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清和去书房绕了一圈。他从来一个人,哪里有多余的床铺被褥,看了半天也只有书房一张软榻,摇了摇头。

  好在相去未远便是客房,清和想了想,提了盏灯,牵着徒弟过去。

  客房少有人住,常有人打扫倒也干净,只是冷冷清清,到底少了一股人气。清和抖开被子,扑面一股浓烈的樟脑味,伸手捏了捏被被角,还算厚实。堂堂太华待客之地,总不至于寒酸。被面银丝缠绕,衬里却是温和的绒布,给小孩子睡,想来也不至于伤了肌肤。

  清和放下夏夷则的手,“今日你就先睡这。明日再把我院旁那间腾给你。”

  夏夷则点点头。“好。”

  清和见他答应得痛快,竟不知再说什么。他不曾与这么小的孩子打交道,想了再想,只好随口嘱咐又两句,夏夷则都一一应允,“回师尊,我知道了。”

  愣了片刻,清和终于意识到,自己大约是该回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正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清辉。他摇摇头,哑然失笑,想自己平素只爱一个人花前月下把盏沉醉,今日却辜负了这和风皓月,同一个孩子枯坐了许久。

  于是他拿起来时的灯。“为师走了。”

  夏夷则看着自己新认的师尊转过身去,看着那扇门吱呀带上,在心底默默地、切切地喊了一声,师尊。

  清和走了一会,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他转过身看回去,看那孤零零的一出院落,落了满檐满地的雪,于月光下映出纯白一片光。那屋里却是黑漆漆的,什么身影也看不到。

  他便想起来到底是忘了什么,终于松了口气似的,转身轻快地走回去。

  他想这样暗的夜色,竟忘了帮夏夷则留一盏灯。小孩子想来都是怕黑的,三皇子再稳重老成,也不过是个孩子。

  然而当他走回去,才发觉自己徒弟比想象的更不让人费心。

  借着床前一瀑月光,清和只看到夏夷则小小的脸比白日里更加柔和安谧,眼皮沉沉地垂着,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细密的阴影。

  已经这么快就睡着了吗。

  不仅睡着了,还睡得很沉。说起来三皇子很少睡得这么沉过,一来实在是累到极致,一口气能撑到现在,大概也是因为有清和在左右。二来是觉得安宁,一朝得脱囚牢,明枪暗箭尔虞我诈从此远在天外,便从骨头里都透着轻快。他周身还环绕着清和给的暖意,又刚吃了一顿好饭,此刻除了安详睡去,再没有第二件事可做了。

  小孩子的睡颜大概是世上最叫人心动的一些事情之一。好比空谷无人处自在绽开的一树新花,或是清晨时分留在曦光里的一滴夜露,尚未染上尘埃,亦未吹落了颜色,犹带着初生的天真,便是寂寂无声,也能惊心动魄。

  清和默默看了一会儿,耳边总是响起赤霞留下他单独说的那些话。

  他想他若是现在下不了决心,日后要再决定,只怕更难。

  可现在……清和看着这大概是身怀造化的恩宠而格外精巧的生命,闭眼一叹。——就算是现在,便不难了么?

  夏夷则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暖日春光,透过一树繁花,碎金一样洒在碧水清波上。这正是最好的时节,风也是轻软的,裹着草木繁杂的清香,偶尔吹过,那树便簇簇地落了些花瓣下来。有的落在自己身边,有的落在自己身上,他仰头含在嘴里,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香甜的味道。

  他那样高兴,便轻快摇曳着,拍出一片片水花。

  醒的时候他觉得那味道好像并没有因为浮梦而散去,反而愈发真实地环在身边。这般的熟悉,好似并非初见。转过头,他看到案头一盏熟悉的灯,余烬里有极淡的素香。

  他看了看天色,急匆匆地洗漱一通,凭着记忆向清和院落快步走去。

  清和一向被道门诸人视为一个独特的存在,当然不是没有缘故的。且不说喜欢吟风弄月、杯倾白堕,这早起晨修,也和他没有太大关系。

  清和真人,从来都是日出方起,秉承顺其自然的态度。若是睡不醒,就绝不勉强自己。

  他刚醒时,也是迷迷糊糊的。于是他坐起身来,看着桌前正袅袅飘着的一缕茶雾,便理所当然地喝了,再往外走,看着前厅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孩子,便揉了揉眼睛。

  夏夷则见他醒了,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师尊早。”

  却见他的师尊好像愣了一会,才缓缓对他点点头。“夷则早。”

  清和道完早,就马上转身走回去,找到那半盏没喝完的茶,端起来看了半天,这才完完全全地记得并相信,自己确实是捡了个徒弟回来。

  一个会早早起来等在门外给师父请安,还泡得一手好茶的小徒弟。

  可惜,却也只能是止于请安泡茶的徒弟。

  清和摇摇头,茶味在喉咙里渐渐返出一点甘,然而嘴里尝到更多的,还是生涩的苦。

  整整一天,夏夷则都坐在书房里,读着他师父帮他甄选的百家典籍。

  仁孝礼义的儒家经典也有,奇闻异志的江湖笔记也有,甚至缠绵悱恻的唱词戏本也有。只是没有一本同太华妙法有半点干系,亦没有一本,写了家国天下君臣子民。

  清和是打定了主意,只要这孩子平安长大,知书达理。或许他日能长成一介俊朗书生,娶个贤惠又漂亮的大家闺秀,又或许特别会敲算盘,同个聪明能干的姑娘一起,打理出一票好生意。总之怎样都好,只要离那位置远远的,既没有心,也没有能耐再去走近。

  夏夷则并不说什么,清和给他怎样的书 ,他都万分认真地读着。偶尔他也会回头张望,拿着不认识的字去找师尊求教。

  清和便拈起一只羊毫小笔,夏夷则已经轻轻化开了墨。铺开一张宣纸,清和一笔一划地示范过来,“喏,是这样写的。”

  夏夷则凑近了去看。两个人都是弯腰俯身的姿态,夏夷则头紧紧地凑在清和旁边,扑闪的睫毛几乎蹭在清和脸上。清和便忍不住轻轻扯过来,把徒弟搂在了怀里,攥住他手,亲自把着,一笔一划地教。

  夏夷则写得稚嫩,但功底扎实得很,起笔落墨,横直撇捺,都是大家的路子。清和暗叹一口气,觉得这徒弟简直无所不能,无论哪里都这么合自己心意。

  他便一直轻轻地攥着夏夷则的手,两个人一笔一笔,写下些或缠绵或清丽的诗句。他便愈发坚定地想,只要这孩子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