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二十七章 27

  雨将下未下时,天气最是闷得出奇。近黄昏,燕子贴着水面,对影低飞。御花园里,池花未开,水榭已布上筵席。

  王孙甩开乌金扇,指点罢往来宫人,抬头只见天际泛血,层云漫卷。折扇啪一声收起,王孙嘴角噙笑。

  “需得一场大雨。”

  而此时谁人一骑清尘入长安,侧帽风流,冠绝十里长街。

  马蹄飒踏而过,余风一阵,吹动街角摊头,旧卦幡翩然若飞。

  有人临街望天掐指而算,叹天下太平日久亦有终时,血月当空,妖星临世,皇气污秽,主大祸乱。

  “需有一场大祭。”

  夏夷则在丹凤门前下马。

  他今日穿得郑重,钿花礼衣暗绣云锦,腰佩澄碧如春水,漾一挂冰丝流苏从腰际直垂衣袂。宫人跑来牵马,几乎不认得,已不敢逼视,俯首问安里心生轻叹,来日他若归朝,何人还能容下。

  踏重门,过宫墙,穿回廊。天色渐暗了,九门十二殿,宫灯依次亮起。整座禁城华灯耀夜,却又寂静如死,如一座光辉璀璨的坟。

  直到离太液池近了些,才听得风里传来丝竹之声。有宫人迎过来,提着灯,踏着碎步,领他向前。

  无论何时回来,夏夷则想,都如路过的远客。这恢弘而残酷的地方,从来不像一个家。

  红珊遥遥望他,目光明亮又严厉。夏夷则知她埋怨自己来迟,快几步绕至她身侧,眨眨眼,露出讨饶的笑意。

  有灯光映着,夏夷则面容愈发柔和而乖巧。她便没有办法对这儿子端出颜色,只蹙起眉,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去哪儿了?好在你父皇还没来。真若迟了,被她们捡了由头说三道四,总不是咱们的理。”

  “儿臣不孝,给母妃徒增担忧了。”夏夷则陪着笑,知道满座的目光皆投在自己身上,只当看不到,在心里早已默默揣摩过排位轮座之中的文章。“儿臣心中有数,这不是来了。”

  淑妃的分位不算高,只因育有子嗣,凭着夏夷则也坐得上一席好位。皇家家宴,虽不计较那些繁重大礼,夏夷则也不能坐于她身侧,说了几句话,便要往皇子席次而去。起身的一瞬间,他目光扫过满座,又心生了一点讶异。

  “母妃,”他压低了声音,目光不经意地收回,“左右丞,中书令……原来也在。”

  红珊亦不解,却未多虑。“老丞相多年来未涉党系,近年对你倒是颇有赞辞。圣上他心中明白,你既难得进宫,或许是圣上有意……”

  夏夷则却不相信他父皇会对自己有什么指点之意,直觉有事,面色仍是平静如常。他转过身,安然迎向满座或探究或挑剔的目光。

  许多年了,他习以为常,这种种目光如刀剑加身,已能从容不惧。

  他既修行多年,耳力自比常人好些,此时端坐无言,四座语声窃窃,都声声入耳。宫女妃嫔,所思所谈,大不过那人恩惠宠怜,多不过六宫冷暖。他垂下眼,把玩手中玉盏,不明白那人除了身为帝王,还有什么值得倾慕。

  终于众人等来了他们的天子。道是耽于朝事,在书房小睡未醒,多半是胡扯,谁又能同天子计较。夏夷则也听过那些不入流的巷陌秘闻,圣上么,心怀万民,总是多情的。

  一席宫宴吃得淡而无味,席面却风生水起。夏夷则想起清和说过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不说想要,喜欢的亦从不说喜欢,不觉一笑。他看着眼前的场面——谁若是想说东,必先把四合都绕过,若说水,得先数过各方名川,若说天,那便连黄泉碧落都先指点一遍。他想,若是自己不幸沾染上这习气的丝毫半点,也实在身不由已。

  在场诸人却早都习惯,能从那天花乱坠笑里藏刀里轻轻错开刀的准头,再同样嘘寒问暖花团锦簇地回刺一剑,各个都有一身不动如山的好本事。

  夏夷则含笑看着,偶有锋刃向他而来,也都一一化开。明枪实剑都经过,生死一线也见过,此刻这点言语上的往来,没道理别人会,他却不会。

  虽是一片不动声色的刀枪,也能叫人想起浓稠的血腥味。夏夷则微微走了神,想起的是清和苍白的脸色,中衣上几点血迹。

  血玲珑背后,是老大呢,亦或老二?这笔账,总得连本带利拿回来。可清和却不许他生了夺嫡之心,他不想逆拂清和的意思,这就有些难办。这么看来,他同清和要说的要紧事,还不止一件。

  然而他此时才想起计较,未免太迟。

  他喝下眼前的酒,尚未有丝毫察觉,只觉得此刻谁的声音过分刺耳了些,一声一声,有恃无恐。

  “听闻淑妃娘娘出身海上,当年一曲渔歌更胜过鲛人,叫圣上神魂颠倒。不知今日圣上寿辰,我等能否有幸沾了天子的光,再闻一曲天籁呢?”

  “娘娘不必谦虚,谁都知道娘娘精于保养之道,姐妹们如今都老了,只有淑妃娘娘还如刚入宫那时,竟是一点不见老态。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妖孽托生呢?”

  “妖孽?陛下倒果真说过,曾于海上邂逅一鲛女,温婉贤淑,同淑妃相貌如出一辙。都道是鲛人善歌……娘娘,莫非其实便是当日海上那一只么……呵,呵呵……”

  “哟,胡说什么,淑妃这般国色,便是妖孽也是那廊前牡丹花妖,想来不会是什么鲛人,满身鳞片,岂不面目可憎,如何迷惑得圣上去?”

  “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莫非见过鲛人不成?”

  闭嘴……统统都闭嘴……

  那是他挚爱的母妃,做儿子的便是涵养再好,也生了真怒,抑制不住要张口驳斥,却发觉句不成声,头不知道何时痛了起来,似有千万钢针深刺脑髓,搅动不停,又勾起全身每一寸筋脉,斩断了,切碎了,最后连皮肉都撕开。

  “你怎知我没见过?你瞧对面席上,不正坐着一只?!”

  ……

  夏夷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剧痛之下,他如受剐刑,目不见物。满座惊呼,杯盏碎了一地,利刃出鞘的声音干脆漂亮,杀意逼至脖颈,原来他的兄长于宫宴上佩着刀。

  然而那股力量既然已经挣破每一寸封印,叫他承受过了生不如死的痛楚,也会给他意想不到的保护。

  今夜过后,朝中再无侧帽风流,一笑冠京华的三皇子。

  那是真正的怪物。耳侧生出嶙峋的鳍骨,脸畔长出粗糙的鳞片,无数妖冶的花纹,从手臂爬起,绕过尖锐的骨刺,渐渐布满鳞光闪烁的肌肤。那分明是一条鱼,却又长着人的面孔和身躯。若说是那就一个人,满身妖畜的鳍鳞,又实在太过触目惊心,恐怖不堪。

  他不知道是如何打伤了拔剑的人,只是出于本能。要捏死那个人,不会比捏死一只麻雀更难。他若是想,一宫的禁军,也拦不住他。

  他只是不知道往哪去。像一个懵懂初生的孩子,他渐渐能够睁开眼睛,视线中的一切都带着血。

  在一切骤然发生的瞬间,在尖叫和惊呼声中,高高在上的天子,瞪大了双目,却转过头,看向那个无措的母亲。

  从来求不得的才可堪永恒。天子心中有一片琉璃幻梦,她给了他半生真实的陪伴,却把那个高不可攀的梦,打成满地粉碎。

  他……或许已经没有人确定是他,还是它,看着自己的兄长在躺在地上呻吟哀嚎,只是傻傻看着,神情天真而无辜。座中有人吓得啜泣,圣上冷眼望着,不发一言。无人敢向那妖怪皇子靠近一步。

  只有淑妃忽然起身。她走过去,攥着夏夷则粗糙的手腕,抚摸了一下他如今生着鱼骨的脸,然后带着他走向窗边。

  天子恍然从梦中惊醒,终于想起下旨。“拦住他!”

  夏夷则听到他母妃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

  水榭临窗便是太液池。红珊毫不客气把他推出窗外,只听扑腾一声,有人高呼,“射箭!往水里射!”

  五湖四海,东归入川,那是通向她故乡的水脉。在水的安抚下,一切苦痛都能得到告慰,一切伤痕都能得以重生。夜色里看不到那水面上是否染了丝丝血色,只有甜腥味弥散在空中。然而她相信,她的孩子能活下去。

  她转过身,刀剑架在颈前。她只是平静地望过去,隔着人群和刀锋,望向筵席尽头,那个遥不可及的帝王。他也正看着她,面沉若水。

  终于他挥了挥手,叫人放下了贴在她脖颈下的刀。

  落入池中的那一刻,夏夷则这才如梦方醒,好似重新活了一遍。他不确定身上中了几箭,然而有鳞片的保护,那些伤口都不深,只是划开皮肉见点血。比起封印被冲破、比起这些鳞片和骨鳍从血肉中生生长出的剧痛,几乎不值一提。

  他完全是出于本能就能飞快地向前游去。他不知道是在陆上格格不入的样子更羞耻,还是此刻在水中,他愈发像一条鱼的样子……更羞耻。

  这一片水域不知通往何处,他游过了太液池,游过御沟,横穿过整个长安,听到了全城马蹄急踏兵士往来的声音。待他游到尽头,发觉是一片荒凉多年的亭台,野荷同蒹葭连成一片。夜枭停在屋檐,桀桀怪叫。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片死寂里,仿若旧梦云烟,被谁刻意封印起来。

  然而这片被世人看做鬼屋一般的旧宅,此刻于夏夷则却是寒夜暖光。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师门的封印。

  他不需要迟疑,爬上岸去。月光穿透层云洒了下来,映一地水淋淋。吱呀一声,尘封多年的门扇被打开。

  此地本是城中达官显贵聚集之处,前朝第一门阀便于此建府,夏夷则打马城中亦曾听闻一二。富贵不过百年,要抄要灭又由得了谁,家宅那样大,一诛九族,便是死了整整一条街。

  那一朝的君王舍不得拆了宅子烧了园子,到了这一朝竟只是索性放着不管。出过人命见过血的地方,口口相传里便成了凶宅,天长日久,任由蛛网覆满,就这么被人世遗忘。

  书案上还留着谁的旧墨迹,砚台里还残余一块墨灰。夏夷则没有细看,他封印即将溃散,无暇顾及其他,盘腿席地而坐,强行运气。

  然而脑内浮光蹁跹,闪过的都是过往画面。

  “他有事瞒着你。”

  “他不愿告诉你。”

  “夷则身上确有为师的封印,只是如今还不能告诉你。”

  “有些事,也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待你从长安折返,为师全都告知与你。”

  ——原来如此。

  此刻即使他努力不去在意、不去抱怨、不令自己觉得丝毫委屈……也不能压抑心中千头万绪缠如乱麻,百感交杂滚如沸水。

  余光扫过手臂的鱼鳞,夏夷则用力闭上了眼。若这形貌确实是自己本相,他本没有嫌弃的道理,可这本相原来是被清和亲手藏匿,而清和似乎决意一直欺瞒下去——虽然清和有自己的道理,他却不可克制地觉得,那么,此身一定是为清和所厌恶了。

  他同清和之间隔了整整半生。随着他一点点长大,他已能隐约明白隔着半生去喜欢一个人有多艰难。可他还是身不由己地喜欢着,以为至少,他同清和一路同行的这十一年,晨昏相对,什么也没有隔着。

  却原来隔着一个颠倒身世的秘密。

  他喜欢了比自己年长的人,这地位和阅历的差距本就造就了一种本能的不安,催着他慌张长大,好能一步步越过那些距离。而如今知晓一切,他厌弃地想,原来无论他如何努力,那距离本就与生俱来。清和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垂着悲悯的眼,纵容他这只小妖怪,在世上苟活过一天,又一天。

  若他没有喜欢上清和,便不会觉得如此难堪。

  可他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白。三清尊神为证,他此生所有的爱恨,悲欢,贪嗔……都系在那人身上了。

  造化弄人至此,全无半点办法。他想自己应该是要哭,却太久不曾流过眼泪,只能从嗓子里闷闷发出几声干咽,嘶哑难听。

  他丹田空空,灵气和妖气一起在全身流窜,大伤之下更催辛悲之意,化入五脏六腑,郁结于胸,渐渐气凝神滞,神思恍惚起来。

  窗外炸开一道闪电,照彻这旧舍,满身血迹的鲛人脸色苍白如纸。初夏第一场暴雨,终于如泼如洒,随着狂风冲进破败的窗棂,浇了半屋。

  夏夷则全身湿透,被寒雨一激,复得那么片刻清明。他勉力强催,胸中两股灵力对撞相激,痛不可言,一阵嗡嗡耳鸣后,口中渐渐泛起一阵腥甜。

  一口黑血呕尽,终究是把妖气压了回去。抬眼再看,衣衫虽破乱,手臂已然恢复旧日模样。他又摸了摸两颊,确定相貌如常,这才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长舒一口气,随即晕倒在雨水里。

  而千里之外,秦陵百鬼门前,清和踏罡斗步,结六合阵,回身游云,衣袂生风,看似神色如常,却已汗透中衣,正是两方对阵到要紧关头,一线生死的时候。

  送走夏夷则他便马不停蹄去秦陵相协,太华是道门大派,他又身居重位,如何有不尽全力的道理。是以清和一入秦岭,便自请入阵前,众人求之不得,恰是少一人力守阵眼。

  入阵之前紫胤想起他刚吐过血,便拦了一拦,问一声可曾有事。清和一笑,堂堂太华诀微长老,如何结不住一个阵眼。

  阵成之时已破晓天明。便是紫胤这般仙身也深觉疲惫,好在阵势终是顺利结就。紫胤转头正想对清和说些什么,只见那人青衫临风,背影忽然摇晃几下,竟是站立难稳。紫胤瞬移而至,伸手扶了一把,这才看见,清和整张脸不见丝毫血色。

  “清和?!”紫胤知他修为不至如此,那便是另有他故。

  清和定了定神,勉力站住,半响才抬起头来。

  “无妨。”

  “可是……夷则出事?”紫胤并非不通人情,这些年看过来,此刻见他这般神色,便知除了他那徒儿,不作第二人想。

  清和未说是,亦未说不是。虽然来时已被南熏告知此地情势紧张,却未料秦陵异变涉及神魔,实在比他所想更为艰险。

  眼前阵法初结,正是集四方同道之力,试图与魔气一抗。宇内道门,所奉持的无非是一样的道理,除奸佞,守苍生。到了这等时刻,似紫胤清和这般一门重镇,早已有了殒身殉道的觉悟。

  紫胤等了一会,只听他缓缓道,“阵法虽结,封印既成,仍需每日加固,片时不得松懈。”

  “此阵在一日,我便在一日。此外再无他事。”

  他声音平静,然而紫胤扶着他,知他仍是颤栗的。似紫胤这般的人,也别无他话好说,只能淡淡叹一句,那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