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站在雨里,撑着一柄竹伞。伞面上一枝寒梅,在这盛夏季节里不合时宜地开着,随着雾气渐渐晕成一团无精打采的水红色。

  他本就不高,又刚病了一场,道袍便显得宽大得很,风一过,衣摆如流水一样。

  他要拦的那些人便不将他放在眼里,只盯着那眉心一点鹅黄般艳丽的纹印,嘿嘿笑起来。

  “哪里来的小牛鼻子这么俊俏,不知修的是哪门好道?”

  “识趣的就快滚,这小身量,啧啧,淋坏了叫人心疼。”

  清和叹了口气。

  似乎听到了一声“得罪”,尚来不及反应,这皇城大内的高手们,便一一哀嚎着滚下马来,四肢抽搐,满地挣扎。带着惊惧而怨毒的目光,他们眼看这单薄的身影,只是嫌弃地甩了甩衣袖,然后缓缓地,一步一步,穿过满地血污。

  那马车陷在道旁泥泞里,每走近一步,血腥味就更重一分。华丽的帘幕早已被箭矢划得面目全非,雨水毫不留情地浇向车厢,又带着被冲淡的红色顺着车辕流下来。

  然而清和十分清楚,他要救的人,还没有死。

  这在无尽的血腥中,尚有一丝他熟悉的、凛冽而坚定的气息。在这小小的车厢内,尚有一个小小的生命,跋山涉水,奔他而来,等在了这里。

  清和抬起手,像是十二分地不情愿。然则终究缓缓,缓缓地打开了车门。

  夏夷则睁开眼。

  又被突然的光亮刺得眯起眼。透过绵密的睫毛他谨慎地端详着眼前陌生的面容。孩子对美丑善恶总有着本能般精准的判断,即使此刻的清和带着一脸疲倦和无奈的嫌弃,他也毫不犹豫地相信,这就是那个人。

  那个在他出生之日即给予他佑护,亦将在今后的时日里教他成长,领他穿过漫漫前路的,母妃口中的,他的贵人。

  坚持了多日未合的眼皮终于放松地闭上。清和看着这孩子淡淡地、矜持地冲自己笑了一下,像是打了个招呼。然后一下子晕倒在身边已经断气的,这一路拼死保护他的死士身边。

  直到很久之后,清和还记得那个笑容。蜷缩在一车死人身边的孩子,你能想象他经过了多么惊心动魄的一路,然而并不像清和预想的那般,如受惊的幼兽带着惊恐和敌意。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不带半分落魄和乞怜,像一次最平常的相见。然后,如故人重逢般,对他笑了。

  漫天风雨,清和从死人堆里抱出了五岁的夏夷则,他的徒弟。

  他一手执伞,一手生涩地搂着那孩子。柔软的身体毫无保留地依靠在自己怀里,这一刻,他突然体会到一种陌生的悸动。

  衣摆沉沉地浸了满地血水,再没有来时的飘逸。看着臂弯里的安详睡颜,他走得很慢,很稳。

  走了不知道多久,雨渐渐变成了雪,又渐渐变成了大雪。清和稍微用了点灵力,裹在这孩子周围。

  夏夷则眨了眨眼,醒了。

  他刚醒时还没有那么老成持重的模样,一双眼睛闪亮亮地带着好奇。他抬起头,看着伞面上一簇红梅,落了满枝的雪。

  “醒了?”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清和的声音。第一次留下的印记足以铭刻一辈子,从此他一直觉得清和的声音是凉凉的,如这翾风回雪,又那么带着一点儿,说不清的逸丽。

  “嗯。”

  清和抱着他,突然觉得有点尴尬。他从不曾与人如此相亲,即使是个孩子。

  “师父。”

  然而夏夷则突然开口,还拿脸蹭了蹭他。

  于是抱着自己的怀抱突然僵了一下,夏夷则仰起小小的下巴去看他。

  “别乱动,冷。”

  清和只是这么回答。

  夏夷则乖巧地点头。“好的,师父。”然后觉得清和把怀抱收得更紧了些。

  再无他话。

  夏夷则趴在清和肩头,看着他师父踩过的这一行足印,又渐渐被雪花覆盖。他突然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他突然很想叫出声,师父,师父,师父。

  然而矜持的三皇子只是把小小的心脏贴在他师父的怀里,他想他师父一定体会到了,他满心的憧憬和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