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猎罪者全知闲>第61章 七、异化

  被设计成黑王棋座的房间里,温白凡安然躺在蚕蛹般的幻真舱,在他身旁,一条不知延伸至何处的螺旋状楼梯赫然在地上出现。乔可均闯了进来,恍如隔世的目光在他沉睡的面容上停留了数秒,这才拾级而下,直到昏沉一片的楼梯最终将他的身影吞没。

  在楼梯的尽头,乔可均在时隔二十多年以后,终于再一次看见了温钺。

  只见他一副沉睡未醒的模样,身体露出的部分覆盖着坚硬均匀、泛着银绿色光泽的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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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白凡在游戏里的ID叫做小黑。

  小黑在幻境之中辗转了许久,久到他已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来的身份。

  浮云轻淡的苍穹下,他两手空空地站在一条河流边上,静静感受着眼前景致的变幻。这条河流他曾经过,那时候,这满目的碧水微澜还只是一块杂草丛生的陆地。

  小黑觉得自己大约是在等待什么人,却不知等的究竟是谁,也不明白那人为何不曾到来。但他知道,那人就藏在冥冥的天空中,而唯有他的到来,才能够消解小黑体内那些令他疼痛不堪的东西。

  但等得太久,他又难免有些灰心,也许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的话,只能是他自己吧。

  小黑孤独地站着,向下凝望平静而汹涌的河水,想象着母胎之中孕育生命的羊水。他微微探出头,将轮廓和色彩铺陈在河面。

  水里出现了一只怪物。

  小黑是一只怪物,他的六感锐利如刀,心肠却柔软如水,当他处在群体之中,便会感到难过,但当他一个人独处,却也不感到开心。譬如此刻,凝视着水里的怪物,一阵熟悉的钝痛袭上心头,小黑的眼睛蒙上了泪水,他感到身上每一根细小的神经都疼得颤抖。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内心响起一个声音:让这只怪物留在水底,把痛苦全然交付给它。

  小黑的心坎突突发跳,甚至出现了顷刻的危险的停顿。

  是啊,都给它吧。

  他浑身颤抖,扑到在地上,覆在水边一朵大丽花上的影子刹那抽离,将黑的花瓣瞬间变作红色。

  念头一起,无数发丝从小黑的耳畔簌簌落下,统统跌堕于水面,沉没在河底,正正落在了水中那只怪物的头上。

  头发是很奇妙的东西。同样是人身体的一部分,截肢的人能清晰感到失去的痛苦,而发丝的翩然落下,却是一种毫无痛楚的剥离。也许这长长短短的发丝承载了太多了神圣与罪孽,在失去它们的时候,小黑只觉得轻松。

  他眼前变得一片模糊,仿佛丢掉了镜片的近视患者,听见的声音愈发空远,嗅觉和触觉都变得迟钝。在卸下重担的同时,小黑先前身体里勃勃的力量也消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至此,小黑彻底成为了一名卑微琐碎、软弱无力的普通人,

  忽然,一股无力抵抗的下沉的力量在拉扯小黑,他顺势跌落水中。水面泛起泡沫,不多时,便又归于平静。

  隔着河水,小黑瞥了一眼悬在天上的太阳,红通通的,但也冷飕飕,又像是月亮。

  总该不会是红色的月亮吧。这是在意识完全消失以前,小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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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但从人们的衣着风尚判断,似乎是还处于上个世纪的十几二十年前。

  这条街道恰似一方鱼龙混杂的河塘,鼎沸的人声就像大口铁锅炒板栗里热滚滚的黑砂。天空被杂乱的天线分割得支离破碎,又被从低矮的平房上腾起的油烟熏得泛黄。

  初夏,天气已渐渐炎热,不知道是这街区的老旧线路无法负荷大功率的冷气,抑或是大家心疼那一点昂贵的电费。晚饭过后,街口的一棵大榕树下,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折凳、长板凳,甚至还有人支起了小桌子,放眼望去尽是摇着大蒲扇在乘凉聊天的人。不远处的士多店传来电视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瓜果、汽水和蚊香燃烧发出的气味。

  在这些乘凉的人里,有一对三四十岁的中年夫妇,还有一对二十出头的学生情侣。

  那妻子掏出手巾擦了擦汗,又摸了一把自己胳膊上的赘肉,笑着抱怨道:“最近又胖了,我这人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越累越胖。”

  她的丈夫其貌不扬,倒也懂得体贴,大蒲扇往妻子的方向又凑近了一点。

  “哎,嫂子你可真幸福。”女孩也不嫌热,亲密地偎依在她男朋友身上,大约还是还处在热恋期的情侣,能感知的温度只有爱情本身。一种美好的气氛在空气中犹如汗液般流淌、蒸腾、挥发。

  “阿风,有什么新闻吗?”女孩戳了戳正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掌心的通讯器的男朋友。

  这个叫做阿风的男孩看起来是个瘦削斯文的大学生,略显笨重的眼镜框顺着汗液微微滑下鼻梁,不知是否缺乏锻炼的缘故,他的唇色显得有些青白。

  “不是很太平。”阿风叹了口气,“论坛上说,那名刺杀红先生的罪犯前日趁看管不备越狱了,大家在分析他可能的潜逃路线,推测这人很可能就躲在咱们这里附近。小如,你最近出入都要小心。”

  “那个人简直可恶,可千万不要让我碰见他。”叫做小如的女孩娇嗔道,她的粉拳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似乎没有将逃犯的危险性放在心上,而是振振有词地专心讨伐,“红先生是多了不起的存在啊,没有了他,这个城市都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了。”

  “红先生?”那妻子愣了一下。

  “就是猎罪者。”小如眉飞色舞地向她解释,“就是一个……”

  那女人笑了笑:“我听说过,就是那个专门惩治坏人的组织嘛。”

  “红先生是猎罪者,而朱阳会才是一个组织,大家都因敬重他的所为而自发成为他的信徒的。”阿风平日里看着总有几分气虚,但一谈起朱阳会和红先生,他的眼中便流露出了异样的光彩,只听见他语气庄严地道,“这个社会不能没有维护正义的人,而我们朱阳会,就是维护这个人的人。”

  他的通讯器还停留在论坛的某一页,屏幕上一个硕大的弯刀状的红月亮,这就是他们的标志。这个组织还有固定的手势,左手握拳,食指和小拇指上扬,侧看如羊头一般,这是因为“羊”和“阳”同音。

  那中年男人摇了摇头,嗤笑道:“你们年轻人啊……”

  他的妻子倒是很赞同:“就该这么做,这世道多坏啊,那些可恶的有钱人……”

  “刻意为恶的罪犯是少数,但平庸的恶人却是多数。”阿风见有人捧场,便多说了一些,言语之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书面化的陈词,“对恶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加限制乃至间接参与,就是平庸之恶。这样的恶也应该被制止。依我看,光是打掉几个罪恶的标杆,恐怕还是不足够。”

  女孩似是没听见他那长篇累牍的演讲,自顾自与女人说起了猎罪者红先生的各种激动人心的事迹,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就像在讨论当红的娱乐明星。

  “哎,听你这么一说,既然红先生这么了不起,那个人为什么要刺杀他。”

  “黑暗总是与光明对立。”小如忿忿不平,“也不知道这是他的个人行为还是背后有人指示的。现在上面的那些人啊,都腐烂透了,红先生才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他的群众基础越深厚,那些人就越惶恐,很可能是因为损害到某些人的利益了吧。”

  “哎,你说的这些嫂子不懂。”

  “没关系,嫂子,如果你最近发现周边突然冒出了奇怪的人,一定要及时和我讲,我们论坛有个信息发布的共享平台,一旦有人发现疑犯的行踪,就会立刻上传,。”

  “奇怪的人啊,说起来,我们的隔壁新近搬来了两户人。”那女人想了想,“一个人看起来很普通,腿脚有点毛病,而另一个人,阴沉得很,成天不做声的,也不太出门,剃了个光头,看起来就有点奇怪……”

  中年男人朝妻子使了个颜色,制止了她的话,又扬声道:“小黑,出门啊。”

  被突然叫住了的青年怔愣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他的行动格外迂缓,就像是一盘降速播放的录影带。

  盯着那道迟缓的背影,女人小声道:“就是他,你说看着可疑不可疑?”

  她的丈夫不甚赞同:“小黑是个老实孩子,就是脑子慢了点,长得也有些奇怪。我倒是觉得那个阿义,眼神阴测测的,更不像好人,上次他走在路上撞了我一下,一句对不起都没说就走了。还有他那腿啊,可不是天生瘸的,我那天看到了,他的腿上有伤……”

  阿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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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城市是许多孤独之人的浮生,他们每天从无尽的梦境醒来,又奋身投进了另一场梦境,一个被庸碌与恐惧淹没了的太过真实的梦境。这无数的人活像河堤上绵密的蚁群,在虚无感的冲溃下不堪一击。

  生活就似一个被倾斜放置的盒子,每个人都必须有所攀附,才不会掉落下来。在这样一种境况中,伟大力量的存在是令人感激的,规训和支配所带来的焦虑和紧张都统统被升华成意义,人们得以靠着放弃对自己的心灵控制来对抗生活的无常与无聊。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夜,空气仿佛长出了勾刺,蜇得人浑身不畅。

  暌违多时,街口的榕树下再次出现了阿风和小如的身影。最近小两口似乎有些忙碌,已经好久不出现了。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回家,远远看见了彼此的身影,便扬起了笑,急切地朝着对方走去,最后在伸臂即可拥抱的距离停下了脚步。

  阿风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脸颊泛起了快乐红润的光泽,眼中流露出生机勃勃的神情,他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小如,仿佛第一次从恋人的眼睛里认出自己似的。

  阿风和小如不约而同地举起左手,比了一个羊头手势,用来代替见面的亲吻。尽管没有肌肤接触,这对情侣却觉得比从前更加亲近了。

  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的士多店里,电视传出了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荧荧跃动的画面里,能容纳上百人的小礼堂里,“猎罪者”披盖着白色面具和红色衣袍站在高台上,迎接他的是台下整齐划一的羊头手势。

  “小如,今天有什么喜事啊,瞧你们俩,这么开心呢。”那和蔼的女人招呼小情侣一起吃西瓜。

  少女蹦蹦跳跳走了过去,甜甜地道了谢,拈起一片瓜:“嫂子,你还不知道吗,那个刺杀红先生的罪犯,被缉拿归案了。”

  “怪不得,昨天半夜有人来敲门,那动静还怪吓人了,我没起,是他去开的门。”女人朝着正在闷头吃瓜的丈夫努了努嘴,“我听见那些人就在问,那个腿上有伤的男人住不住在这儿……”

  “那个阿义口风很紧,被审了一夜,一个字也没有透露。”阿风从士多店买了四瓶汽水,过来坐下,“天快亮的时候,我们一个没注意,竟让他成功自尽了。”

  中年男人猛地一抬头,“死了?”

  “可惜了。”阿风叹了口气,“不然能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指使……”

  那男人脸色一白,喃喃道:“死了……”

  他心虚地回忆起昨夜,那些衣服上印着火红山羊的人来敲门,男人明知对方来者不善,但看到他们手里的武器,顿时一阵犯怵,便忙不迭地说出了瘸腿阿义所在的地方。

  男人到底有些不安,念及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自己的间接参与而丢了命,他就后背脊一阵发凉。但他随即又安慰自己:这不是我的错,即使我不说,那些人也必定能查得到……

  再者,要是阿义不作恶的话,报应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小如说道:“今天的交流会提前结束了。开会的时候,法学院的陆老师中途闯了进来,他批评我们对阿义的审问太过粗暴草率了。”

  “那人向来是个迂腐的老头子。”阿风轻哼了一声,“他才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清高,据说从前还曾经为罪大恶极的有钱人上庭辩护呢。”

  “真的啊?我还真没想到。”小如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从前还上过陆老师的选修课……亏我之前还挺喜欢他的,觉得是个仙风道骨的学者。”

  她想起这位清癯的老先生,他上课时总是一派温文尔雅的风范,走下讲台后却很沉默,并不是那种巧舌如簧、长袖善舞的类型。平日里,她经常能见到陆老师夹着几本书在校道上独自行走。那萧瑟的身影与今天他被押送带走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脖颈被挂上了沉重的铁锁,头颅却丝毫没有垂下,炯炯的目光流露出悲壮的力量。

  “大众就是很容易就被蒙骗,什么仙风道骨,不过是魔鬼心肠,竟然公开为罪犯辩护,实在半点不值得同情。”阿风嘲笑道,念头一转,遂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前几天,他们为红先生制作新一辑的宣传片,想让一个家境富裕的同学参与拍摄,让他在镜头前谈谈对猎罪者与朱阳会的赞美与认识,“没想到他居然一下就拒绝了,说什么没时间,我看就是不情愿……那不阴不阳的样子看着真讨厌……”

  “哪个富二代?”小如愣了一瞬。

  阿风斜眼看了看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小如这才回过神来,不知为何,两坨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颊。

  “我猜到是谁了。”她抿了抿唇,轻声分辨道,“他……其实人还不错的,大概真的是没时间吧……你也不要矫枉过正了。”

  阿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既而心头无端燃起一股怒火。

  在内心深处,阿风曾一度因为贫穷的出身而自卑。那些他曾遭受的窘迫,挥之不去的卑微与怯弱,其实早就在他成为朱阳会的骨干成员之后烟消云散了。当他进入了一个团体,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他被选中,并委以特殊的使命,专门检举那些不遵守组织规定的人——他认为自己成为了一个备受尊重、颇有作为的人物。然而那个有钱人的孩子,眼中带着天生优越的无所畏惧。只需要云淡风轻的一眼,便能将阿风脆弱的自尊心打回原形。

  更何况,阿风其实一直心知肚明,小如过去一直暗恋那个富二代,她自知无望被爱,才最终答应了自己的追求。

  看着自己恋人眼中欲盖弥彰的羞怯,阿风在心里暗暗决定好了下一个被检举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