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曜的小腿短暂地恢复知觉后, 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他没有告诉黎玉帛,免得最后希望落空,让黎玉帛白高兴一场。

  日子平淡地过着, 霍曜日日治疗不见悲喜, 黎玉帛打理房屋前的菜园子和柿子树, 一静一动,倒也相宜。闲时两人饮茶闲话,看门外雪,听新买的鹦鹉念诗。

  这样不惊不澜的生活惬意舒适。

  一晃便是年下。

  黎玉帛和薛兰花特意进城购买了好多东西,红烛、对联、瓜果、鞭炮等等, 四只手都拎得满满当当。黎玉帛将两人的小窝一番装饰, 便充满了喜气洋洋的年味,他笑着对霍曜说:“相公,今天过年, 我们包点饺子。”

  坐在轮椅上的霍曜去厨房做饭,多有不便,但包饺子还是可以的。于是黎玉帛下厨,他包饺子,饺子包好后,年夜饭准备得也差不多, 黎玉帛将饺子拿去蒸,熟了端上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经过这些日子的反复试验,黎玉帛的厨艺已经有所进益, 从黑暗料理到可以入口。来日漫漫, 生活经验攒着攒着也就有了。

  点过爆竹后, 两人开开心心地开始吃年夜饭。

  回顾这一年,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尤其是高高在上的梁王沦落成隐姓埋名的残疾。但两个人都避开了这点不谈,毕竟兜兜转转,两个人都还有彼此,这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霍曜喂黎玉帛吃了一口饺子,又帮他擦干净嘴角的油渍;黎玉帛眉开眼笑,也喂了霍曜一颗丸子。

  因为是过年,黎玉帛热了点酒,小酌怡情。他举起酒杯:“相公,新的一年我们要平平安安,幸幸福福!”

  霍曜也举起酒杯,含笑道:“玉儿要永远开心。”

  两人饮下这杯酒后,黎玉帛又倒了一杯酒说道:“我都想好了。春天一到,我就把屋子后面的荒地收拾出来,种些杜鹃花,红艳艳的可好看了!角落里还可以种一棵橘子树,过几年我们就可以吃上了!门前的菜园子春天中辣椒茄子,夏天种香瓜西瓜,一年四季都有的忙!”

  他一面说一面饮酒,霍曜陪着他饮酒,含笑看着他,玉儿能有事做,那自然很好,不然整天守着他这个残疾也挺无趣的。

  一壶酒喝完了,黎玉帛本就酒量差,这会儿已经头脑发热,脸色通红,说气话也有点黏糊:“我还有好好写话本!赚更多的钱,赚了钱就带相公你去看更厉害的神医!一定会想方设法治好你的腿!”

  黎玉帛软绵绵地趴在霍曜身上,说道:“我知道很多时候,你的笑都带了勉强的意思,你心里始终是不高兴的。治疗了这么久,你还是站不起来,相公,我知道,我知道你难受……我也难受!”

  说着说着,黎玉帛开始抽泣:“我多希望你每天都真正地开心!可是我好没用,除了陪着你,什么都做不了!相公,我好希望我会仙术,手一挥,就能治好你的腿!可是我只能每天看着你眼底的悲伤,无能为力……”

  霍曜轻轻摸着黎玉帛的脸,这些天来积压在心里的痛苦突然如断了闸的洪水似的,倾泻出来,眼泪啪嗒啪嗒落下。他以为自己已经伪装隐藏得很好了,没想到还是被黎玉帛事无巨细地发现了。

  所以这些天,他们是故意心照不宣地不提残疾这件事,但其实两个人都牵肠挂肚。

  霍曜确实没能及时调整心态过来。虽然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的残疾打算,但他心里的痛还有恨,如那滚滚天雷,响彻天地,虽然会偶尔消失,但却会反复出现。曾经的他,是金枝玉叶王爷,是拥有雄心壮志的天之骄子,但如今他却只是个亡命天涯的残废。

  而且他看不到东山再起的希望,看不到成功复仇的希望。

  和黎玉帛生活在田园固然欢喜,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被迫之下的无奈选择。霍曜喜欢掌握主动权,如果他能成功杀掉恭和帝淑妃等贼人,能取走库勒王子的项上人头,功成名就后,他不是不可以和黎玉帛归隐田园。

  但现在他还有满腔的怒火,潜藏在心田。

  每一个夜晚他都渴望自己能真的站起来,能去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能去开创一个太平盛世,而不是如丧家之犬亡命天涯。

  梦想幻灭了,从儿时就计划的梦想如泡影消散地无影无踪。

  那些撕心裂肺的苦只能吞进肚子里,霍曜尽量克制心绪,摆出平静的模样。没想到没想到黎玉帛比他还痛苦,比他还渴望治好双腿,却还每天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霍曜心想,自己何德何能,能娶到这样一位合心合意的妻子?玉儿就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是他这辈子最美的相遇。

  看到怀里的黎玉帛绯红的脸上满是泪水,霍曜用指腹帮他一点点擦干净,偏偏自己也忍不住掉眼泪,落在他的脸上。霍曜无声地叹了口气,抿紧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将睡着的黎玉帛抱在大腿上,摇动轮椅,来到床旁边,废了不少力气将他抱上床,静静地看着黎玉帛看了许久。

  一向足智多谋的他这时候也没有任何办法解决眼下的困境。黎玉帛不会离开他,他也不想和黎玉帛分开,那就只能认命,等待时间让他们都习惯残废这个事实吗?

  一想到这,霍曜心里的怒火就窜了起来,他恨不得立刻提刀闯进皇宫,将所有的仇人都砍个干净!然后称帝,派兵进入天山部落捉拿可汗和库勒王子,让所有伤害他和玉儿的人都不得好死。

  可这些都只能想象,他空有一身武艺和谋略,却只能被困在这台木制轮椅上。

  大年初一,黎玉帛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昨晚说的话,只知道自己喝醉了。他知道自己醉酒后会胡说八道,便问霍曜自己说了什么。

  霍曜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道:“你说一千遍你很喜欢我。”

  “啊?”两人还躺在被子里,黎玉帛大吃一惊,坐了起来,“不会吧?我怎么可能这么肉麻?”

  “被子外面冷,天色还早,再躺一会儿。”霍曜按着黎玉帛的肩膀,让他躺回被子,故意学着黎玉帛的声音:“我喜欢你。相公,我好喜欢你。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欢你。”

  黎玉帛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抬起手捂住霍曜的嘴:“别说了别说了,肉麻死了!我说了那么多情话,你不会趁着我喝醉酒轻薄我吧?”

  刚说这句话,黎玉帛就后悔嘴巴太快了,现在霍曜双腿不便,行房都是黎玉帛在上,他如何轻薄呢?

  霍曜仿佛并没有察觉到话里的不对劲,捏了下黎玉帛的胸膛,笑道:“我……”

  话为说完,他感觉右边小腿动了一下。

  黎玉帛问:“你怎么啦?”

  霍曜抬起眼眸,忽略右小腿那点几乎不可察觉的动静,对黎玉帛道:“我不趁人之危。”

  黎玉帛抬起头,啄了一下霍曜的嘴巴:“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都不把握住,好歹也要把我的嘴巴给堵上,亲肿啊。”

  霍曜一个大巴掌裹住黎玉帛的后脑勺说道:“现在亲肿也来得及。”

  “现在不行!”黎玉帛把头往后仰,抿嘴笑着说,“新年第一天不能睡懒觉,这对一年的运势都不好。”

  “再亲我一口,我就听你的。”

  为了让霍曜松开手,黎玉帛真的亲了下去,只是再没力气起来了,直玩到浑身绵软无力。

  *

  新的一年是大周朝恭和年二十八年。

  就在整个大周朝沉浸在欢乐年节气氛中时,有两则朝廷下来的诏书闹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一则消息是凡官宦女子,年龄在十三到十七岁,均需在二月入京,参加选秀,充实后宫,去为皇家开枝散叶。

  听到这个消息时,黎玉帛心道:恭和帝都年过半百,居然还想从全国范围内选秀,葬送无数女子的花样年华,简直恶心无耻。

  霍曜更是连连摇头,眼神里充满了鄙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白了,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而且这其中必定还有淑妃在推波助澜。

  另一则消息是大范围征兵,一家出一个男丁,无论年老年少,只要是能行走的男子都得从军,李神医和黎玉帛都在其内。

  来到凉州乡下隐居后,薛兰花帮助黎玉帛和霍曜买了两个假姓名,称是家中远方亲戚投靠。霍曜是残疾,没在征兵文书上,但黎玉帛四肢健全,符合征兵要求。

  黎玉帛气不打一处来:“如今是天下太平盛世,突然征兵做什么?”

  薛兰花已经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打听得清清楚楚:“听说是大周朝和北狄要打仗,大周朝兵力不足,所以要临时征兵。凉州地处大周朝和北狄边界,要是真打起仗来,凉州肯定首先遭殃。”

  北狄!!!

  黎玉帛记得北狄的骨咄禄王子还是他的便宜哥哥呢!

  两个国家怎么会打起来?先前北狄不还向大周朝示好吗?

  薛兰花又道:“霍公子,今天就是您在这,我也得说说老百姓的感受。”

  霍曜隐约知道薛兰花想说什么,道:“你但说无妨。”

  薛兰花语气渐渐激动起来:“老百姓都恨死当今圣上了!好.色不说,更是完全无视老百姓的死活,年年加征赋税,我们有旱灾地震,圣上又不闻不管。老百姓的生活简直就在水深火热之中,圣上只顾自己享乐。原先我们都盼着梁王登基,梁王有勇有谋,为天下百姓着想,但如今……哎!”

  无论是霍曜在朝廷上见到的官官相护,还是外出时看到的民不聊生,处处都体现了恭和帝的无能昏庸,但他只是个王爷,羽翼不够丰满,所以他从前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心里也顾念着那点父子情。

  现在他倒是不顾念父子情,可惜却又一点夺权的机会都没有了。

  霍曜叹息道:“帝王将相的霸业往往都是建立在无数百姓的尸血之上。要是北狄和大周朝打起来,无论输赢,受苦受难的都是百姓。”

  黎玉帛找出一枚雄鹰金戒指,道:“我这还有骨咄禄王子留下信物。我去找骨咄禄王子,劝说他不要和大周朝打仗。”

  霍曜牵住黎玉帛的手,否定了这个提议:“不可。既然要打仗,就绝对不是一方可以决定。想必现在凉州城戒备森严,且不说你能不能安全抵达北狄,就算抵达了,如果骨咄禄王子执意开战,将你强行留在北狄,那我们……”我们可能就再也见不了。

  正商量着能做什么时,凉州府的军队来到他们家门口,要求今天黎玉帛就跟他们走,立刻去从军。

  这一去,必定生死难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黎玉帛哀求道:“官爷,我家中还有一个双腿受伤的哥哥需要照顾,实在走不开。”

  “少婆婆妈妈的!快跟老子走!不然打断你的腿!”

  这些人见多了这种哭哭啼啼闹着不肯参军的人,打一顿就乖乖听话跟着走了。

  “都给我滚!”霍曜最厌恶当官的眼里没百姓,只会利用权势欺压百姓,况且他绝对不会同意黎玉帛被抓取当兵。

  “你一个残废也敢叫嚣!没把你抓你当兵就已经是当今圣上开恩,还敢骂老子!”领头的士兵挥起拳头来就要打霍曜。

  霍曜伸出手掌抓住士兵的拳头,一拉,再用力一推,那士兵便砸到门上,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疼得站不起来。

  没想到这个坐在椅子上的残疾居然这么厉害。

  其他十位士兵将领头士兵扶了起来。领头士兵怒不可遏,让那十个人一起上,先打死那个残废,再抓走黎玉帛。

  霍曜端起桌上的花生米,撒了出去,如梭镖般击中在那十个士兵脸上,顿时血花爆浆,打得他们不敢向前,都晓得了霍曜的厉害。

  领头士兵拿着刀偷偷靠近黎玉帛,看样子是要杀了黎玉帛似的。

  “玉儿,小心!”霍曜看到这一幕,大叫出声,但此时领头士兵离黎玉帛已经很近,黎玉帛反应过来,估计也会被领头士兵砍中。情急之下,霍曜下意识抬起腿,踢起面前的凳子,堪堪砸中领头士兵。

  下一刻,霍曜如风一般站在了黎玉帛身边,搂住他的肩膀,带着他一起后退数步,免得被领头士兵的刀给碰着。

  “好险!好险!”黎玉帛惊呼道。

  等等,不对!啊啊啊啊啊!

  “王爷,王爷,你可以站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