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二十二章 22

  江夏城这几日颇为喧嚣。不时有高头骏马,或三两相约,或一骑独行,飞尘扬沙疾驰过城门。马上人多为短衣剑袖,作武人打扮,偶尔也有一两位奇装异服,显然来自异域。亦不时有佩刀提剑的护卫拥着车轿远道而来,莫不是衣饰讲究,冠盖华美,一眼望去富贵袭人,又比一般富家更多一分杀伐英武之气。车马所向,尽指城东。

  江夏百姓并不觉惊奇,城东叶家是武林世家,恩怨往来,耳读目染,早已看得习惯。纵武林如何风云变化,生还死灭,不过谈资。茶摊小二冷眼旁观,所思所想大不过几个茶钱。已是第三日,远客渐渐稀少,日暮天沉,正是一片萧索寂寞里,官道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茶小二抬眼去看,顿时愣住。他揉了揉眼,打量着这刚踏入城门银灰锦衣的公子,只觉得说不出的俊逸出尘。他成日里来来往往看过多少过客,便愈发觉得这人气质不俗。你瞧,那么多远来的武林侠客里,独他这般干净,不带一丝风烟之色,连衣摆上都片尘不染,好像刚从天上落下一般。

  那公子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笑了笑。这人独自行走江湖,却又年轻得出奇,眼角眉梢里还没留下风尘的痕印,却早早敛去了少年应有的轻狂,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沉着,并着一点隐约的哀痛。

  这等角色,他在脑海中数了数,当今武林四大名门里,也找不出一个可与之相比的子弟。

  小二愣愣看着他消失在城东的方向。

  这少年正是夏夷则。太华祭典之后他又陪同圣驾在山上耽延一日,待得抽身便同清和相商,急匆匆御剑而来,尚赶得上送好友最后一程。

  平日里他要下山行走,清和从来放心。这时却难得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应允,只是语气里到底流露些难得的挂牵。

  他说凡事小心,指尖流光闪过,一个印结在夏夷则手腕上。

  夏夷则不知那又是什么秘术法印,不过没关系,他师尊日后总会全部教会他。此刻他将要踏入叶家,下意识抬起手腕看了看,犹能感受到一阵灼热隐秘地跳动在脉搏间。

  他往日行走江湖颇为低调,除却南宫斐然和叶成楼,几乎无人知晓侠义榜上逸尘子是谁。此刻叶家府邸内早已站满了人,且不说叶成楼一柄风流扇独步无双,江夏叶家更是声镇武林的名门,这般人物,如此背景,一朝身死他手,怎不叫武林人人自危。

  满府惨白,伴随着春风摇曳在花枝间的是缟素胜雪,同女眷的嘤嘤哀泣一起,于这暖春时节生起一阵寒意。

  夏夷则踏入灵堂,肃然拜别故友。他一现身便引起众人注目,压低了声音猜测纷纷,不知是何门何派何方人物。有好事者正欲出口相询,南宫斐然先一步向前,“夏兄。”转身向众人解释,“这位夏兄乃在下与成楼偶然结交的故友,并非江湖中人。”

  夏夷则同他退至一旁。他二人多日不见,未料再逢竟是灵堂之上,纵然少年心性坚忍不轻易伤春悲秋作那无谓之叹,此时终也难免唏嘘。

  南宫斐然面色苍白,眼中隐有灰败颓唐之象,同那意气风发的往日判若两人。夏夷则忍住悲怆劝他,“南宫兄节哀。”

  南宫斐然轻轻摇头,看了一眼灵堂。“他往日总喜欢穿白,这颜色穿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好看,此刻才知道,其实这样扎眼。”

  他说得缓重,字字句句都压抑着悲恸。夏夷则心中一震,忆起往日他二人种种,忽然明白,于南宫斐然而言,叶成楼并非只是挚友。

  夏夷则不知如何劝慰,想来这样的痛,谁也无法感同身受。他迟疑了一下,轻声叹道,“叶兄一生虽短,但能有你这样的知己至爱,定觉得此生不枉。”

  他这样说着,不知为何,左手已经轻轻覆上右手腕,感觉到那一丝熟悉的气息还萦绕在身边,便深觉庆幸。

  南宫斐然开口要说什么,话音被一阵忽然的喧哗淹没。风里裹着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人群拥挤,有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叹息声传来。

  夏夷则同南宫斐然站得稍远,隐约看得到地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那人原来亦是侠义榜上的常客。

  “勾魂使者追无命。”有人叹息,“索命勾魂,追者无命,这样的凶鬼恶煞,竟也有今天……”

  这名头夏夷则听过,传闻若是被追无命看上,要你三更死,绝不会留到五更,最是个狠绝无情的角色。此时突然抛尸于灵堂之前,更在这满目素白中平添一缕森然鬼气。

  夏夷则细听周围议论,原来几日前叶家重金买赏,要血玲珑的人头。追无命一向目中无人,大笑三声飞身不见,道是去索命,如今反把命丧。死狗一般扔给叶家的尸身,无疑是那人一记抽得叶家嘴角吐血的耳光。

  人群中有人喃喃自语,声音颤抖。“是他……他来了……”

  此处高手林立,武林四大世家齐聚相商,竟还有人惊恐如斯。夏夷则想,看来那个“他”,近日是在武林出足了风头,立下了重威。

  身边杀气渐重,南宫斐然的长剑似有所感,于鞘内低吟不止,嗡然欲出。夏夷则心中隐忧,急忙拽了他一把。

  “南宫兄,不可贸然……”

  “我知道。”南宫斐然轻轻摇头。“夏兄不必担心,那人不会于此时露面。”

  “不错。”关于此事太华亦有一定了解,夏夷则同清和也曾提及,“血玲珑罗刹只挑一人独行时下手,但凡见过他的人都已死于他手,活着的无人认得他真容。此处高手众多,他既有意隐匿形貌,又无力一次剿杀在场所有人,定不会轻易现身。”

  “正是如此。”南宫斐然点头,“还有一点,他若杀人,总得有个理由。一般人只道那样的魔头杀人何需理由,可知杀人费时费力,自然需要缘由——不是大仇大恨,便是大富大贵。”

  夏夷则冷笑一声。“是冲着我?”

  南宫斐然迟疑着,终于还是坦诚说了出来,“殿下此时独身前来,是有些……冒险了。”

  他压低了声音改口喊他殿下,可见是着实忧虑,不得不以君臣之礼来提醒夏夷则保重自身。

  夏夷则心中本就疑心叶成楼是为自己连累,此刻听得一声“殿下”只觉分外扎耳,默然片刻,也只能点头说我明白,微微惆怅地抬头,看落霞早已浸泡进天幕,化作一片无涯的墨色。万里银河,星光落进眼眸里,夏夷则觉得眼睛有些酸。

  追无命的尸体被人抬回,人群散去,四大世家的门人相聚厅堂,大约也商议不出什么结果。南宫斐然见夏夷则似乎并无特别的打算,便劝他尽早回山。

  “天晚了,殿下可否连夜御剑?若是不妥,且先休息一晚,明早再折返。”

  夏夷则一路御剑而来,尚未赶得及喝一口水,此刻被提醒着方觉疲惫。他虽然年少老成,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从未受过挫折,若是尚未见血玲珑之面就连夜退而远走,岂非颇有些不战而屈的意思,夏夷则只是这样一想,就微微有些烦闷。

  更何况他仍有很多话要同南宫斐然说,关于叶成楼的死因,关于好友一场的责任……于是他提议道,“黄鹤楼还开着罢,南宫兄同我再喝一场,顺便给师尊带一坛白云边。”

  南宫斐然点头道是,陪他一起出了叶府。黄鹤楼下灯火兴荣,因着这两日武林人来人往,比平日热闹许多。酒香四散,丝竹绕梁,伴着江涛拍岸,本是繁华开阔之象,二人却无心欣赏,反而更衬出一腔故人凋零的痛憾。

  夏夷则随意啜饮一杯,转头看着窗外奔腾的江水,不觉想起那一年,也是这般临窗而坐,窗外是江南的浩渺烟波。那时的日子还没有丝毫波澜,一日日里总是温柔和闲情,而清和,还会微笑着俯身把他揽在怀里,亲手教他如何剥开一只鲜美的秋蟹。

  正是那一年的江楼之上,他一边吃着螃蟹,一边看南宫斐然同叶成楼打得风生水起。而此刻的江声又与那一日有何不同?从江南到江夏,千江映一月,故人已无双。

  连夏夷则都难免触景伤怀,又何况南宫斐然。他喝得很急,又多,待到夏夷则去劝时,已经是微醺之态。

  “我与成楼不打不相交,说起来,还得多谢逸尘兄……哈哈。”

  夏夷则忍住叹息,问道,“叶兄一向可有什么仇家?”

  “武林谁家没有几桩恩怨,不过各凭本事战个痛快。叶兄并非伤天害理奸恶之辈,倒不知谁会恨至千金买凶。”

  夏夷则犹豫道,“若是……因为我呢?”

  “眼下时局,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么?”

  夏夷则苦笑,“我如今年已十七,封王在即。”

  南宫斐然停杯不语。兄弟阋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江湖里许多门派同官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亦不是什么秘密,若有人果真以为叶家或南宫家是往三皇子身上下了注……那么千金断腕又何妨。

  “是我连累了叶兄。”夏夷则脸色苍白。

  南宫斐然摇头,“我和成楼与殿下结交皆发自真心,从未后悔。若要责怪,也是我二位做哥哥的顾虑不周,大意轻敌了。”

  “轻敌的是我,这些年以逸尘之名行走江湖,明明屡遭暗算,却还心怀侥幸,未能和二位断绝交游,以至……”

  “你若还当我二人是朋友,就别再多说!”南宫斐然喝得半醉,不耐烦听夏夷则这般啰嗦自责,“有架同打,有仇同报,谁还同你论斤称两不成!你仇家便是我仇家,分那么清楚作甚!”

  几句话大声嚷出来,南宫斐然才觉得胸怀中畅快一些,“你家的事我不好多说,可我今日得说,就凭那二位的歹毒手段,殿下这一边,我南宫斐然站定了!”

  夏夷则心中热流激荡,要开口言谢,又觉得如此肝胆侠义、挚友真情,一字也嫌多。

  便只是对酌痛饮。南宫斐然很快就醉了,窗外江涛不息,他于醉里忆起叶成楼,微微笑起来,脚尖一点,飞了出去。

  “那是……成楼!叶成楼,前面岛上等我!”

  夏夷则嗟叹摇头,只当他醉了。此刻江波之上,何来湖心之岛供他落脚,再无知己共他剑影来回。

  江风依旧不急不缓地吹着,带着湿润的、清凉的水汽。夏夷则突然僵住,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杯盏摇晃着被放下。他站立的时候,身形摇晃了一下。

  江风里,夹着熟悉的血腥味。

  纵身追上的时候夏夷则被悔意折磨得心口锐痛——既然知道杀机四伏,为何还由着南宫斐然独自飞出去?

  循着血腥味一路找去,血迹越来越多而希望越来越渺茫。直到他站在南宫斐然倒下的地方,心中那根被绝望和愤恨越拽越紧的弦,终于撕扯着发出刺耳的一声,断了。

  南宫斐然脸上带着犹在梦中的笑意,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夏夷则听到他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轻轻喊了一句,“叶成楼。”

  这是第一次,夏夷则的友人,眼睁睁地死在他面前。

  原来死亡并没有多么可怕,帮南宫斐然阖上双眼的时候夏夷则想,因为死亡带来的阴霾,都是留给活着的人承受。

  他曾于朝阳峰之巅旋转起舞,祭祀高高在上,圣洁伟岸的神灵。而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以活人的生命为祀,以滚烫的鲜血为引,在他身边画出怨毒的咒印。

  那是仇恨,痛苦,悔恨,愤怒,恐惧……织就的网,一点点收紧,妄图困住一个澄澈的灵魂。

  夏夷则索性就地而坐,握住好友仍然温热的手。他看着前路化不开的墨色,声音轻飘飘的,自言自语说给听不到的人。

  他说师尊,那样的江湖豪情,我体验过了最好的章节,已经应该满足。或许剩下的,并不是我想要的,也由不得我。

  他话音轻轻落下,和着鲜血尘埃,揉进深如海的夜色,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这暗夜里出人意料地响起。

  “夷则。”

  他抬起头,看到清和微微皱着眉头,十分焦虑的样子,待同他对视,又长舒了一口气。

  “夷则,为师来了。”

  他便摇晃了一下站起来,向前几步迎向清和。他本是想拉住清和的手,那么清和应该会轻抚过他面颊,拍拍他肩膀,说一声没事了。却不知为何,他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师尊的身上,什么时候染上了如此浓重的血腥气?

  “师尊?”他犹疑着,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起南宫斐然死时的情状……那人在喊叶成楼。

  夏夷则忽然明白了什么,骤然拔剑,而与此同时一阵杀气已逼至眼前。虽然并未中计,夏夷则也未来得及完全躲开,只堪堪避开了最要害的位置。又好像是有什么力量凭空冲出,把他重重地推向一边,耀眼的蓝色火焰忽然剧烈地燃烧在他面前,任何意欲伤害他的人都无法躲避。

  夏夷则就地打了个滚,抬起眼,看到一个被法术紧紧缠绕的鬼魅身影。

  血玲珑。他想,那一定是他了,原来他是靠幻化成别人模样偷袭。

  而那太华道法的气息他不能更熟悉。师尊,他这时才真正动情地喊了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十指上下翻转,只捡那最厉害最霸道的咒诀,颤抖着同清和的法力一起加诸于血玲珑身上。

  而清和并不在身边。夏夷则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此刻已无暇细想。

  他受到的一击虽不至致命,却终究不能久耗,而对方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不成形的身影扭动着,在一个一个光阵里挣扎不停,从嘶哑的喉咙深处咕噜地发出嘲笑的声音。

  “是我杀了他们,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还会杀了你最重要的人。”

  “看到了吗,我能勾起你心底最深的渴望……师尊?哈哈,原来三皇子渴求的人……是清和那个小道士……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极了……”

  夏夷则手心尽是冷汗,长剑依然攥得沉稳。“清和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血玲珑疯狂大笑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的游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怪物,你有这般惊世骇俗的心,倒是不妨与我同归一道,尝尝这入魔的滋味可好?”

  夏夷则剑端杀气四溢。

  血玲珑的声音终于渐渐淡了下去,随着夏夷则最后劈下的一剑彻底消失。夏夷则四顾良久,终于确定四周已无埋伏,长剑叮咚脱手,他整个人突然委顿于地。

  夏夷则睁开双眼,还以为自己并没有睡醒。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再揉了揉眼睛,他终于确定自己是醒着的。

  这样华丽的卧房……是什么地方?

  夏夷则慌乱坐起来,渐渐回忆起昏厥之前的种种。南宫斐然……师尊……再度失去挚友的悲痛并着对清和的担忧叫他头痛欲裂,,然后一个声音轻柔地响起。

  “你醒了?”

  眼帘里映入一个女子,说不上年轻,也说不上漂亮,却耐看得很。

  她有些自来熟,微笑着在床头坐下。“别慌,你受伤躺在路上,是我叫人把你捡回来的。”

  纵然头仍痛着,夏夷则还是起身郑重一拜,“多谢夫人。”

  那女子笑着把他按回去,“好好歇着。我可受不起你的大礼。”

  夏夷则心中疑惑,仔细打量着她。“请问夫人如何获知我晕倒在路口。暗夜僻静,窄道无人,莫非有人一直跟踪于我?”

  这女子仍是笑,摇了摇头。“你刚进叶家,我就注意到你了。见你和南宫斐然一起出去,久久不归,定是出事,这才暗中派人去找。”

  “我如此在意你,只因我能嗅到你身上,留着清和的法印。”

  “什、什么……”夏夷则惊诧非常,“纵然是修为高深的长老,也不会轻易察觉师尊的术法痕印,夫人竟有如此道行……”

  “不是。”女子又笑了起来,“我哪有那本事,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清和的气息,我正好也很熟悉。”

  忽然觉得这一室的暖意都骤然凉却,女子的笑容被冻在脸上,空气中是无法忽略的敌意。

  夏夷则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

  *血玲珑罗咤

  血玲珑罗咤乃是近十年来迅速崛起的江湖新秀,据说他是天生怪力,擅使一对流星锤,动作迅疾无伦,出道至今从未失手。“勾魂使者”厉无命,“无双公子”叶成楼,“天下第二”南宫斐然,均是名动天下的绝顶高手,却都无声无息死于血玲珑之手。此人实力,委实不容小觑。(来自古二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