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十四章 14

  江南依旧是江南,辗转了几个春秋再回来,久别的灰瓦白墙同记忆中没有一点儿变化。因着那一脉温泉的润泽,一山花木长得郁郁葱葱。太华九月就开始下雪,这一次新雪刚过,清和就早早带着夏夷则南来避寒;而江南的九月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萋萋衰草尚未迷离,十里暗香隐隐浮动,一路走来只见满山蒹葭胜雪,映着红叶黄云,于飒飒晚风中摇曳出一片不胜动人的风情。

  不见半分衰颓,只觉温婉精致中藏着五色斑斓的热闹,热闹里又透着鲜活的风流。

  清和随手摘了路边一丛矮木上几个挂金灯,撕开单薄的萼衣,露出金黄圆润的果实。丢到嘴里咬了一口,眯起眼睛流出满意的神情,便把余下的都递给夏夷则。

  “夷则尝尝。”

  夏夷则疑惑地接过来,“师父,这是什么?”

  清和头也不回,“好吃的。” 说话间正使劲踮脚,要摘那树上的金橘。夏夷则一边吃浆果,一边呆呆地站在后面,看他师父伸着手,对那大橘子势在必得。

  终于还是动用了法术,几个光灿灿的橘子这才听话地掉下来,夏夷则怕砸坏了不好吃,赶紧跑过来挑挑拣拣兜在怀里。

  “师尊,”待到一路走过,当徒弟的把衣摆撩起来,已经兜了满满的各色果子,夏夷则体贴地说,“等以后我长高了,我能帮你摘。”

  清和没说话,吃了颗酸甜难辨的野葡萄,伸手揉了揉他脑袋。

  两个人回了家门,入目便是院里那棵柿子树,红的黄的沉甸甸的果实挂了满枝。夏夷则把满兜吃的放下就跑过去,站在树下找了好一会。

  清和放好包裹出来,见他仍在那里找,便走过去看他。“夷则在找什么?”

  夏夷则摸着树皮,不好意思地说,“上次走的时候,比着个头,在这上面拿剑划了一道,想看看再来的时候长高了多少。”

  清和笑了,蹲下身来慢慢找了一会,指着一道浅浅的痕迹,“是这个吗?”

  夏夷则高兴地啊了一声,“正是。”他又有些不敢相信,睁大眼睛看那高度,“师尊,我那时候这么矮?”

  清和站起来,看了看徒弟而今已经要超过自己肩膀的个头,忧伤道,“不是那时候你太矮,是你现在长得太快。”

  夏夷则轻轻靠在树干上,摸着自己的脑袋,看着清和傻笑。清和仰头看满树柿子,正打着盘算,“夷则,我们晚上吃柿子米蒸糕。”

  没听到徒弟回答,却感觉到衣角被轻轻拽了一下。清和低头,看到夏夷则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师尊,你帮我,再比比个头吧。”

  这半大不小的孩子笔直地贴在树干上,眼睛扑闪扑闪往上瞧。清和便微微有些怔忪,只觉得岁月逼人太急。抬手轻轻按了按他头顶发心,指尖用了点力,在树皮上轻易划过一道痕迹。

  未料夏夷则弗一转身,又抬起手在清和头顶飞快地比过,大约算了个位置,踮着脚,认认真真拿剑刻上。

  “师尊,我很快就能长到你这么高了吧?”

  清和站在旁边看着,笑了笑,并不说什么。

  想要长大的心情溢于言表,而身边最好的标尺便是他的师尊。清和想他终有一日会长得颀长漂亮,超过那个高度,也走出自己的佑护。尚有更广阔浩大的天地在等着他,而只要他还活着,他能带给这世间的,一定比自己更多。这一刻清和突然释然,明白徒弟终将不可避免地长大,而长大未必不是命运的恩赐。

  而无论今后夏夷则经过多少狂风骤雨染过多少血污风霜,也不会歪斜了半分。清和是夏夷则的尺子,早早刻在了心头,那徒弟会永远记得要笔直地在天地间走下去。

  晚饭如清和所说,捣碎了柿子揉进米粉里蒸了一锅橘黄透红的米糕。夏夷则看那颜色讨喜,掀开锅盖迫不及待地拈了一个,听到清和说烫就高高兴兴咬了一口。清和看他烫得一阵呜咽嗯嗯呀呀,囫囵吞下肚半天说不出话,终于问了一句,“好吃吗?”

  夏夷则点点头,看着清和伸出手,“还要。”

  不是多么惊艳的味道,只是应了时令,尝一口新鲜清爽,又暖呼呼的甜。

  清和自己吃了一个,并不十分满足,闻着窗外的桂花味,打定主意。“夷则,明天我们去吃螃蟹。”

  “……好。”

  第二日便见江楼边临窗而坐一对年轻公子,窄袖宽袍华衣暗绣,举手投足里透着轻缓从容,眉目间风韵生秋。年长的那个动作娴熟,正挑着蟹壳,微微倾身向前,教年少的那个如何剥来吃。

  从前在城门喝酒,这师徒俩差点被当成父子,而今来来往往的忍不住多看两眼,只觉得一派融洽,说不出的温柔情貌,任谁也不会觉得那像是父子了。

  夏夷则同清和吃着吃着,突然听到门口一阵喧闹,扭头去看,只见寒光闪烁,不知何时那热闹喝酒的众人里有二人拔剑相对,满堂宾客既惊又怕,还带着点看热闹的激动,莫不暗暗兴奋地看着。

  清和抬眉看了两眼,低头继续剥螃蟹。夏夷则转过头,脸上难掩好奇,“师尊,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恩怨?”

  清和攒了一壳蟹黄递给他,“大概吧。”

  夏夷则一边吃,一边回头看。白衣的那个打扮只如翩翩书生,衣袂随风飘动,自是不俗;锦衣的那个腰佩宝坠,头着玉冠,还顾得一挥折扇刷出扇底一片风流。

  夏夷则看得唏嘘不已,对清和道,“师尊,他们行走江湖,穿得这样白,居然不怕脏。这都近九月末了,还拿着扇子,也不怕冷。”

  清和正端着酒盅,猝不及防一笑差点洒在衣服上。

  “自然要白衣不染尘,才能配得上无双公子这四个字。那一个嘛,若不能处处风流毕现,怎么好意思名称斐然。”

  夏夷则虽然未涉江湖,也因着清和的缘故拜访过些前辈,偶尔也听清和说起些武林轶闻,更因着手中那些暗线和情报,对世间事并非一无所知。清和说起的这二位可谓名动天下,夏夷则一时兴奋起来。

  “师尊,难道这就是无双公子叶成楼,还有天下第二那个什么、什么斐然?”

  “不错,正是叶成楼和南宫斐然。”清和敲了敲徒弟面前的蟹壳,“快点吃,凉了再吃伤脾胃。”

  夏夷则又想吃,又忍不住频频回头看,索性端着酒盏坐到清和身边来,二人并肩看这一场热闹。

  恩怨情仇纷繁复杂,一时半会,他俩如何听得明白,只见转眼剑光缭乱,那二人就于这狭窄桌椅间打了起来。

  清和将夏夷则往身边拽了拽,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这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夷则好好看着。”

  夏夷则点头,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出神。他自从经历上次埋伏,已深觉自己经验匮乏,很是欠缺锤炼,偶尔刷刷侠义榜,妖物虽然凶暴却往往愚笨,又怎比得上机敏狡诈的人。此刻这一场缠斗,当世高手见招拆招各有精妙,你来我往各有后招,当真是好看无比。

  这酒楼毕竟狭小,那二人渐渐周转不开,又顾及身份,只见叶成楼吃了一招步步后退,索性突然推窗而出,脚尖落在翻滚江波上点了几点,回头看着紧追而上的南宫斐然。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江心孤亭飞去了。

  清和自顾喝酒,转头见夏夷则看得意犹未尽。“夷则还想看吗?”

  夏夷则望着窗外碧波万顷,向往地点点头。

  清和放下酒杯说那好,在桌上给小二留了银子。夏夷则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腰上一紧,已被清和搂着飞出窗外,向那二人追去。

  一时江风扑面,鼻息间却都是清和自有的一股淡香,夏夷则不知为何脸颊突然一红,只觉得腰间软得很,闭上眼更能清楚地感知到他师尊的那只手,紧紧扶着他腰侧,温暖且柔软。

  而这恍惚也只是片刻,很快二人飞到湖心孤岛,清和将他放下时,夏夷则的注意力又完全被那缠斗的身影吸引了。

  为了看得清楚些,清和挑了一棵大树,找了个粗壮的枝桠,带着夏夷则坐到上面。

  “小心别掉下去了。”清和又习惯地把他往身边搂紧了些。

  夏夷则眯着眼睛,扭头看看清和的脸,心里突然有些不明所以的高兴。

  那两个高手打得不分你我,清和同夏夷则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摘了些松子放在手里悠闲地剥着,一边吃一边看。

  终于这无双公子和天下第二打得累了,齐齐转向那悠哉坐在树枝上的两个人,开口时自然没有好气。

  “二位看得可开心?”

  夏夷则清脆答道,“开心,你们打得很好看。”

  叶成楼冷笑一声,不由分说拔剑过来,夏夷则正是求之不得。清和还没说什么,就见这徒弟反蹬了一脚树干,箭一样轻快飞了出去。

  清和无奈一笑,手里抓了一把松子终于没闲情再剥,却还是稳稳坐着。

  那天下第二好奇地观察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但见他使起剑来竟也有模有样,同叶成楼过起招来竟也不落下乘,不禁大惊,便转头又看看那个稳坐树上一脸笑意的青年,越看越觉得高深莫测。

  清和见徒弟好不容易有个练手的机会,虚虚实实举一反三越打越精神,便放下心来,扭头看了一眼在身边坐下的南宫斐然。

  离得近了,南宫斐然更觉得这人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气质,明明顶着一张花好月圆的脸,又冷清淡漠好像不染红尘,明明看着并不苍老,却又推测不出年纪,那份从容竟好似已经积淀了许多年。

  那少年鲜活热烈,浑身都裹着凡尘温热,这一位却太过辽远平静,即使近在眼前也有种太不真实的感觉。

  “可否请教阁下高姓?”心里生了敬畏,话音里便带了十足的恭谨客气。

  清和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大方告知,“太华清和。”

  南宫斐然一时惊诧无言,复又将这人看了两遍,恍然感慨,“果然……如此风姿,也只能是太华的诀微长老。”

  清和攥着松子的手抬到嘴边又放下,微微一笑,实在弄不清自己年轻时是个什么名声,只好继续看夏夷则如何同人练剑。

  南宫斐然也在看,看得出那少年到底有所欠缺,经验有限招式也有限,百招之后被叶成楼看透底细,渐渐落了下风,只剩招架之力。

  然而他毕竟那样年轻,有如此表现已足以叫人惊叹,南宫斐然渐生惜才之心,便见不得叶成楼招招凶悍,直把人逼到险地。

  “敢问那少年是长老的什么人?”

  “我徒弟。”

  “难怪……果真是少年英才。”

  清和嘴角微微上挑,又听得这人道,“既是长老的弟子,长老竟不担心么?”

  “既是我的弟子,自然无需担心。”

  南宫斐然回味过这话中意味,方觉这平静表象下,原来是如许泠然而清醒的骄傲。

  夏夷则很快证明了他师尊确实有值得骄傲的理由,眼见要打不过,他突然侧身避开一剑,远远后退拉来距离,拈指念出一个凝冰诀。

  “冻!”

  叶成楼手腕一颤,剑锋爬满霜花,手心一阵彻骨寒意,几乎攥不住剑。

  夏夷则眨眨眼,抱拳行礼,不复多言,转身往清和而去。

  “师尊!”他竭力装得淡定,还是难掩兴奋之情。

  南宫斐然看他这般,反而有些不屑,轻叹一句,“可惜胜之不武。”言罢起身飞出,竟又好似安慰叶成楼去了。

  夏夷则莫名其妙地看看那人,转过头迎上清和含笑的目光,便满足地坐在他师尊身边,马马虎虎地擦汗。

  “夷则是否也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呢?”清和帮他捋顺散落的头发,突然这样问。

  “不觉得。”夏夷则坦然道,“我有所长,他有所短,凭什么我不能以长制短?”

  “那么,”清和笑着看他,“为何不索性一开始就用凝冰诀?”

  “那还有什么意思……”夏夷则声音小了下去。

  “不错,”清和笑道,“你本意切磋剑术,故而有许多保留。他既已胜过你许多,若能点到为止,想来皆大欢喜,夷则也不会另用法术。然而他步步紧逼,甚至要伤及性命,已不是切磋之意。——你又何必拘泥于剑术,只管同他一较高低便是。”

  “为师也不觉夷则有何胜之不武。”

  夏夷则用力点点头,得意地抛掷着松子。他就知道,没有人比他师尊更讲道理,也没有人比他师尊更偏心了。

  凝冰诀却还没化去。清和抬眼看远远的那二人仍旧在吵,不由得又是一笑。“夷则想结交的话,就去吧。“

  夏夷则初见这二人身手就起了结交之意,此刻被清和点破也并不脸红,点头微笑便过去了。

  清和远远看着三个人在一起说些什么,最后都抱拳一拜,想来夏夷则还不至于叫人觉得无聊或者讨厌。无论有没有那个野心,身为皇子简直是本能地要去争取些可以为我所用的人。

  清和很明白,却只当做那是一个少年对江湖的憧憬,对高手的仰慕。简单纯粹,如此而已。

  终于三人就此作别,各自离去。夏夷则回返到清和旁边,愣了愣也不知道说什么,默默掰开清和手心要松子来吃。

  他太聪明,又太会撒娇。清和对他毫无办法,只摇头一笑,慢慢道,“夷则今后,也可以多多下山历练了。”

  “似那般江湖意气,传奇际遇,夷则若是向往,也当体验一番。”

  夏夷则愣愣不说话,清和帮他剥了颗松子,“夷则到底长大了。万千世界,春花秋月,也当走过看过,才知此生所求为何。”

  夏夷则看看清和,此刻方知,原来他师尊比自己想的更通透明白,他想到的,想不到的,他师尊都会替他想好。

  他那样满心急切地想要长大,那样在意地将他师尊的个头刻下标记,说来也只是因为想要快点去看不一样的风景,去独自走过一些路,见一些不同的人,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经历——那样他才能在某一天回过头,以平等的姿态与之对视,告诉清和,他是真真正正地长大了。

  他不知道,追求成熟和独立,那或许也是某种别样的感情催生的本能。一如清和毫无原则的心软、在意和护短。

  他只知道原来清和这次早早带他出来就存了让他历练的心思,起码不能看他再半夜偷偷去领侠义榜。这天之后,有时候是给他几个任务,有时候是让他去拜访前辈,有时候随便他去做些什么……江南山居的日子过得忙碌而紧凑,也有很多时候是夏夷则一个人走在路上,回头看清和的身影只在远山寒水里。

  他就这样,飞快,又从容地长大。当然,一同生机勃发地成长的,还有逸尘子少侠的大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