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猎罪者全知闲>第62章 八、原罪

  原本只是一个圈子里的动荡,如今却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引发了一连串拓扑学连锁反应。一种虚拟的血腥游戏正在人群之中蔓延开来,恰似某种诗意化的表述:“杀戮改变了城市的形状。”

  空气里漂浮着狂躁的因子,夜幕仿佛成了斗牛士手上的红布,旗帜一样被用力挥舞,朱阳会的成员犹如愤怒的公牛,将那些不服从猎罪者权威的人们视作虚幻的共同敌人,对他们进行肆意攻击。

  被指控罪状的名单愈发冗长,先是正面对抗的全数覆灭,暗地表达不满的亦无可赦除,最终连明哲保身的都未能幸免。水位飞快地上升,规则每天被修改,今日仍可作筹码,保不齐明日便成为废纸一堆。厄运就像一局□□,闭眼射出的箭矢随时会落在任何人的头上。

  乌云降落,一片晦暗不明,人们的眼睛仿佛失去了视物的功能,却又能感到周围无处不是眼睛。一双双眼睛犹如铺天盖地的监视镜头,罗织成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

  蹑行的脚步,惶恐的张望,畏怯的掩埋,匆匆蒙蒙的穿行,战战兢兢的就位……

  -

  夜色沉沉,安静而破旧的出租屋里,一台笨重的老式电视机在一片漆黑之中发出刺眼的弧光。小黑跪坐在光影漫漶的边缘,眼睛直直盯着屏幕,像极了一株在阴暗角落里生长的植物。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电视里传来的声浪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作响。

  可容纳数万观众的的体育馆内座无虚席,中央搭建的舞台上挂着一条宽大的横幅,上面印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火红披风的剪影,一个打扮与这剪影如出一辙的蒙面人站在最中央,向着四面八方的拥趸们举起了左手。

  一时之间,数万只左臂齐刷刷抬起,规整而庄严地比划了一个特定的手势。

  摄像镜头扫过无数的眼睛,充斥其中的饱满激情几乎溢出屏幕,与镜头外小黑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瞳孔里空荡荡的,却又积满了压抑的情绪,斩断痛苦的来源似乎并没有让他的痛苦减少。不知过了多久,小黑缓缓站起身来,打开了电灯,不知道是为了看一看光,还是看一看自己投在墙角和地面的曲折的影子。

  小黑险些忘记这是一个游戏了,身体发生了变化,精神也随之出现了变化,每日浑噩颓靡,仿佛丢掉了一部分魂魄似的。但他终究没有全然忘却,还依然知道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游戏之中没有真实的痛苦,他只是无端感到了几分萧瑟罢了。

  为了信仰而杀人成了这个魔幻世界里许多人获得幸福的方式。他们的脑袋上顶着许多点数,当点数累加到一定的程度,这些人的血液之中便会焚起大火,他们坚信自己会在燃烧之后抵达一个理想的明日世界。他们似乎一点也不认为,燃烧的宿命是成为灰烬,而灰烬最终都会被大地无情吞噬。

  小黑盯着电视上那个红衣男人的身影,莫名感到一种让人心头颤栗的熟悉感,他的背脊冒出汗珠,眼中闪过无尽的困惑与恐惧。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中年男人从被窝里略显笨拙地爬起,冬日的寒气从瘠薄的墙缝渗入,气势汹汹地向他涌来。他连忙裹紧了大衣,站起身来去开门。

  “来了。”他拉长了声音,“又忘带什么啦?”

  他的妻子晚饭后接了个电话,匆匆回了娘家,男人见左右无事,这才早早躺下,此刻听见敲门声,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忘性大的妻子又落了东西在家。

  一开门,他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只见门外站着一群身着红羊制服的人,直勾勾地盯着他,这熟悉的场面让他觉得一阵恍惚,仿佛半年前的那个夜晚昨日重现。

  只是当年这些人是来捉拿瘸腿阿义的,而今天,却听见他们冷冰冰地对自己说:“你就是吴勇?”

  吴勇吓了一跳,这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侥幸,连忙挤出满脸的笑,毕恭毕敬地对那一言不发的领队说道:“长官,是不是找错人了?”

  “就是你。”领队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振振有词地道,“今年六月X日傍晚,街口的榕树下,在谈及正义的朱阳联盟武装新生力量和伟大的救世主红先生时,你曾使用了不当的措辞,确凿违反了第1874则条例……

  吴勇万万没有料到,当时一句漫不经心的“你们年轻人啊……”会给他带来今天的无妄之灾。这指控说重不重,但说轻也不轻,近来确有不少人因为这些不当的言论而获罪。

  他耸动面部肌肉,竭力让那松弛呆滞的面孔显出几分急切,分辨道:“这,长官,我确实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但您可有见证人?”

  “有。”那领队脱下帽子,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就是见证人。”

  吴勇一阵心惊,此人正是早已搬走多时的青年阿风。

  还记得,阿风离开的那天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而那个叫做小如的女孩没有和他一起。后来,吴勇听妻子说,那女孩犯了错误,将一名已经被审判了罪名的犯人私自释放,还不顾一切和他私奔。阿风将两人追捕归来,立下大功,得到了不少奖赏和青眼,这才不再租住在这条破旧的街道。

  时隔半年,再见时,阿风的周身气度已非旧日可比。他全然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气,俨然演变成了一位狠辣威严的军官,一举一动都令人不由得心生怯意。

  片刻,阿风见吴勇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这才敛下了积威深重的目光,继而露出了一个阴沉的笑容,“你很幸运,在你面前出现了一个赎罪的机会。”

  “机会?”吴勇眼前一亮,就像是垂死之人听见了救命的信号。

  只见阿风垂下手来,恭敬地侧立,让出身后的一条通道。

  一个手执权杖、身着红色斗篷的男人从分开的人群之中走了出来。

  那人在吴勇跟前停住了脚步,优雅地脱下白色的面具。

  小黑瑟瑟发抖地跪坐在角落,将耳朵贴在墙皮上,努力辨认着发生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的对话。

  “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他在那里?”

  小黑的的躯体刹那变得僵硬,伴随着难以自控的一丝痉挛。他的喉头仿佛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听见他的邻居毫不犹豫地将他指认,“他就在隔壁。”

  他感到一阵灭顶的恐惧,来自自深深处,来自这一扇大门之外。

  脚步声由远而近。

  -

  “钺叔。”

  乔可均轻唤了一声,意料之中得不到任何反应。

  他正待伸手一探温钺的精神状况,从身后的阴影里突然扑出了一个黑影,势如风雷地向他袭来。

  但乔可均也并非全无准备。只见他完美地错身闪避,倏而回过头,与那影子交换了一招险招。纵然赵明尽力掩去了自己藏身的声息,但他也从一开始便将警觉系数提到了最高。说时迟,那时快,乔可均长腿飞起,疾扫之下踢中了对方的软肋。赵明陡觉腰肋一麻,踉跄地倒退了数步。

  两人都不敢冒险躁进,正在僵持不下之际,乔可均突然被身后一股无可名状的庞大力量压制住,阵阵奇异的麻痹从周身蔓延开来。

  在他身后,温钺的躯体散发出缭绕的蓝色光晕,光束击碎在墙上,化作无数丝线缠绕乔可均的身躯,渐渐收紧,顿时让他无法动弹。

  眼见逆转之势已在顷俄之间。

  -

  “我以为你会对他有感情。”乔可均微微一皱眉。

  毕竟温白凡可是赵明一手带大的,这么多年相处的情分不似作假,难以想象,赵明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将养子灭绝精神,只为了让一团古老的无名意识复生。

  赵明脸色一变,眼底闪过一丝确凿的痛苦,但他很快就掩饰过去了,继而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对他的感情,可比你想象中的,深厚多了。”

  温白凡天生拥有无惧损伤的躯体,但意志力却出奇薄弱,赵明就像一个苦心孤诣的熬鹰人,让他经历了一场打碎后重塑的漫长的成人仪式,才造就了他今时今日的模样。

  在那深山隔绝的环境里,赵明为温白凡营造出充满血腥气味的恐怖气氛,犹如将他放置在一个被炙烤的密室,令他学会忍耐和诚服。而在他焦渴至极的关头,只为他提供能令人产生愤怒和怫郁的催化药水,将心灵之中原来的胆怯和懦弱清除一空,教他释放储存在血液之中的反击的力量,最终诱导他挣脱牢笼。

  费尽心机,专注如斯,要说情爱最深刻的样子,也不过如是了。

  赵明坚信人类是应当被超过的东西,而这个孩子理应成为最接近神明的存在,摒弃世俗的桎梏,超出善恶的观念以上,自私而自足。这样一个被异化了的温白凡,恰恰是赵明心中曾经最完美的造物。

  在这种极端的控制欲之下,他对无法容忍这种完美的堕落,并将这种堕落视作不可谅解的背叛,恰似上帝无法原谅擅自拥有了善恶意识的亚当,将触犯原罪的他狠心逐出了伊甸园。

  当年赵明对唐笑风痛下毒手,也未必没有这样一层的考虑:这个年轻人令一匹凶猛孤傲的狼堕落成了贪图欢乐的羊。而他,必定要扼杀除了自己以外,有能力对温白凡产生不可控的影响的人和事。

  赵明在无法动弹的乔可均身前来回踱步,忽而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我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听话的人偶,既然他不听话,那我就不要也罢。白凡已经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与其让他对我恨之入骨,倒不如让他毁灭。”

  按照他们的计划,在幻境之中温白凡的自我意识将会得到彻底消解,就像一个被格式化的硬盘,在此之后,便可将Sauros的意识从已经封闭的温钺身上进行转移。

  赵明摁下墙上的一方按钮,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开关闭合的声响,一个幻真舱宛如漂浮在太空的宇宙飞船,自上而下缓缓降落。赵明长臂一伸,虚虚地托住那凌空的舱体,仿佛怀抱一个金贵的新生婴儿,小心翼翼地将它归置在地上。

  天窗重又合上,地下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当然舍不得他。”赵明在半透明的舱体边上微微躬身,似是姿态哀伤地伏倒在一方水晶棺椁上,眼中却流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光芒,口中喃喃道,“但幸好,Ethan创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重返伊甸园,这个名字实在太美妙了。在那里,我可以重新制造一个听话又温驯的孩子,他绝对顺从,也十分……诱人。”

  乔可均脸色骤变,空气里刹那产生了一丝剧烈的动荡,险些便能挣脱了加诸在他身上的无形束缚。

  险些。

  但那压制他的力量还是太过强大了,超越了乔可均的愤怒能够突破的体能极限。

  乔可均用力闭了闭眼,缓缓吁出一口气。方才电光石火间的挣扎突袭尽管失败了,却也在他的脑海里翻绞着疼痛的震颤。

  良久,他才艰难地挤出一句:“我相信他能够凭借自己清醒过来。”

  “没有人能比我更加了解这孩子,他不可能赢得这场游戏的。”赵明发出了一声感到无趣的嗤笑,“他就是这样一只愚蠢的猎物,为了脱离猎人的圈套自断爪牙,最终却因为失去生存能力,在野外丧生。就算身体素质再超越常人也好,但在他的心灵深处,那些我未能染指的部分,他依然是怯弱的。”

  “不,他绝不是怯弱。”乔可均肃然看着他,“他只是拒绝变成野兽。”

  温白凡强韧、健壮、迅捷,天生被赋予了动物一样敏锐无匹的知觉,但他却竭力收拢自己感官的触觉,不去过多地打扰世界的运行,为自己的异能划下界限。

  克制是最了不起的力量。

  “这就是你们最天真的地方。”赵明轻蔑地摇了摇头,“要知道,只有拥有与欲望相当的力量时,我们才有可能实现克制。当他因为无法驾驭力量而选择了主动放弃,反而会被天生的重重欲望吞噬。人心是很无望的,只有最为强悍而血腥的原始生命力,才能抵御宿命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