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二十一章 21

  三日后,天子率群臣驾临太华。仪仗绵延,车马相接,长队如龙如川,惊起四方鸟兽。早有礼官同亲卫队先行与太华诸事交接,清山探路,御驾未至帝王之气已扑面而来。

  女祖已闭关出世,长老中又有不少女弟子,此等场合顾及天子身后的凡俗忌讳,不宜抛头露面。余下几位太过年长,仙风道骨,招牌一般挂着镇山便好,唯清和正值当事之年,又见惯荣华,行事八面玲珑。于是诸般繁琐,迎来送往,都当仁不让落在这诀微长老头上。

  夏夷则正换好新装,清和终于得闲坐下,一改往日气定神闲,仰头将徒弟递来的茶一口饮尽。夏夷则忍不住抱怨一声,“他倒是好大的排场,把师尊累成这样。”

  清和摇头训他,“他是当今天子,诸般礼制自有讲究,理当如此。” 夏夷则点头不言,便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还没回头去看,南熏的话音就爽利地响起。

  “当徒弟的心疼师父,倒嘀咕起自己亲爹了。夷则,你这么卖乖,你师父可不领情。”夏夷则一窘,被堵得无话可说。南熏哈哈一笑,看清和瞥了自己一眼,便上下将清和打量一番,感叹起来。

  “我太华果真不养闲人,瞧,连清和这酒囊,这几天瘦得连下巴都尖了。师祖她老人家打得好算盘,到底没白收你,居然中用得很。”

  清和摇头苦笑,自顾斟茶不理她。南熏一转头,这才看清楚一身华服的夏夷则,看得骤然愣住,眨着眼,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夏夷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清和终于咳了两下,出声唤他。“夷则,过来。” 扯过了徒弟,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会,伸手轻轻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又理了理层层繁复的领子。“衣服很合适。”

  夏夷则勾起嘴角,冲他师尊一笑。

  南熏愣回了神,指着夏夷则一身盛装惊问:“怎么,你要让夷则领跳祀礼之舞?那你呢?”

  清和理所当然道,“夷则是我弟子,如今也到了出师的年纪。我么,年岁大了,这种事自然留给徒弟。——我诀微门下,只他一人,也只能是他了。”

  南熏又看了看夏夷则,“倒不是不行。可他到底是……到底是三皇子。”

  她本要说那到底是半妖之身,如何能上得祭坛通达神祗,想着夷则就在身边便赶紧咽下,又借口皇子的身份去提醒。而三皇子几个字一出口,她就晓得了清和的用意,蓦然停住,所有所思地看着清和,二人对视片刻,不复多言。

  便有那么一刹那微妙的静,又被夏夷则打破。他微笑着指了指清和,又指了指自己,道:“可我,也是师尊的徒弟。”

  清和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南熏看向夏夷则的目光便带了些哀悯。她想,他这样懂事,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再次好好打量了一番崭新华服的三皇子,笑起来,真心叹了一句,“是人靠衣装还是夷则本就生得好……总之这风流模样不愧是清和的徒弟。江山代有人才出,清和,夷则比的过你当年。”

  清和高兴地笑起来,“是吗。”

  圣元帝终于率群臣抵至山脚。清和一身盛装早早候于山门,身后是上千弟子肃穆而立,待见到帝驾,都随着清和倾身行礼。

  夏夷则也在众人之中,俯身跪拜,行君父大礼。他默默看着此刻场景,看着他师尊俯身的背影,心底突然就燃了一团火,血液隐隐地沸腾起来。

  这就是天子——可以轻易让太华倾山相迎,让他师尊俯首归尘,这人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知道心中有什么在热血中苏醒、腾飞、蠢蠢欲动。

  筵席之上夏夷则跟着清和坐在稍远的地方。他二位兄长的母亲皆身份贵重,便是祭天这样的大事也被允伴驾,他母妃却没有这个资格。夏夷则早就看得明白,可看得再明白,此刻见他二位兄长得伴母亲左右,天伦融洽,心中隐痛仍是只多不少。

  然而对着父君和朝臣,夏夷则面色不改毫分,恭敬中带着和悦欢喜。清和拿余光看他虚假笑意,想这孩子城府未免太深。这性子本不为他所喜,却也明白求仁得仁,世情如人饮水,若他甘愿如此,冷暖自有他尝,旁人无话可说。此刻终究觉得那笑意太过扎眼,心中难免阵痛。

  席半大皇子突然开口,指着自家三弟说,尚未见过三弟作道家打扮,如此看来,竟比锦衣绸缎更适合。

  那二位妃后本是明争暗斗从来不合,这时却都齐声笑了,跟唱应和——不知三皇子念经本事如何,掐诀又是否像样?他日宫中若有谁三灾两病,可否请三皇子杀只鸡泼碗血做场法事?哦对了,大祭需大舞,三皇子大概只学过跳神,可知六舞为何?

  一番调笑不发讥讽贬损,然而那高高在上的女子又端作满脸慈爱,好似不过玩笑。天子不知是无意还是顺势,竟也跟着哈哈一声,看向三儿子,“念唱作法,夷则想来不在话下。”众人便都跟着哄笑起来。

  夏夷则起身回话,笑得平静自然。“儿臣学艺不精,只会些小把戏,只怕父皇母后看不上。”

  他这样无锋无芒,倒好似果真领悟到道门三味。暗流汹涌中叶灵臻同武灼衣对望一眼,皆在心中感赞,三皇子表面平静恬和,情绪敛而不露,风姿英发又稳重从容,若是这样的人为帝,才叫人觉得不枉为臣。

  次日便是大典,筵席早早结束,众人皆得沐浴更衣,虔心准备。夏夷则终于回到房中,窗外鸟雀低鸣,夏夷则回身推窗,飞快摘下雀腿上一枚纸卷。

  那是淑妃所书,都是说过许多遍的话,教他切勿与人争锋,万事小心,凡事都要听他师尊的安排,若是觉得委屈,也只能同他师尊说。他母妃又切切嘱咐,如很多年来一直不忘嘱咐的那样,要他不可贪杯,不可流泪。

  夏夷则看罢微笑,提笔回信叫她安心。心生想念,便忍不住化了灵力凝于指尖,生生变出一朵小小珊瑚,红艳照人,好似他母妃容颜。然后稍作变幻,又卷入方寸纸页间,在雀鸟腿上重新绑上,抚了抚它背羽,看着它扑腾几下,转眼飞走。

  夜色渐渐落下,夏夷则微笑转身,并不知道顷刻后山下传来一声哀鸣,一小汪血泊中那雀腿无力地蹬了最后两下。一朵漂亮的红珊瑚,重重砸落在血污之中。

  那人闻到纸上残余灵力,敏锐地皱起眉,若有所思。

  “不得贪杯,不得流泪的三皇子……这半妖的气息,倒是有趣。”

  而此刻这有趣的三皇子毫无所察,正借着月色,在院落中最后一次练习祭典之舞。

  他再次换上了那件盛装,端方纯正的红色穿在他身上有种罕见的明快。他轻轻地提肩,转身,踏步……落了满身雪一样的月色,衬得红衣愈发的绮亮。

  转过头,就看到清和不知何时靠在梅树边注视他,似笑非笑的模样。

  清和这半日着大礼之装,亦是一身绛红色。夏夷则第一次见他穿这样和暖的颜色,被月光浸湿的脸色也比往日明亮,整个人都生动鲜艳了许多。

  夏夷则有些怔忪地看着他,微微歪了头,有恋慕伴着久违的稚气流转在眉目间。

  清和缓步走来,笑道,“跳得很好,可是有一件事夷则似乎忘了。”

  “祭典并非只你一人,天子要亲身作舞,你只不过是领着众人陪在他身侧,怎好抢了他风头。”

  “原来是这样。”

  清和轻轻抬起手,向后退了两步,“为师陪你再练一次。”

  没有谁说话,二人默契地一点头,便同时转身,踏出了第一个步子。

  这是六舞中的第一支舞,《云门》 。

  传说此舞为黄帝所做,端正闲雅,虽动亦静,舞步中暗蕴诸般教化礼仪,被奉之为乐舞的最高典范。而到了李朝又有所变化,这一朝风气开明,百姓性情多豪放,又颇受胡风影响,如此风致化在舞步里就是种种热情明快的身姿。便是《云门》这样的礼乐,也不那么缓重,多了些激烈的节奏,于赤色的衣袂间摇曳出一抹幻想的色彩。

  夏夷则同清和,就这样一时静,一时动,回旋摇曳看似轻盈随意,又严格遵循着《云门》的章节。夜风来回吹动宽大的衣袖,衣摆旋开又落下,远远看去像两朵暮色里燃烧的流云。

  便在这样层层叠叠、月色和衣袂交织的光影里,对视,转身,再回眸。舞乐总有种神奇的魔力,身体先于心而跳动,却能带动心一起优雅地旋转。二人衣袖不时摩擦相触,流水一样,轻轻拂过又不留痕迹,只在眼底偶尔泛起转瞬即逝的波澜。夏夷则想,黄帝他老人家当真发明了不错的东西。

  他们就这样轻缓地跳着,又并不单调,从散序,入破,跳到歇拍,每一段都有丰富的情节。到最后夏夷则想,或者可以一直这样跳下去,永不停止——便跳到了最后一段,煞。

  节奏突然急促起来,二人步伐来回交错,旋转中衣摆高高地甩开。夏夷则于恍惚眩晕中,蓦然停下。

  他定了定身,抬眼去看清和,眼前的师尊略有些薄汗,脸色泛红,正笑着对他点头。“就是这样。”

  身体里还有那么一丝意犹未尽,和湿润的发梢缠绕在一起,被脸颊的红潮催动着,便不受控制起来。

  夏夷则习惯地点点头,然后下一刻,夏夷则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动作先于意识,他已经上前一步,微微偏过头,探身的时候对准了清和的嘴角。

  大概只有一片花瓣从树梢落下地上那么短暂,又漫长得好像走过了半辈子。

  清和睁开眼看了看往后回身的徒弟,那睫毛扑闪得像绕着火焰边颤抖的飞蛾。

  然后夏夷则抿了抿嘴唇,抬起头,坦诚地看着清和。

  有那么一刹那夏夷则以为他看到清和犹豫了一下,然而又大概是错觉。清和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好像只是同徒弟跳完了一场盛大而圆满的舞。

  “早点睡吧。”清和的声音淡淡的,然后转身回去,再没有说什么。

  夏夷则自己站在月亮下,浸透了一身银白的光。他站了好一会,终于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而那一次封山祭祀,因着三皇子的卓然风姿,很多年后还有人深深记得。

  他们说,祭典那天三皇子红衣似火,便是天子的明黄也压不住那团火焰之光。那是他们见过最有气势,最叫人称赞的一场祭典。

  那天之后南熏笑清和,你的算盘,终究是打错了。

  曾经于那高台上,作为陪衬的一角和天子一起祭祀之舞的,是当年的清和。他那时离天子那样近,可心思又避得那样远,执着地高居世外做个浮云道士。那么他唯一的徒弟,继承了他的道业和位置——同样的一幕再次重演,是否能叫世人相信,夏夷则也会长留太华,一心问道。

  可清和想起那日少年执着相望又略带张扬的样子,只能摇头。他叹道,我本也不该指望,他真的会继承于我。

  那一天高台之上,三皇子声音沉稳而清亮,一字一句地念着祭祀的祷词。

  “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道在天地,而法立乎无外,二仪四象,阴阳互根;八卦九章,经纬错综神妙;万物气极,殊异雷城。指十二之门吉凶,有在斗柄;列九六之位,生杀攸司……”

  众人仰头看着这最年少的皇子,朝阳峰的日光洒在他身上,他面容便在光晕中模糊不清,只剩下一身红衣格外地红。

  像火燃起,像血染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