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夏夷则睡去的时候,清和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已经有很多年他不曾与人共卧一榻,出于习惯理应觉得抗拒,而偏偏——此刻抓着他胳膊的是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尚带着生命最初的天真没有半点尘垢,能唤醒的,也只是人心底最本能的珍惜和护佑。就这样,清和并不知道,在他恍然不觉的时候,波澜不惊的生活被撕开了一角,夏夷则不动声色地住了进来。

  他更不知道,有一天这小小的一团会在自己的世界里长成怎样枝繁叶茂、不可或缺的存在。

  夜深的时候,清和突然被一阵似哭不哭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眼,看到夏夷则的眉头拧起来。他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能梦到什么可怕的事,如何稚嫩的脸上会有这样惊惶的神情。夏夷则陷在他所不能及的痛苦里,然而手却还是紧紧地抱着清和,好像溺水者抱紧唯一的生机。

  清和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烫得吓人。想来是坐在雪里等他太久,冻到了骨子里,终于起了烧。小孩子身体一难受,便连带着精神都脆弱起来,一下子落到梦魇里。

  清和措手不及,虽然时刻记着要做个高高在上的师尊,动作却先于理智已经紧紧把徒弟抱在怀里,拍着后背喊他,“夷则,夷则。”

  夏夷则趴在他肩头是极其难过的情形,唇齿间有嗯嗯呜呜的呻吟,却即使在梦魇里也克制着不能哭。清和揪心归揪心,却也并不慌乱,手起凝诀,瞬间化了个两仪清心阵。

  淡淡光芒散去,夏夷则渐渐平静下来。清和松了口气,唤了声“夷则。”

  夏夷则慢慢睁眼,带着点初醒时的茫然,又尚未摆脱梦中的余悸,傻怔怔看着清和。

  清和见他没事,已重新端起为人师者威严清冷的面色,平淡道,“没事了。”

  夏夷则终于反应过来,却不管那是端肃的师尊,一下子抱紧了清和。

  清和由他抱了一会,感觉这身体实在滚烫,便轻轻推开,准备去拿些上好的丹药。然而夏夷则一察觉清和要走,便抓得十二分用力,紧紧抱着就是不肯松手,简直好像要和清和吵闹起来。大约是生了病,那些谨慎和乖巧都暂时抛开了,一举一动只凭着本性。

  清和见他这般纠缠起来才更像个小孩儿,再联想他平时种种,竟不生气,只愈发怜悯。便耐着性子同他商量,“为师去拿药,夷则且先放开。”

  “师尊不许走。”然而小孩子一旦固执起来,又怎么会讲道理。身体难受,一点点疏远都被无限放大成抛弃的意图。

  “夷则不信师尊吗?”清和也只能继续放轻了声音,“师尊去去就来。”

  “可是……”夏夷则心事隐藏极深,此刻借着病,才大胆问出来,“师尊是不是其实不喜欢夷则,不愿收夷则为徒?”

  清和蓦地愣住,片刻后叹了口气,语气刻板平静。“不管愿不愿意,为师已经收你为徒。”

  夏夷则点头。“是的,师尊收夷则,或许只是迫于无奈,却没有把夷则当成徒弟看待,否则,为什么不教我法术呢?”

  清和从未想到原来这孩子是在意的。日日里他安静地看书吃饭睡觉,让干什么就乖乖干什么,从来也不跟清和说起心中疑惑,清和便以为他真的不感兴趣,不记得这回事。

  “师尊待我很好,总问我冷不冷。可是来送饭的逸风师兄说,太华弟子自有一套法门,修习之后就不怕冷了。师尊若真的怕夷则冷,为什么却不教我呢?”

  清和被他问得有些心酸,却只是沉默。他只不过想让徒弟今后的日子,能过得尽量简单平静罢了。他想说与你所经历过的、也许仍需面对的那些人情险恶相比,这点冷,又算得了什么。不争未尝不是好事,你若真得了本事,就真能做到不争不求吗;便真的不争,又有谁还容得下你吗?

  然而他知道,这些话他说了夏夷则并不会理解。此刻离三皇子要彻底熟悉那些勾心斗角和明哲保身,还尚有一些从容静好的年头。

  他想了又想——夏夷则烧得迷迷糊糊,浑身发烫却还执着地抱着他,那体温贴在他心口便加快了这个决定——终于他改口说,“是为师疏忽了。夷则冷,那为师就教你。”

  夏夷则惊喜地抬头看他,眼睛里一时流光明亮。“真的吗?师尊真的愿意教我法术吗?”

  清和凝眉点头,“待你病好,便教你些防寒的法门。”

  夏夷则却又明显失落下来,眸光暗了几分。“师尊不打算教我剑术和其他法术吗?”

  见清和一脸惊诧,便不等清和开口又追着问,“夷则不会让师尊很累,如果师尊不能教得太多,那么御寒法术就不学了!请师尊教徒弟剑法就好!”

  清和从未见他如此强烈要求过什么,一时错愕,也微微有些失望。他一早看透富贵烟云,心性平淡,便不喜欢这种太过执着、锋芒尖锐的心性。他竟未曾料到夏夷则将这心境隐藏得这样深。

  于是夏夷则听到清和凉凉开口,已是有些疲倦的语气。“你要学这些,是意欲何用。”

  “回师尊,徒弟只是想学了本事,才好保护母妃,才能不被欺负。”

  夏夷则回答流畅,好像已在心里坚定了许久。

  清和愣住,他本以为这小小皇子有着怎样的野心,却原来不为争锋,只求自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