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徒弟收拾干净准备去见前辈的时候,清和突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怎么说呢,带着孩子见爹娘,或者带着作品去见师长……都有那么点儿像,但又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无论怎样,夏夷则和他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因为那一个心软的决定,又不得不带着。一定要说的话,也许这样比较接近——这是我一不小心捡回来的麻烦,你们就勉为其难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至于为什么要给一个可有可无的麻烦煞有介事打扮得这样干净漂亮——清和不会想那么多,也完全意识不到,但所有看着他牵着夏夷则走进门的前辈都分明感受到了,诀微长老此刻内心的喜悦和期待。

  诸位长老心照不宣地交流了一个忧虑的眼神,却也包含了几许无奈和欣慰。清和一向随性惯了,平素无事便是喝酒吟诗,从不提收徒二字,而太华诸位也从未想过哪家的孩子跟着他能好好修道。夏夷则这情形,倒真是一个机缘巧合,众人也颇想看看收了徒弟的清和是个什么脾气,能否改改性子。

  夏夷则的身份清和早有禀明,本觉得是给师门添了隐患,颇为愧疚,有些担心诸位长老见到夷则之后的态度。但未想到所有人对此只字不提,只看了一眼清和迟到多年的首徒,认了认脸,算是见过。

  于是这一场按理来说本该最是正式的拜师,清和却没有收到半点关于半妖,关于朝堂,或者关于徒弟安危的忠告和建议。只是后来赤霞点明了他,庄严而绝情地——这些都是应该由你自己承担的东西,而太华,只是风雪太华。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收获的话,那便是夏夷则得了道名。

  “逸字辈的啊……奔逸绝尘遗步趋,”掌门垂眼看着夏夷则,笑了笑。“就叫逸尘吧。”

  这般定了辈分排位,连名字都换成掌门亲定,便真的是太华门下了。清和突然体会到一种奇妙的责任感,这萍水相逢的生命,从此与他联系在了一起,以师徒的名义,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收个徒弟——以清和的个性本以为是随便领回来认个名就算了如此顺手而为的事,此刻在众人期待的眼神和徒弟跪地叩首的声音中,伴着袅袅沉郁又华丽的燃香,到底是有了十二分严肃的意味。

  结束的时候——也许真的是有些交代不好当着三皇子的面来讲,清和还是被掌门留了下来。夷则便乖巧地等在一旁门外,清和提醒他。“别乱跑,为师一会就来。”

  南熏端详着走近,见这小人儿一本正经地、紧张地站着,怎么能忍住不上前逗弄一番。

  “你师父呢,是不是不要你了?”

  夏夷则谨慎地作答,“师父在同师祖讲话。”

  南熏盯着他看了又看,即使以她的道行也很难找到半点妖痕,只觉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漂亮孩子。一面暗自赞许清和的法术愈发精进,一面又不觉疑惑,这般半妖身份如何继承太华道法?清和到底怎样打算,是真的倾心教授,抑或只是领个师父的名头,应对一下朝廷,保他平安便好?

  想到这里,南熏便猜到掌门同清和所说,不出意外正是此事了,不由得摇头一叹,确实替清和为难起来。

  夏夷则倒是谨慎端方,别人不问,他就不说,心中纵有疑惑,也绝不轻易乱了方寸向人问询。南熏见他眼睛扑闪掩不住疑惑,却紧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这般沉稳懂事,倒也少见。

  “逸尘啊,”南熏忍不住蹲下身来摸摸这孩子小脸,“来拜师,怕不怕呀?”

  夏夷则摇摇头,“不怕。”

  “不怕吗?太华可是有很多大妖兽,你若是晚上乱跑,稍不注意就会被抓走吃掉。房子四周都是法阵,你若是不会破阵,踏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还有啊,你师父脾气怪得很,你若是惹他生气,他就会把你关到后山禁地,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夏夷则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前辈,陷入了思索。南熏满意地完成了入学教育,站起身来,正要转身,却发现衣角被拽住。

  南熏低下头,见那张小脸正仰着,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自己。“南熏前辈……”夏夷则小声地问,“师尊他,喜欢什么?”

  清和出走来,就看到南熏真人正高兴地捏着自家徒弟的小脸,赶紧走过去。

  “夷则。”

  夏夷则抬起头看到他,马上喊了一声,“师尊。”

  南熏笑着拍了拍这孩子的脸,“逸尘加油啊。”转身对清和点点头,“我走了。”

  清和看看满面笑容的南熏,又看看若有所思的徒弟,想不明白。

  “夷则,”他往回走,满意地看徒弟亦步亦趋跟在身边。“南熏前辈跟你说了什么?”

  “回师尊,南熏前辈方才教导徒弟,要听师尊的话,要早睡早起,要多多读书。”

  清和哦了一声,心想南熏好歹也一介长老,专门跑过来就跟我徒弟说这个,连个见面礼都不送?

  待到回去已是掌灯时分,有人敲门过来送饭了。

  清和便吩咐,我这里添了口人,以后多送些饭菜。顺手多拿了一份碗筷。

  送饭的弟子挠头不解,“但凡弟子,难道不是和同辈师兄弟一起住在弟子房,同大家一起吃饭?”

  清和这才想到好像是这么回事。转头看看夏夷则——他早早被封印,体质本就弱于同辈,这番奔波一日未得休息,脸色已经煞白。又念及皇家三子的身份,再想到这半妖血脉的秘密,便愈发肯定,不让夷则同自己分开。

  “夷则不住弟子房,他和我住。”

  小弟子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清和,虽觉得不能忤逆前辈,但还是觉得不妥,终究微弱地抗议。“这……门中各长老都清修喜静,平素不让弟子随便打扰,诀微长老您让这么小的弟子跟在身边,想来诸多不便……”

  清和挥了挥袖子。“我诀微门下,凡事我说了算。”

  夏夷则在一旁听着,睁大眼睛看着清和的脸,慢慢走过来拜了一拜。“弟子给师尊添麻烦了。”

  清和这才发现这小皇子规矩又多,又啰嗦得很。皱皱眉头向他挥了挥手,“不必多说,过来吃饭。”

  夏夷则便老老实实过去,却坐着不动,只是看着清和。

  清和看看他,“你不饿吗?”

  “师尊尚未动筷,弟子怎能先吃。”三皇子时时刻刻都是有规矩的孩子。

  清和便把桌上的菜都随便夹了两筷子。“吃吧。”

  他本就不饿,又不太满意太华的厨子,只漫不经心地吃着,目光还是停在自家徒弟身上。

  他想这孩子倒真没给圣元丢脸,食不露齿,喝汤亦是小口啜饮,夹菜时胳膊抬得轻缓从容,自有一番优雅,确实是天家风范。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哪里不对,虽说是不急不慢,但那使筷子的动作,也未免僵硬了些。

  夏夷则正伸出胳膊要夹菜,突然指尖一热,被他师尊攥在手心里。

  啪嗒一声,筷子掉在桌上,清和也不去管。

  “你冷?”

  清和只觉手心冰冷,十指连心,那寒意便一下子冰到了心尖上。

  他想自己怎能如此疏忽,新入门的小弟子刚进山时都要适应个一年半载,才忍得了这终岁积雪的天气,况且这孩子又不比他们常人,底子本就虚得很。

  他一面徐徐给夏夷则灌入些和暖的灵气,一面觉得莫名烦闷。他想自己还不至于心疼,只当心里那点不是滋味的滋味,是在奇怪为何如此明显的事实,自己竟迟迟没有发现。

  “你冷,为什么不说呢?”

  夏夷则觉得周身暖融融的,这一刻鼻息间环绕的都是清和的气息。像是从寒冬一下子走到暖春,这种来自身体的最直观的感受一下子奠定了清和在他心中的地位。小孩子大约都是如此,比之谆谆的教诲,他们更能记住的是一颗糖的甜味,一个怀抱的温暖。

  “回师尊,”夏夷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虽然冷,但习惯了。”

  清和便觉心尖上那点刚褪去的寒意又漫涌而至,化成小小的冰棱,一点点扎得肉疼。

  他怎会没有觉察,看到这孩子自己乖顺地洗脸的模样,他已大约猜到宫内情形。堂堂三皇子,本该是宫人环伺,又何须如此熟稔亲为;一身裘皮虽然厚实,却绝非上等,普通富贵人家用起来大约还算体面,但穿在一国皇子身上,未免有些寒酸。

  清和一声叹息,便连问也懒得问。世态炎凉恩宠沉浮,这些冷暖,还能有谁,比清和更明白。

  于是夏夷则觉得他师尊的语气愈发温软。“从今以后,再也没人冻得着你。”

  若是十指连心,那点暖意,大约也从此扎根在了夏夷则的心尖上。他抬起头看着清和,默默坚定了一个信念,从此一信多年。

  “清和,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