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十五章 15

  夏夷则从外面回来,头上还兜着毛绒绒的帽子。清和正站在窗前写着什么,一抬头,便看见徒弟站在门口,肩上帽上全是闪闪的银白色。

  “下雪了啊。”清和手下不停,洒金红纸上走完最后一划,扔了笔去给徒弟拍打掉一身寒花。夏夷则笑着摇摇头,伸手出来,掌心温热攥住清和手指,“我不冷,师尊。”

  肌肤相触中有温暖并着柔情一同缠绕在指尖,清和微微一笑,收回手,“去换件衣服。”

  待夏夷则乖乖换了新衣出来,桌上已经热气腾腾放了一盏茶。姜片的味道扑面而来,夏夷则皱皱眉头,不用清和吩咐,已经自觉地端了起来。

  “师尊,”他喝了一口,走到案头看清和写的东西。“唔……真快,要过年了。”

  红底黑字,端庄喜庆,写的正是春联。

  “好久没和师尊一起在这里过年了。”夏夷则高兴地看着清和,“今年一定要多办点年货,师尊。”

  “两个人过年能吃多少东西,”清和笑着戳戳他,“不能浪费。”

  夏夷则犹自开心地盘算,“只要是好吃的,买多少我们都能吃完啊。还要多买些鞭炮烟花,晚上我放给师尊看。还有灯……对啦师尊,上次我回宫看到他们在放会飞的大红灯笼,今年我们也扎几个……”

  他正一条条想着,看到清和扬了扬手头的帛书,愣了愣,便突然停下。

  “那是……”欢喜的眼神里顿时蒙上了一层失落,“父皇叫我回去?”

  清和看他,“回宫同你父皇母妃一起,不高兴么?”

  夏夷则点点头,又摇摇头,看上去心情颇有些复杂。

  “能回宫看母妃,心里当然高兴。可是师尊,你明白的,宫里规矩大,眼线多,徒弟处处提防,事事小心,除了母妃,见谁都得说些言不由衷的话。那么多人你哄我,我哄你——这样的年过得太累。”

  他一口气抱怨出来,说的都是大实话,可实在也太直白了点。

  “你哄我,我哄你……”清和无奈地笑了笑,“这种话,别乱说。”

  夏夷则不满地睁大眼,扯扯清和的袖子。“因为是师尊啊。”

  “若是同师尊都不能说实话……”夏夷则忧伤地看着清和,“那年真没法过了。”

  清和见他这样,知道是不想回宫,大概是委屈攒得多了,心里难受,便抬手摸摸他头,“为师知道。夷则聪明得很,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会随便说。”

  想了想,清和又笑道。“该说的话,夷则也能说得滴水不漏。”

  夏夷则扭头,不知道清和是夸他还是笑他。他想说徒弟若是可以算得上聪明,那也大多是因为师尊。

  抛开骨血里那三分可算是帝王家的天赋,夏夷则身上,剩下那七分玲珑剔透的处世之道,大都是从清和那里耳濡目染而来。这远居世外的师尊,明明修的是无为天道,于人情世故却又格外精通。于是精心呵护着养大的徒弟,只养出了一身挑剔贵气,却没有一丝迂腐呆傻,同他一样的精明,一样的清醒。

  也没什么不好。

  夏夷则刚把头扭过头,只觉头顶一热,是清和又拍了拍他的脑袋。

  “可若是你父皇不让你回去,想来夷则委屈得更多。”

  夏夷则想了一下,无从反驳。便是江湖再高远,他依旧是这庙堂之上三皇子,他也从未怀疑自己终有一天要回去。纵然那是他不喜欢的地方,也是无法逃避的命运,况且正是意气风发左右逢源的少年,他也从来没想过什么逃避。年节宫宴,百官同贺,他终究是要占据一席,如何甘心远在深山。

  清和明白,他也明白,那关于两个人平静守岁的设想,说到底也只是设想,谁也没有当真。

  可夏夷则还是要强调一遍,满心真挚要让清和明白。“徒弟心里,还是想同师尊一起过年的。”

  清和点头。“那就一起过年。”

  “嗯?”

  “为师这次陪你回宫。”清和看着夏夷则惊喜的样子便也跟着微笑起来,便不再计较圣元帝大过年的把自己叫到宫里。

  夏夷则回过神来,因为太开心一下子抱住了清和的腰,“太好了,师尊。”

  清和笑着叹了口气,默默推开他搂紧的手臂,想,夷则,有时候还像小孩子一样啊。

  宫里的事情说多也多,千头万绪,哪一件都比太华山来了个道士重要;说少也少,不出一天便传遍大小宫院——三皇子他师父,奉召进宫了。

  清和倒是轻车熟路,只管与夏夷则同行。他同天子早年相识,宫里一时揣不透他是如何地位,只知道这位方外之人,虽然一官半职也无,却是可以同天子挑灯长谈的故人。便是宫门禁地,他要来要走,也随他高兴。

  做夏夷则师父之前,清和彻底置身党争之外,谁也懒得在意。又因着他姿容出色,无言也自带三分笑意,每次入宫,必惹得一众妃子掩面遮扇多看几眼,倒也颇得人缘。然而自从他收了三皇子为徒弟,早已时殊世异,当年入得了美人青眼,如今却多半已是眼中之钉了。

  圣元帝倒是未想太多,知道他们师徒感情深厚,随手一挥便嘱咐了儿子,“这几日你师尊便同你住,也省得许多麻烦。”

  谁料当晚便有看不过的妃嫔在枕边抱怨,那道士又算什么东西,就算是出家人也毕竟是男子,怎好在后宫这般来去自如。

  圣元帝一愣过后,突然大笑。他想你们懂什么,以那个人的能耐,只要他想,便是朕不做出这般大度姿态,他就不能来去自如么?

  于是多少还是记得了清和的本事,并着些并未老去的前事。几日过后,到了祈福的时候,圣元帝眼看着如今这盛装作法神色肃穆的诀微长老,忆起当日那策马风流的贵胄子弟,又或者指剑问天的凌厉少年——无论哪张面孔,同如今重叠起来看,都叫人不免恍惚。

  即使是故人一场,圣元帝有时候也不懂清和在想什么。

  法事作罢,清和给各宫上下送了些平安符祈福袋。太华道法精妙天下皆知,这年节里谁也都图一个吉利,便是有不待见三皇子的,也都高高兴兴收下了。圣元又怎敢怠慢了他,待到晚上大设宫宴,特地搬出了多年珍藏的佳酿,赐座厚赏。

  说不出这当皇帝的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是把三儿子稳稳推到了风口,徒惹多少瞩目嫉妒。

  于是简直不用想也知道,这华宴之上,若是不发生点什么,都白白辜负了几日来集聚在三皇子身上的目光。若是目光可化作实质,也不知道三皇子那一身毛绒厚袄,能不能登时烧起来。

  便真有哪个好事的站出来推波助澜,道三位皇子难得齐聚一堂,不如相互比试一番,既可加深兄友弟恭的无上亲情,又可向天下彰显皇室男儿的高贵风采。

  天子点头称许,在宫宴前摆开场地,叫三个儿子远远站开。这一朝尚骑射,天子想了想,吩咐下去,不多时皇子们人手一把硬弓。

  毕竟是年关,杀伐气能免则免,重要的是得有些彩头。圣元思忖片刻,举目但见四面张灯结彩,宫灯辉煌,满树挂着绸缎扎花,近旁更有匠人专门在暖室烘出的,经冬未凋的大朵牡丹。

  圣元笑了笑,指着高树上一朵绸花,远远地对儿子们喊。

  “谁先射下来,朕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只见一箭直飞,伴随着破空之声的是众人惊诧兴奋的目光。那箭锋干脆利落,直中绸面,射落了目标连同整段红绸一起扯下。

  “好!”

  筵席中有人大声叫好,忍不住被这精良技能折服。

  有人拔了头筹,自然就有人脸色难看。对比起来也着实尴尬了点,最小的那位牵弓引箭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中蕴藏着千钧之力,而他的两位哥哥,却连弓还没来得及扯开。

  圣元帝只是不语,又指了指另一处高墙之上。破空声再度飞快响起,嗖地一下,甚至比刚才那一箭还要潇洒漂亮。

  清和端着酒盏,抬眼看了看,又低下头,安心喝酒。

  圣元恰好看见,便不动声色地一笑。再一次抬手,正是清和身前一株牡丹。最大的那朵白边镶金,开得格外张扬。

  已经习惯了三皇子张弓的速度,众人这次却意外地看到他正踟蹰犹豫,手中箭迟迟不上弓。

  他不愿表现,却当然有人愿意。终于那未出场过的两位哥哥也弹了弹弓弦,箭簇锐利,正是向着清和飞去。

  三皇子瞳孔骤然收紧。离得近些的,能看清他动作的人莫不是一声惊叹。明明白白地,三皇子是抽出了两根箭,一起放在手指间。

  离弦时大概是用足了劲,那箭飞得极快,又极准确地向着前两支追去。

  清和仍旧低着头,脸庞上已然带着微醺之意,手里是不知道第几杯酒。

  然后嗖嗖两声,似乎有箭羽在空中相撞,紧接着啪嗒两下,都落在清和面前。

  清和眼也未抬,端着酒的手稳稳地递到唇间,抿了一口,嘴角好像微微勾起,又似乎根本没有笑。

  夏夷则松了口气,扭过头,终于肯看一眼他的兄长们。然而那一眼实在太过锐利冰冷,便是最年长的大皇子也忍不住晃了一晃,恍然梦醒。

  当年那般隐忍孤弱的弟弟,如今已经这样大了。

  这样的出息,也这样的狠厉。

  片刻间四座无言,唯有一轮满月,同无数明灯,照彻清和面前,一地不合时宜的芳华。

  圣元帝什么也没说。

  然而宴会结束之时,清和却被留了下来。

  已是一国之君的故人笑着叹了口气,说清和啊,你这是何必。

  清和定定看他,并不明白。

  “你我相识已久,明人不说暗话。”圣元索性点破,“朕能有今日,确实离不开你当年相助。只是你不求任何功名,朕劝你多时,你也执意回山去——如今,却怎么又有兴致,将我儿再送上这位置?”

  清和终于明白他意思,只淡淡一笑,“陛下错了,山人未有此意。”

  他转过头去,远远地看着什么,神色一时朦胧。天子顺着他目光看去,便看到自家儿子,正提着一盏大红宫灯,踟蹰在门墙之下,眺望等候。

  宫灯的烛光透过红色的灯罩映出来,驱散了一身夜雾,映出一个清俊的身影。暖红辉光摇摇晃晃,却照出一脸明明白白的温柔。

  圣元帝愣了一下,听见清和叹息般的声音。

  清和说,“并非我有所求,当初,是你把他送到太华的。”

  做父亲的似乎找到了些本能的自豪,便没有理会清和说什么,看着那漂亮少年自言自语,“他可真是个好孩子。”

  清和点点头,“是啊,这样的他,你却送到了我身边。”

  他说完便告退了,圣元帝久久地回忆他话里的语调,似乎饱含着无限的深意,又好像其实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看着自家儿子小跑着迎上清和,那暖红的光亮映在了两个人身上。他看着那一双漂亮的师徒并肩走在一起,同样修长精致的手紧紧地攥在彼此手里。

  他突然觉得嫉妒,要说什么,却困惑着没有出口。

  他想说,你们师徒眼里的温柔太甚,美得,都不像师徒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