好。

  于是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清和将夏夷则带了回去。夏夷则走到山门口,脚步蓦地一滞。

  清和看在眼里,施了个幻化的法术在他身上,看上去就依然是往日清俊倜傥的样子。

  “都过去了,夷则。”清和攥住他的手,“为师既然回来了,就没人能动得了你。”

  夏夷则指尖无端颤抖,一直颤到了心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清和的手心格外烫,攥得又紧。他扭过头去,没有让清和看到自己此刻脸上的神情。

  这一路不乏艰险困顿,多少耻辱、悲戚,生死,他都面不改色地走过了,却在此刻,几乎落下泪来。

  清和领着他,郑重踏进山门,踩过积雪,穿过习剑的人群……夏夷则便明白,这里仍是他的家,因为清和仍在这里。

  二人再没有其他言语,一路十指相扣,缓缓走回院中。

  到了家,仍舍不得松开,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站了一会。直到清和开口,“去睡一会,晚些时候为师再帮你看伤。”

  夏夷则点点头,清和便松了手。夏夷则却依然站在原地,见清和推门进屋,也就跟着进去了。

  清和并不惊讶,转过身端望着他。

  “生为师的气吗?”

  夏夷则摇头。

  “有话要说?”

  夏夷则点点头。

  “正好,为师也……”

  “师尊。”夏夷则突然开口打断他,“把这一层幻术去掉罢。”

  清和愣了片刻,明白了他意思,抬手过后,面前便仍是陌生的半妖脸庞。

  夏夷则紧紧凝望清和眼睛,生怕漏下那眼中任何可能错过的情绪。然而清和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再没有初见时的讶异。

  “在师尊面前,弟子总想端出最好的样子。”夏夷则终于开口,“可既然这才是弟子真正样貌——虽不为师尊所喜,总不能自欺欺人。”

  “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为师的夷则。”清和淡淡看了他一眼,“夷则想多了。”

  夏夷则沉默着,复又抬起眼。“师尊……”他眼里像是燃着一盏灯,火光摇曳不稳,不知何时会被风吹灭。

  “你能……再抱一抱我吗?”

  没有半分迟疑,清和走上前,抚摸了一下他脸颊。夏夷则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像眼前情形随时可能消失。清和轻抚过他眼角妖冶的纹路,迎上他紧张的眼神,安抚般地笑了,然后小心地绕过他手臂上的鳍骨,紧紧地收拢了手臂,将他抱住。

  那听过无数次,已经成为梦境背景的心跳声,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实、更有力。

  夏夷则低声问,“师尊……手臂上的骨头,会伤到您么?”

  清和抬手捋了捋他有些凌乱的头发,“没关系。”

  夏夷则这才恍惚道,“我回来了,师尊,不是梦。”

  做徒弟的总能轻易戳到师尊的心坎上,清和捕捉到那话中的未竟之意,心中一酸,“经常做梦吗?”

  夏夷则再没有说话,好像涸辄之鱼终归江河,这一刻,他才完全放松下来。

  “师尊,母妃她……”他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并没有意识到语音里渐渐带着呜咽。

  清和由他说着,偶尔回应一声。夏夷则说得累了,到最后便安静了,忽然又极为疲倦地,极轻地叹了一句。

  “我有时想,他们将我带到这世上,或许只是个误会……我本是多余的。”

  清和深叹一口气,用力拍了拍他肩膀,“不至如此。”

  夏夷则其实并非不明白,只是心中酸楚,故意自伤,不敢对亲情再有期待。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清和清冽的声音。

  “不管是因着何种理由——我都感谢他们,将你送到了我身边。”

  清和感觉到怀中的弟子忽然颤抖起来,“夷则?”他想要推开看个清楚,却反被紧紧抱住,不让他离开。

  肩膀被下巴轻轻蹭了一下,恳求一般,于这无声的相拥里清和已经明白——这徒弟不愿他看到此刻的神情。

  地板上不知何时响起叮咚一声,好似珠玉滚落。然后一声一声,接二连三,断了线一样任其落下去。

  所有被隐忍过的痛苦,一如包裹在柔软肉身里的砂砾,经过了漫长时光的打磨,终于能和他一样,脱胎换骨,落地成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