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就算是落满雪的天气,也依然叫人觉得晴朗温润。丰腴湿润的土地蕴育着灵秀和生机,一年中最枯涩的时节也尚保留着几分旖旎。山荆子和冬海棠红亮亮地挂在枝头,覆了一层雪,红白相衬分外鲜妍。夏夷则走在山道上,扬起脸看细细碎碎洒下的雪片,又看着满山青翠的竹柏,一树又一树红的黄的梅花——只觉漫山都弥漫着淡淡的,甘冽又生动的清香。

  “师尊,”他左右四顾,好奇且兴奋,“同为冬景,这里和太华,确实不一样。”

  清和微微笑道,“有田皆种玉,无树不开花。……到底是江南。”

  夏夷则点点头,“没有太华那么冷了。”他突然觉得奇怪,仰头问他的师尊,“太华那样冷,师尊你又这么怕冷,为什么偏偏会去太华呢?”

  清和看看徒弟一双澄澈的眼,只轻轻拍了拍他脑袋,摇头一笑。

  “夷则有朝一日也会知道,有的事,有的时候,不是你能选。”

  夏夷则半知半解地看着清和,觉得他师尊高深莫测得很,有着一片寂寥无声的心境,就像此刻眼前的雪地,宁静平坦,却不知道雪下所覆,曾是怎样姹紫嫣红或者衰草凋零的光景。

  后来,当夏夷则终于走到了那个有朝一日,当他终于明白天命何其浩大莫测,有些事情确实无从选择——他亦会想起清和站在江南的雪里,眉眼间有着转瞬即逝的无奈。若是有得选,或许世间会多一个纵情山水的才子,太华再无一位风雅清逸的道长。若是有得选,也许他们根本无从相见。

  天意从来都是叫人爱恨不得的东西,就像那一日师徒俩听到雪中山林传来的鸟鸣,飞驳和凤黯同时叫了起来,有些事你分不清是好是坏。

  而那对师徒从不会对命运这回事作过多想象,那做师父的只是稳稳地牵着徒弟的手,分花拂叶,向着路的尽头,缓缓踏雪而去。

  清和的小塾落在半山腰,门前一道流水尚缓缓流动,雪落上又瞬间融化,不似别处凝积成冰面。夏夷则睁大眼睛仔细看,似乎有缭绕的雾气隐隐浮现。他小跑几步过去,撩起一捧水花,惊喜道,“师尊,这是温泉?”

  “不错。”清和轻快走过去,拈诀解开院落的封印、门吱呀一声,似等待已久,迫不及待打开。“夷则进来吧,想玩的话,屋后蓄了水池。你体质虚寒,倒是可以多泡一泡。”

  夏夷则听了他师尊这样的承诺,高兴得简直要扑到清和怀里,眼睛里闪闪发光好像都流动着温暖的清波。清和笑着摇摇头,“先吃饭。”

  两个人一番劳顿早就饿了,放下包裹就开始考虑吃什么。空屋冷清了大半年几乎没有什么可吃的,清和找了半天,只找到挂在窗口的一串红辣椒,地窖里酒坛间还有一筐染了酒香的红薯。米缸里总算还留了些米,油盐也还在。清和想了想,招呼徒弟过来。“夷则,雪菜,你认得么?”

  夏夷则回忆了一下,“之前师尊带我去后山认草药时说过的,师尊说可以吃。”

  “不错,就是那个。你去屋外四周找找,这山上应该不少。不要跑远了,快点回来。”

  夏夷则很有热情,“师尊,我们今天吃这个吗!”

  清和点完头,看着徒弟欢欣鼓舞地跑出去了。

  这傻傻的小徒弟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就算是吃野菜也好似一件值得惊喜的事。清和摇头笑了笑,开始回忆红薯要怎么吃才好。

  那是他们下山后清和真正意义上做的第一顿饭,那味道夏夷则一直记得。也许事实上并没有他记着的那么好,只是隔着漫长岁月再去看才格外的叫人怀念。他还记得红色的辣椒和墨绿的雪菜切碎后炒在一起组合出异常的鲜香,也记得滚烫的糖汁浇在软软的红薯上后能拔出怎样的甜丝。和清和隐居山林的那些日子也就像清和做的菜一样,朴实无华,简单到乏善可陈,却能于平淡处,品出唇齿生津的美味。

  夏夷则吃得开心无比,吃到一半方想起来忘了有东西给清和。他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把手心摊开伸到清和面前。

  “师尊,我在雪地里捡到的,能吃吗?”

  清和看了看那两颗冻得几乎晶莹剔透的野稚蛋,淡定点头。“放好,一会去泡温泉时带着。”

  剩下的时间夏夷则一直在疑惑,鸡蛋为什么会带去泡温泉,可以孵出什么吗?

  直到来到温泉,夏夷则看到他师尊把鸡蛋浸泡在一处热气腾腾的石凹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夷则记得,一会就可以吃了。”然后清和把自己沉下去,靠在石头上,只露出一张脸,闭目养神起来。

  夏夷则便也学着师尊的样子把自己沉下去,却忘了自己小小的个头,扑通一声,顿时完全淹没了脑袋。

  清和懒洋洋抬眼,看看水面上一串泡泡。伸手一捞,把这傻徒弟提了上来,小心放在身边浅水处。

  “夷则不要乱动了。”

  夏夷则点点头,小心地把自己缩在水里,又偷偷看看清和,只见他师尊重新闭上眼睛假寐了起来。便扑通一声,又钻到水底下。

  清和睁开眼看看一池涟漪,唯不见徒弟的影子,摇头笑了笑,再不管他。

  完全浸在水里的感觉比夏夷则想象得更好。没有一丝半毫的惊惧或者紧张,反而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彻底地舒张开,好像亲吻久别重逢的故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和渴望从血液深处叫嚣着奔腾而来,却并不让他觉得狂躁。反而,似被母亲的手温柔地抚过身体,他体会到格外从容妥帖的安全感。水是这样温暖,这样丰沛,似乎世界都跟着明亮热切起来,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某种召唤,似乎很远,又似乎就近在心跳的下面。

  水中常年存活着一种耐热的小鱼,此刻竟不怕人,一簇簇游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而年轻的来客。夏夷则也好奇地看着它们,两相对望,凝视中似乎看得懂对方的心情。夏夷则微微笑起来,那小鱼便亲昵地游过去,轻轻碰撞过他身体,穿过他指间,好似和同类嬉戏一般。于是夏夷则也觉得自己似乎一瞬间变成了鱼。

  但他终究不是。即使天赋异禀,在水下呼吸格外持久,也渐渐支撑不住。当他意识到有些喘不过气的时候,四肢已经开始发软了。他怔怔地看着水底,鱼群在他眼前游来游去,亲吻着他脸颊,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被带走了。

  然后他听到了清和的声音。“夷则?”

  清和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徒弟出来,未免有些担忧,想着这孩子封印许久不曾加固已很是脆弱,这深山灵气丰盈,温泉活水中更是有一股天然灵力,怕再泡下去,唤醒他内在妖力把封印冲破了。重新加固事小,如何向这一无所知的弟子解释,却是一件难事。

  清和沉下水,见徒弟封印尚好,不觉松了口气。再定睛一看,这孩子下水太久,已有些晕晕乎乎。清和赶紧把他提上岸,轻轻拍他脸颊。

  “夷则?”

  夏夷则愣了一会,眼睛终于找到了焦距,看到他师尊一张严肃的脸。“师尊。”他本能地应道,也本能地对清和笑了起来。

  清和摇摇头,训斥了一句,“胡闹。”

  夏夷则后悔地想,从来没惹过师尊生气,这还是第一次听清和呵斥自己……然而下一秒头顶就被揉了两下,清和拿了块厚实的绒布擦着徒弟的头发。

  夏夷则心头一暖,知道他师尊哪里舍得同他生气。“师尊,我自己来。”他赶紧伸手接过来,把头发胡乱擦了擦,嫌麻烦就索性都裹起来,在头顶扎了个结。

  清和默默看看这忙乎的徒弟,最后摸摸夏夷则头顶那个傻乎乎的疙瘩,没忍住,笑了。

  “师尊,我来帮你擦头发。”夏夷则见清和一笑,自己也开心起来,撩起他师尊一缕头发。

  清和于是欣慰地想养徒弟还是很有用的,虽然最后头上也顶着一个奇怪的包子。

  师徒俩对望了一下,像一大一小两只猫,满足地点点头。夏夷则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夷则困了就去睡吧。”

  “好…… ”夏夷则撑着眼皮,然而一下子又想起什么,“不行,鸡蛋还没吃!”

  清和伸手拿过来,塞一个在他手心里。“吃吧。”

  夏夷则高兴地攥着鸡蛋,伸手递到清和眼前,“师尊,我们磕一磕。”

  清和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拿着另一只蛋递过去,咔嚓,声音清脆地撞了一下。

  怎么像碰杯一样。在心里清和这么想着,突然想喝酒了。

  那一天的最后,一对头顶包子的师徒,双双拿着温泉蛋,对望一眼,开始愉悦地剥皮吃起来。

  诀微道长,就是这么带着徒弟,开始山居苦修生活的。

  第二天,清和看着空空的厨房,决定带徒弟进城买东西。

  他还惦记着城郊一家小酒馆的桂花酿,以前一个人也就算了,现在带着夷则,两个都是道士打扮到底太引人侧目,被人盯着指指点点总不能尽兴。

  于是夏夷则听到他师尊果断嘱咐,“夷则,我们今天穿便装出去。”

  江南没有那么冷,便不用裹得那么厚,清和一身素白长袄,袖口领边滚了道裘绒,带着夏夷则也是这么暖绒绒的一身,进城去了。

  他倒是没有想过,就算不穿道袍,引人侧目这种事,依然是不会变的。

  江南自古繁华,又近年关,街市上人来人往,两旁摊子上各色货物琳琅满目。清和攥紧了夏夷则的手,“别乱跑。”

  夏夷则睁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什么都很新奇。

  “师尊,这是什么,怎么和一般的糖长得不一样?”

  “这是姜糖。……老板,来两盒。”

  “师尊,那是陀螺吧,我看到皇兄他们玩过。”

  “不错,给你买一个。”

  “师尊,那个扇面的山水很好看。“

  “虽不是名家,却难得天然清新。……买一个。”

  “师尊,那是年画吗,好大一条鱼。”

  “那是锦鲤……这个要买。”

  “师尊,那个糕团店好多人,我们去看看吧。”

  “好……去买两斤梅花糕。”

  “师尊,这个铃铛买回去,挂仙鹤脖子上吧。”

  “好。……不,夷则,没人给仙鹤挂这个。”

  …………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买,絮絮叨叨的,引得旁人不住看,夏夷则只觉得格外高兴。

  “师尊,” 他看着这满街热闹景象,由衷地对清和说,“弟子竟不知,父皇治下,是这番富足盛景。”

  清和愣了一愣。他本以为这孩子如此兴奋,只是因为初出宫门,见识些不曾见过的景象,买了些喜欢的玩意。却忘了,这到底是当朝的皇子。就算远离庙堂,他也依然未忘自己三皇子的身份,竟是以审阅的眼光看这十里繁华。

  清和见识过两朝贵胄,却没见过哪一个,能像夏夷则这般,从骨子里透着帝君气概。他明白有些事原来只是暂时隐没在青山碧水之下,却从未远离。

  他一时怔忪,便松了手,看夏夷则随着人流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看他。

  那个年幼的皇子,一身白衣站在喧哗的街市上,却已经有了指点山河的气魄。他看着往来的男男女女像看着自己的子民,他说,“师尊,这是我李家的太平盛世。”

  清和看着他,恍然怀疑起来,或许再多的封印,在天意面前,都只是徒劳而已。

  夏夷则见清和迟迟不说话,便又折回去,重新牵着他师尊的手。“师尊,我们还要去哪?”

  清和愣过神来,想了想。“去喝酒。”

  一路上清和交代徒弟。“ 夷则记得,到了酒馆,不要再称为师师尊。叫人知道你我出自道门,总是不好尽兴。”

  夏夷则想了想,露出坚定的神情,“我明白了,师尊。”

  小酒馆靠着城门,靠着招牌桂花酿,一年到头都热闹得很。清和见屋内太吵,领着夷则在屋外找了张僻静点的桌子坐下,要了两坛陈酿。

  这酒棚靠着官道,偶然有人路过,总要多看他们两眼。世人所见,便是谁家翩翩公子带着孩子,一杯又一杯啜饮。大的那个一看便知酒量极好,举杯倾尽,自有一段闲适从容的风度,小的那个却委屈得很,眼巴巴看着,伸手要抢那酒杯。

  清和敛容看着徒弟,“夷则还小,现在还不能饮酒。”

  夏夷则不甘心地看着他手上的酒杯,“师父……”

  恰有小二路过,侧目看他们,夏夷则于是赶忙改口,“父亲一个人喝,不嫌太多吗?”

  清和手一抖,差点呛了一下。看着一脸理直气壮的夏夷则,终于无奈叹了口气,拿筷子蘸湿了酒,轻轻点在他嘴唇上。

  夏夷则舔舔下唇,觉得滋味尚好,愈发不满。他倾身伸手,去拿桌上剩下的一个酒杯,清和快他一点已经拿开。夏夷则索性站起来,踮起脚去抢。

  旁边桌子似乎已经有人落座,然而清和正专心致志逗徒弟玩,夏夷则也一心抢着师父手里的杯子,一时玩得不亦乐乎,谁都没有注意。

  小二在旁边看着笑,“这父子俩,可真有意思。”

  旁边那人听了,看着清和的眼神又惊诧了几分,神情复杂得很。看了一会他终于看不下去,喊了一声,“清和?”

  夏夷则同清和一并回头,便看到一个蓝衣白发,仙气飘飘的道长。

  “师……父亲,” 夏夷则小声问清和,“这位前辈,他连眉毛都是白的?”

  清和淡定道,“这是紫胤真人,同你南熏师伯相交甚好。快行礼。”

  夏夷则看看一旁看热闹的店小二,想着清和交代的不能叫人知道他俩来自道门,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脆生生道,“见过紫胤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