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太华山门的时候夏夷则挣扎了一下,“师父,放我下来罢。”

  清和把他轻轻放下,见他腿还有点打软,却努力站得笔直,也不顾雪花洋洋洒洒打在稚嫩的脸上。那么瘦小的身影,清和甚至觉得风大一点就能刮跑了,眉目里却突然流露出和年龄极不相符的庄重。

  那一年,五岁的三皇子站在太华山门前,满身风雪,跪地三拜。从此,天下棋局愈发风云莫测,已被视如弃子的三皇子出其不意,以退为进,落下了这也许足以改写江山的一子。而太华也终究不能高隐世外,从此踏入这十丈红尘,趟了一潭最深的浑水。

  清和静静地看着恭敬叩拜的夏夷则,方晓得这孩子的心思是何等细密。若是寻常师徒,此刻定会拍拍徒弟后背,赞一声懂事的好孩子。然而于此刻的夏夷则而言,太华,又何止师门这般简单。

  既收他入门,必将护他周全。太华道法之深,便是当今圣上也不敢妄动。如此一来,三皇子不仅没有穷途破路,反而背倚大树,叫诸方忌惮。

  这样的倚靠,他如何能不拜。

  庙堂之事实在麻烦,又非他们修仙之人份内,若是有得选,清和怎可能揽下。但世间往往有几桩事非人力所能左右,大概是叫做天意的存在。当初他既然心软协助鲛人女子隐去妖形,之后便不得不再帮她隐瞒孩子的半妖身份,在夏夷则出生之日即封印他妖力,令其得以凭正常形貌存世,而今便只能一错再错,越走越远。

  清和念及这些,念及太华上下,看着夏夷则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复杂。这孩子本就虚弱,生生跪在雪里,待站起来时,便踉跄了一下,摇摇晃晃,本能地攥住清和衣摆。

  他攥得那么紧,站稳了却也不松开。然后仰起头,对清和欢喜一笑。“师父,咱们走吧。”

  清和心中蓦地一软,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是个孩子,这般曲折险恶,他又能想到多少。纵然是身不由己,徒弟就是徒弟,收了便是收了,又怎好嫌弃?

  终究还是轻轻地拍了拍那笔直的后背,温声赞道,好孩子。

  夏夷则愣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清和,好像很少有人这么夸他。然后用力点点头,故作严肃地抿着嘴,却从眼角漾出笑来。攥着清和衣服的手,一路上再也没有松开。清和便配合他小小的步子,耐心地走,走得轻缓舒慢。

  他时不时低下头,看着夏夷则粉团一样的脸,便不再觉得同三皇子和朝廷扯在一起,是什么份外之事。修道者心怀天下苍生,如何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他不管这江山纷争如何波诡云谲,所做的,无非是救了一条性命而已。

  这么想着,便又忍不住把夏夷则抱了起来。

  “师父,我能走。”

  “你走得慢,我们要快点去见师祖和师叔祖。”

  “哦。”

  夏夷则点点头,小心地趴在清和肩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愧疚地问,“师父,你累吗?”

  清和到底没忍住,还是微微笑了起来。“不累,你轻得很。”

  清和把徒弟一路抱回来,身后太华小弟子跟了一串。看变戏法似的,盯着夏夷则露出的半个小脸使劲看。

  “快看啊,诀微长老生了个儿子!”

  “胡说,修道之人怎么生儿子?”

  “别人不能,诀微长老说不定就能!”

  “也对!不过你看,他那么乖,一定不是亲生的!”

  “不过长得真好看啊,诀微长老真会生!”

  “说了不是亲生的!”

  三皇子果然天家风范,接受了一番围观鉴别,竟还能从容不乱,睁大眼睛,对着这一群欢喜热闹的师兄师姐一一微笑过去。

  “他笑了!快看!他会笑!”

  清和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这一群傻孩子。“夷则和你们一样,当然会笑。”

  被搭腔了自然更来劲,逸清赶紧追着问。“清和师叔,他叫夷则是吗?他是你儿子吗?他多大了?你什么时候生的?清和师……”

  清和走进屋,吱呀一声关上门。

  夏夷则被放到椅子上,隔着门还听到他的师姐师兄们在嚷嚷。

  “清和师叔开门啊,我们要看小师弟!”

  “清和师叔真小气,看一眼不会给你看坏的!”

  清和语重心长地教育夏夷则:“以后别跟逸请师姐多说话,会变傻。”

  三皇子心有余悸地看着门外,使劲点了点头。

  清和便盯着夏夷则的脸细看。小孩子的脸总是圆圆的,夏夷则却早早褪了那点儿圆润,现出尖尖的下巴。脸清瘦起来,眼睛便显得愈发的大,大概是因为流着鲛人的血,那眼眸深邃沉静,偶尔闪过清澈的眸光,真好似珠贝一般。

  ——到底哪里像自己生的?

  夏夷则不解地看着清和,不明白他的师父是为何,突然露出一丝愉悦的笑意。

  清和拿温水浸湿了面巾,要把徒弟脸上那些血污泥渍擦去。夏夷则赶紧从椅子上蹦下来,踮着脚伸手去抢清和手里的面巾。“不麻烦师父,我自己来。”

  三皇子就算是洗脸也能做得端庄优雅,清和看着小小的身影自己对着水盆,连水声也是极轻极细,想到了什么,一点点皱起眉头。

  夏夷则洗完转身,看到清和拿了一大一小两套衣服堆在床上。

  “你衣服脏了,过来换掉。”

  夏夷则看看自己一身袍袄,血迹泥渍混在一起已经不辨颜色,当然,清和一路抱着他,也干净不到哪去。

  三皇子便是最落魄的时候,不过也是遭人冷眼短几顿饭,至少还是干干净净,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此刻心绪平定,能被妥善安抚,默然回顾来路,方觉委屈心寒。孩童对善恶的体会总是敏锐,而再没有什么恶意,比得了赤裸裸的杀戮。鲜血和兵刃——死亡以最直接的形式告诉他那恶意有多么强烈,那恨意有多么刻骨。于是这恨,亦从此扎根在他稚嫩的心口,若寒刀霜刃,冷彻骨髓,不知会否有化开的一天。

  清和眼见这孩子脸色突变,眸光隐隐闪过些决绝狠厉,心中也大抵明白。观夏夷则举止气度,已可期他日成人,定是不凡角色,但若一味耽于仇怨,走上阴狠一路,却不知将在这四海天下,卷起怎样的波澜。

  夏夷则脑中种种闪过,只觉恨意冲彻头顶,十指一时冰凉。太过强烈的痛苦和怨憎宛若漩涡,而他只若一叶孤舟,跌跌撞撞,不知漂往怎样一番天地。

  这一片几近晕眩的苦痛里,突然有一双手,将他拉回一个真实的怀抱。

  清和攥着徒弟的手,就着虎口用力掐了一下。“冷就赶紧把衣服换上。”

  夏夷则看着清和,他的师父看上去极其清瘦,可是手掌又厚,又暖。三皇子眼中那一点戾气,便一点点化开。

  清和眼见他解开衣服,方知这孩子比自己想象的更瘦。纵然他不喜三皇子眼中那点阴郁戾气,也终究忍不住觉得心疼。

  于是他从背后半抱着夷则,双手从他细小的腰间穿过,帮他系好那对于孩子来说有点过于复杂的八卦腰结。

  夏夷则便回过头,仰着下巴看他,这姿势显得无比虔诚而依恋。清和在那闪闪发亮的双眸注视下突然转过头去。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莫名其妙地笑出来。

  整理利索后清和让夏夷则转了个身。这漂亮的小孩子,穿着自己的旧衣服,白白净净,乖乖巧巧,还会一字一句恭恭敬敬地叫师父。清和便觉得天意对自己大约也不错,即便是麻烦了些,也算是赏心悦目,放在身边,起码看着高兴。

  他便也开始换起衣服。夏夷则极其乖巧,一件一件捧着递过去,最后还踮起脚,去帮他师傅摆弄戴在胸前的环佩。

  清和知道他在宫里从来是受人伺候的角色,徒弟孝顺师父自是理所当然,然而他这般身份年纪,却能如此自然周到,想来是发自真心。

  “师父,你也这么瘦。”

  夏夷则一边往他师父腰间挂上玉坠,一边默默地把量他师父这把细腰。他师父身量虽然单薄,偏偏穿了一层又一层,又喜欢挂这个戴那个,把自己弄得看上去富贵得很。

  清和戳了戳他脑袋,笑着叹了口气。

  “先把你养胖再说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