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十六章 16

  既然在宫宴上拔了头筹,天子许过的诺定定是要作数的。隔日圣元帝想起,打发了身边人特意去问三皇子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让他父皇赏。

  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事由,不过添点热闹玩耍一番,说起来随手一赏也就算了。然而圣元帝这样煞有介事,当真给足了三皇子面子,可见天子心何其善变,从前一年半载都想不起问问这孩子,如今看来又像是十分在意了。

  夏夷则恭敬谢恩,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微微一笑,往那总管手里塞银子。这动作他大概做得多了,便很有些韵味,既坚定不移,又含蓄矜持,既显出了真诚热络,又端着点皇子的架子,可谓多一分则掉价,少一分则敷衍。清和在一旁歪头看着,心里暗叹,很是觉得不错。他觉得不错,那收银子的自然更觉得不错,在袖子里掂了掂分量,由衷感叹,他爹如今这样看得起他,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待听清楚三皇子要什么,一院子人莫不是一愣,才真心晓得这孩子有多出息。

  “父君对儿臣一向宠爱,儿臣无所匮缺,不知可否替母妃讨一样赏赐。母妃近来身体欠好,听说华清宫温泉有调理养生之效,若能常去,想必大有裨益,望父皇允准。他日儿臣远归太华,也会常念父皇之恩。”

  这一番话被原封不动传回去,圣元帝也不禁微微一笑。“他倒是有心。”

  他母妃出身海上渔家,半点势力也无,同满宫权贵之女相比,可依靠的只有圣元帝那点皇恩。三皇子所求,说到底不过是希望他父皇对母妃多一些在意,话中之意并不含蓄,却难得他这样仁孝,又通透。

  圣元帝又想起另外两个儿子,比较之下更觉这小儿子思虑精细。“换做他哥哥,必定是趁此机会同朕要些珍奇玩物,也只有焱儿知道同朕要情分。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思,若是再过两年……便是朕,也算计不过他罢。”

  念此方觉时日太快,转眼小儿子也这么大了。“说来,焱儿到底多大了,朕总不太记得是哪一年得了他。”

  “回陛下,过了年,三皇子就十五了。”

  “竟有这么大了。”当爹的方觉诧异,不禁思忖起来。“再过两年都能娶妻成家了,怎么红珊半点考虑也没跟朕提起。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年也该够了,朕看他身体已经好得很。他一个皇子,莫非还能在道观过一辈子?他师父……清和也是,到底在打算些什么?”

  此刻清和慢悠悠端着一盏茶,突然觉得耳后一热,不禁笑了一笑。

  “师尊,好好的你突然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刚刚好像有人背后说了我。”

  “哦?”

  “话说,夷则。”清和放下杯盏,看向徒弟的眼神无不忧虑,“为师教过你,锋芒太盛,未必是聪明。”

  夏夷则愣了愣,不太服气,“徒弟并非刻意显摆……各凭本事罢了。”

  清和想你还是太年轻了些,这世道哪里是简单一句各凭本事便能丈量得清楚。你自是光风霁月干净磊落,可知他人并非如此,也一定不会将你想成如此。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你若早早将自己竖成个靶子,总有吃亏的时候。

  这道理清和并不是没有说过,夏夷则也并不是不明白。人心的龌龊,世情的险恶,他都知道。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屈身在意又是另一回事。大概这是少年特有的权利,尚没有吃过亏,没有被命运的齿轮碾过一回,便不能知道什么叫圆滑世故,便仍有勇气张扬漂亮地活着,以为只要自己是好的,那无论何事,结果一定是好的。

  清和便不复多言,若论任性其实他比夏夷则少不到哪去。况且比起小心翼翼,他更喜欢这样坦然无惧的少年。于是他想,你要怎样便怎样吧,有为师护着你。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得门外有人传话,正是那二位兄长,要请夏夷则歌楼喝酒。

  清和听得那地方耳熟,不禁点点头,“他俩倒是会挑,这家的酒是全长安最好的,歌姬也最识风情。”

  “师尊怎么知道……”夏夷则刚开口就明白了,他师尊年轻时风流之名冠绝长安,于此种种想来比谁都清楚。

  清和只是含蓄地笑了笑。“纨绔么,自然得有纨绔的样子。”

  便想到什么,“我的徒弟,诗书礼仪要精通,剑艺骑射要擅长,歌酒游冶更不能丢脸。夷则,你明白么?”

  夏夷则迟疑地点点头,愣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不太明白。”

  “没事,为师先教你行酒筹。”

  于是夏夷则看着他师尊兴致勃勃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长安现在流行玩些什么,美人都中意哪一种子弟,算了,夷则这张脸,什么都不说也会招人喜欢的……”

  夏夷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有点烫。

  清和转过身,看到徒弟满面微红,便正色起来,认真叮嘱,“最重要的一点,不要害羞。夷则记得,只能你调戏别人,万万没有别人调戏你的道理。”

  夏夷则惊诧了片刻,坚定道,“徒弟记住了。”

  当晚三皇子果真进退有度,喝起酒来大方豪迈,行起酒令又文采翩翩,对着酒酿歌姬们抛来的媚眼也淡定异常,一个一个笑着回过去,登时酥倒了台上一片。不久三皇子之名又传遍长安,清和后来问起,夏夷则也只谦虚道,“只是没给师尊丢人罢了。”

  只剩做东的两位兄长十二分地抑郁。本以为这幼弟常居深山道观,就算武艺再好,于这种场面定是半点不通,酒量也应该差得很。到时候看他手忙脚乱,灌他个醉态百出,惹众人一阵嗤笑,也算是一消心头之气。却谁料这弟弟酒量竟是出奇地好,怎么灌都灌不醉,又好像对这场面精通得很,掷起酒筹毫不含糊,酒面之上左右逢源,应对姑娘游刃有余,怎么看,都又强过自己一头。

  ——说什么,都没法再忍他。

  而从此,夏夷则也终究同京城里所有的权贵子弟一样,会游冶玩笑,会笙歌把酒。清和想,他果真是个太聪明的孩子,学什么都这样快,这样好。他就这样迅速地融进了本就属于他的圈子,满面春风小心地周旋在各种微妙的关系之间。

  他终究是适合这里的,即使他自己也没有发现。

  几天之后,忘了是哪个武将或者世家的弟子张罗酒席,夏夷则有些微醉,出门时摇晃了一下,便看到清和的影子。

  清和看看他,“为师来打个酒,顺便接你回去。”

  夏夷则便开心地笑了,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满身疲倦似被夜风吹散,只想快步走过去。

  “你……”

  忽然他听到了谁惊诧的叹息。转过头,原来是酒楼老板娘,如今已经抱着孙儿的婆婆,看向清和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清和并未在意,只是向徒弟笑着走过去,声音温和亲切。“喝醉了么?”

  那已经老去的女子终于确信自己没有认错,露出片刻喜悦的神情又很快变成惊慌和难堪,张了张嘴她什么也没说,突然捂着脸跑开。

  夏夷则转过头,望着清和的眼睛。“师尊,那个人,你认识么?”

  清和抬头看了看店里陈设,思索了好一会,却还是没想起来。“也许认识吧,这家的酒我倒是还记得。”

  夏夷则定定地看着满脸无辜的清和,眸光闪烁,终究只是笑了。

  “怎么了?”清和上前看他,摸了摸他额头。

  夏夷则摇摇头,“没什么。”他突然又道,“师尊,我们什么时候回山呢。”

  清和扶了他一下,夏夷则便软软地把重量都依靠在师尊身上。两个人相携着出了门,走在深夜空旷的街市上。

  “夷则想回山了吗?”

  “想。”

  “那过完十五就回去吧。”

  “好。……对了师尊,刚才那家店的老板,听说很多年前,是个大美人呢。”

  “是吗……好像有这回事。”

  “师尊都不记得了吗?”

  “太久了,美人又那么多,我哪记得住。”

  夏夷则点点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他想他师尊原来是这样凉薄的人,过往的事,说不记得便不记得了。那人当年一定很喜欢他,才会露出那样欢喜又慌张的神情吧。可是师尊会知道么?也许从来不曾在意吧。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怀突然弥漫在心头,莫名地,夏夷则有些在意起他师尊的从前,也有些在意起他师尊的性情。

  师尊这样的人,会喜欢过谁吗?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然后瞬间在脑海中扎根,再也抹不掉。

  漫天星辉下,清和突然觉得自家徒弟的步伐又软了些,沉沉地只想往自己身上倚。他便无奈地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好好走路。如今不是小时候,为师又不能抱着你。”

  “如今你也能抱我。”夏夷则在心底默默地回了一句,却没好意思说出口。

  次日夏夷则去看红珊,未料他母亲突然提及他从未想过的一些事。

  “夷则也长大了,不知道,有没有遇见什么中意的人呢?”

  夏夷则只是发愣,歪着头看窗外一树寒梅,不知道在想什么。

  红珊仔细解释,“若是有,不妨说出来。这还是前几日你父皇突然问起,差不多是时候帮你择一门亲事。我想着,若是你自己有中意的人,那是最好。若是没有,便只好我同你父皇商议着,帮你做主了。”

  夏夷则回过神,“哪有这么快……儿臣还小。”

  红珊了然地点点头。“母亲明白。你若是没玩够,母妃便同你父皇商议,在太华再多待几年。可你得知道,你父皇也是为你考虑,母亲家中寥落,朝中无人相帮,你需得择一门好亲事,日后才能在朝中站稳根基。”

  夏夷则依旧是面无表情,良久,终于点点头。他模糊记得,他师尊曾问过自己日后想做什么,他便一直以为果真有许多道路可由自己选,可如今看来,朝中三皇子,真的能随心所欲,纵马江湖么?

  他心中茫茫然的,觉得自己应该并不讨厌这片皇宫。对权力的追逐是流淌在所有皇家男人血脉中的本能,他并没有例外,在他还没有看清自己欲望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惊人的天赋。然而他确实又真真切切地失落着,觉得有什么终将要失去,那或许是更广阔壮美的天地。

  “焱儿?”红珊见他久久发着呆,便出声唤他。“想什么呢?”

  夏夷则抬起头,神思已远,恍然间却只脱口一句,“什么是喜欢?”

  红珊露出惊讶又欣慰的神情,到底笑了起来。“喜欢……”她回想起自己因着喜欢二字而舍弃的种种,而忍受的种种……便觉得普通人所谓的喜欢,大概都不如自己艰难。由自己来告诉儿子,说的怕是不对。

  于是夏夷则听到他亲爱的母妃笃定道,“喜欢,那该是由你师父来给你解释的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