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则笔直站在院子里,认认真真,把自己站成一棵小树。清和在背后比了一下他肩膀,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就要这么站好。”

  “剑乃百器之首,我太华剑法藏天地之灵机,其变化万端,便是为师也尚未参透万一。夷则,你真要学剑,便先有一颗虔心。”

  夏夷则用力点点头。

  清和递过一柄黄竹小剑。“剑器通灵,持剑者需以气相御。并非为师悭吝,实在以你当下之力,尚配不得一柄好剑。为师连夜削了柄竹剑,你用来练习已是绰绰有余。他日待你剑法稍成,为师定向南熏前辈帮你再讨一柄珍品。”

  夏夷则想起他师尊房里的灯,昨日里亮到很晚,却未料想原是为了自己,此刻顿觉心头一暖。原来他师尊处处为自己考虑,连这般细节也要亲身为他准备妥当。

  他接过剑,但见剑身轻巧修长,通身泛着新竹的光泽,只觉漂亮非常。剑柄处却是打磨得光滑细致,不见一点竹刺痕印。夏夷则轻轻握着,透过手心那细腻的触感,感受到他师尊的点滴用心。

  夏夷则郑重一拜。“多谢师尊。”

  清和笑着摇摇头,心道这不算什么。

  “练剑讲究以腰运步,以步带势。夷则初学,不要急于求成,先练腕力,再习腰步,最后才是剑招。”

  清和微微俯下身,握住徒弟执剑的手腕。

  “记着,你手中拿着的,是太华的剑。太华门下,剑锋所指,只为一事。”

  夏夷则转过头,微微蹭到了他师尊俯身贴近的脸。“那是什么事?”

  “苍生无虞,天下太平。”他师尊的声音响在耳畔,清晰而坚定。

  晨光斜穿过他们身侧的竹林,从枝叶的间隙中洒下一点点碎金,洒在这对师徒一大一小同样黛蓝色的衣缎上。白鹤在他们身边缓缓地踱过,碧竹青翠摇曳在头顶湛蓝的天幕下。时光就是这样在鲜亮的色彩里婉转流芳,当时只觉不过寻常,多年后再看方知,彼时光阴,一寸一金,都是命运的恩赐。

  就是在这样的光阴里,那做师尊的一招一式,一字一句,都印在了徒弟的心上。无论是凝神敛气修身养性的要诀,还是为人处世安身立命的道理,乃至于一颗泽济天下悲悯苍生的心,都被清和,圆融地化在了这龙蛇飞舞,惊鸿出岫的剑意里。

  夏夷则恍然发觉,他的师父,除了心软,还有许多他所不知道的本领,还有许多他所陌生的心境。

  他从清和的剑意中感受到天地的浩大而愈发体会到自己的渺小。他想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才能走到,能够和他师尊比肩的那一天。

  于是晚上的时候,很多次,已经睡下的清和听到院子里又传来凌空破风的声音。他披衣起身,透过窗棂看到月色下是他仍在练剑的小徒弟。

  勾扫抹提点,撩刺截斩劈,枯燥而单一的动作不断重复,渐渐有了缭绕的剑影,渐渐也像那么回事了。

  清和像是看到了很久之前自己的影子。哪怕这孩子动作尚且稚嫩,未曾描摹出他当年的一成风采,也终究是照着他的路子在走,也终究有那么几分余韵留在了他亲身指点过的举手投足间。清和突然有种难言的激动。这小小的徒弟,他是崭新的、鲜活的、独立的个体,却也因为传承了自己的技艺而烙下了属于师门的痕迹。若有一日自己死去,也仍有一点什么未曾熄灭,因为他而继续留在了这世间。

  所谓师徒。

  直到这一刻,真正成为了传道授业的师尊之后,清和才意识到夏夷则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

  大概没有一个做师尊的不想有个优秀的徒弟,以一身优秀资质完完全全地继承自己的所有。而眼前这个徒弟,不仅筋骨清绝,又听话懂事,还这样勤奋。无论是哪个做师尊的,都不会拒绝这样理想的好徒弟。清和也不过是那万千师尊里,最不能免俗的一个。

  清和默默地看着,并没有出声让他休息。次日起来,也全当不知,继续规规矩矩教习。因为看多了徒弟练习,清楚他不足在何处,提点中总是能一针见血。夏夷则只觉豁然开朗,渐渐悟出些滋味,日里夜里更加苦练起来。

  这般练了数月,夏夷则竟已小窥剑道,一举一势颇有师门风采。清和小小地试了他两招,点头微笑。

  “不错。”

  话音落下,在冰冷空气中结出一团白雾。夏夷则听到夸奖心中欢喜,便又淘气了起来,看他师尊口吐白雾的样子有趣,就仰着头呼地一声呵出一大团白雾,觉得好玩就一口一口不停地吹,看团团白雾笼绕在脸庞周围,愈发开心,在他师尊身边跑来跑去。清和看着他一蹦一跳一口一个白雾圈圈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心想夷则,你这是学小鱼在吐泡泡么。

  清和由他闹腾了一会,伸手扯过来,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出汗了就进屋吧,小心着凉。”

  夏夷则很自然地牵着清和的手往屋里走,“嗯!”

  不过数月,夏夷则已经和刚来时大不相同了。那个矜持板正思虑沉重的三皇子,也渐渐有了一般孩子的淘气模样,也会恰到好处地跟师尊玩闹。抛开了小心翼翼的谨言慎行,又还保留着进退得当的礼貌端庄,小皇子同他师尊的距离便一下子拉得很近,很亲。

  进了屋,夏夷则看见桌上的铜锅,开心地跑过去。“师尊,我们今天又吃火锅呀!”

  清和扣上门栓,听朔风拍打着门扉,闷闷道,“天太冷了。”

  夏夷则已经会用术法把锅底下的炭火点着。清和嫌太华山的厨子太过平淡,总给夏夷则开小灶。然而这前朝贵胄出身的师尊也到底是读着君子远庖厨的道理长大的,诗酒文章不在话下,对美食也颇有见地研究,但要自己下厨做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好在清和颇有自知自明,从不过分勉强自己,做不出那些宫廷珍馐就算了,最简单的火锅总是没问题的。

  此刻他们平常吃饭的案几中间正热气腾腾烧着一口铜锅,咕嘟咕嘟煮着高汤。夏夷则看着堆在旁边的食材自告奋勇,“师尊,我来片肉!”

  清和只拿着一摞小碟坐在旁边,看他徒弟手起剑落,把兔肉切成均匀薄片,一片一片几乎吹弹欲破。“夷则剑法略有长进。”清和满意地拿筷子夹起来看。

  夏夷则受到鼓舞愈发得意,转眼把能切的都刷刷切好。于是这师徒俩,一个热情高涨地切菜,一个悠闲自在地摆盘,转眼桌上摆满了一堆盘子碟子碗。时令菜蔬,肉食干鲜,仔细说来其实并不多,但色彩缤纷地摆起来,就显得富足热闹得很。

  汤已经沸到恰好,锅底的香味浓浓地飘出来。两个人面对面端正坐好,都蒙了一脸暖暖的雾气。

  清和一边吃,一边也不忘那些风雅典故,缓缓地告诉他徒弟,“所谓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这兔肉入锅后色泽鲜艳,宛若云霞,是以又有文人墨客称之拨霞供。想风流才子,三五对坐,围炉话雪,且吃且饮,亦是一桩妙事。”

  夏夷则眨眨眼,心想不知道师父当年,是不是也算是这三五成群的才子之一呢。

  然而他蘸着酱料满足地吃着,又想起另外的问题。

  “师尊,我老是这样吃肉,真的没问题吗?”

  清和给他又夹了一片,淡定道,“你在长身体,多吃点。”

  他虽然一向不忌这些,然而毕竟修习久了,也渐渐习惯了茹素。但他徒弟不一样,夷则本来身体就不好,吃素吃得下巴越来越尖,清和看不下去,于是小灶就这么坚决地开起来了。

  夏夷则听了他师尊的话,点点头,为了早日长得高一点,心安理得地消灭了所有的肉碟。

  “夷则,”清和吃得暖暖的,才想起来有事忘了说,“正好你这套剑法学完了,明天跟为师下山去。吃完就去收拾包裹,今天早点睡。”

  夏夷则缓缓咽下一口汤,眨着眼,欢天喜地只想跑出去蹦一圈,然而又非常认真地考虑起来。“要去南方吗?路上要走很远吗?要收拾什么?”

  清和想了想,“不远。也没什么要带的,你记得提醒为师带够银子就可以了。”

  第二天夏夷则看到清和,愣得说不出话来。

  他第一次见自家师尊穿成那个样子,一身雪色鹤氅绣着锦绣暗纹,白茸茸的毛领裹住下巴一圈,更显得面若冠玉,清隽中透着一点天生的福贵气。

  清和把自己裹成这样还不算,给夏夷则也披了一件厚厚的雪毡,顺手又给他戴了顶羽毛缎的雪帽。夏夷则睁大眼睛,看着他师尊给自己系好领口上的缎结还左看右看,不明白他师尊到底为什么忍不住笑了。

  两个人出门,一路接受了太华众弟子的围观。

  “我就说,清和长老的冬衣最好看了!”

  “快看逸尘师弟……那帽子戴得真可爱啊。”

  “可惜年年就见这么一回,要等春天才能再见到清和长老了,真舍不得啊。”

  “不知道逸尘师弟会不会给清和长老添麻烦呢。”

  …………

  夏夷则裹在厚厚的雪毡里,雪帽大大的,只剩半张小脸。他看看气定神闲的师尊,又看看窃窃私语的师兄师姐们,突然颇有压力。

  两个人顺着山道越走越远,来到山崖边。夏夷则终于忍不住问,“师尊,我们为什么穿得这样厚?”

  清和不说话,默默召出一把剑,然后把徒弟紧紧拽到身边,摸了摸那毛绒绒的帽子脑袋。

  “因为,”清和惆怅地看看寒云漫天,“御剑很冷啊。”

  当大朵的白云飘在夏夷则身边、头顶朱砂的仙鹤渐渐被他们甩到身后的时候,夏夷则才迟钝地明白,原来是真的飞了起来。

  他把自己往清和怀里缩了一下,终于知道为何之前从未见过他师尊御剑。所谓高处不胜寒,御剑,真的,很冷。

  南熏抬头看天,看着云层里那飘逸远去的一线身影,终于松了口气。转过头,身边的清萦长老也正一脸轻松的模样。

  “清萦你也闻得到吗?”南熏突然想起来,笑着看他,“是了,你住得离他俩最近。”

  清萦神情复杂,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啊,终于不用隔三差五闻到他们吃火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