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猎罪者全知闲>第59章 五、造物

  晚会上,剧场里。

  舞台正中的地方无端生起了一个火堆,木头燃烧的气味从火焰的瓣尖儿飘散开来,抒发着一种不伦不类的拟古氛围。观众席一片漆黑,幕布之上也没有一丝光亮,像是某种刻意的空缺,等待着什么东西降临。唯独那正中央的舞台像是一块漂浮的发光岛屿,又像是夜空下繁华都市的璀璨版图。

  歌舞表演正在进行中,冗长无休的唱段,昏沉的雀跃,近乎吵闹的喜庆。歌者最大限度地用眉梢嘴角传递虔诚与欢乐,每个歌颂的字眼都咬得异常清晰,避开了一切谐音和隐喻,直白的歌词无所遮蔽,也几乎丧失了任何艺术性。

  左右前后的观众都露出了如痴如醉的神情,Joker坐在台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旁边一人见他坐立不安,便友善地提醒道:“按钮在座椅的扶手下。”

  按钮?

  Joker循着那人的指示,果然找到了一个圆圆的按钮。

  他依言摁下,刹那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体验笼罩了他的中枢神经。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肾上腺素飙升,血液如同欢快的小河突突涌向指尖,阵阵强弱交替的电流从脑海穿刺而过,令人飘飘欲仙。

  台下黑压压坐满了贝塔,台上的演出者却仿佛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在表演,因为观众的快乐并非来自节目本身,而是依赖于黑暗之中隐秘的狂欢。饱经历练的演员们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毕竟他们演出的成功失败并不取决于能否与观看者达成情感联结。

  就在此时,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之中,台上传来的整齐划一的歌声却似乎掺进了杂音。

  刚开始,这一丝奇异的变调被声浪盖过了,没有人听得真切,绝大多数观众都还沉浸在麻痹又兴奋的刺激之中。渐渐地,人们发现那些站在台上的演员精准上扬的嘴角露出了无法抑制的惶恐,仿佛在台上突然出现了一只隐形的怪物。

  ——有人唱错音了。

  他们尽力保持镇定,双脚却缓缓退后,以混乱的源头为中心四散开去,仿佛那是什么不可沾染的致命病毒。

  小八站在舞台最边缘的地方,闭着眼睛放声歌唱,他的歌声如同呜咽的小河,随着声浪起伏颤抖。与此同时,他感到身边的声音都在退后,犹如退潮时的海水一样——潮汐的景象他曾在幻境里体验过。

  但小八无暇顾及这许多了,他沉浸在内心的旋律之中,爆发的和弦被赋予了强烈的情绪,从舌尖蹦出的音符长出了翅膀,在空中迅速旋转,仿佛下一秒便要腾空而起,扑向太阳。

  音阶逐渐攀高,在到达顶端的刹那被击碎成粉末,簌簌下落。

  弹孔无声无息地滑过空气,穿透了小八正在振鸣的胸膛,以一个柔软的弧度落下,在地上发出一声细碎的轻响。

  一条猩红色的长蛇从小八稚嫩的胸口爬出,在地板上缓缓拉长了黏稠的身躯,蜿蜒着蠕向舞台边缘,在暗渊之下盘作一滩黑色的血。

  变故在顷刻之间降临,Joker被诡异的电流如同绳索一样束缚了手脚,动弹不得。

  台上歌声依旧,甚至没有一个节拍的迟缓。

  演员们在腥血的气味中载歌载舞,尽管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精心排演的节目有了些许瑕疵,但没有人因此流露出半分抱怨的神情——他们的脸上甚至漾开了更为热切的笑容。台下的观众还沉浸在美妙的幻觉里,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两名役人将这新鲜的尸体和血迹打扫干净,面无表情地投进舞台中央的火堆之中。

  被燃烧的肉身化作灿烂的灰烬,从火焰的上方腾空而起,犹如星辰般飞向幕布之上的剧场屋顶。在那里,Sauros的符纹乍然一亮,遍布躯体的鳞片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

  Joker犹如逃离火场一样疾步离开了剧场,循着记忆来到七楼的壁画长廊。

  此处的灯不知何故熄灭了,joker取出了那支火炬状的手电筒,弧扇形的光在黑魆魆的长廊开辟出一条明明灭灭的通道。

  长廊上的壁画是以三百年为界的历史长卷,他从此在奔向时间的起点,从一个被科技碾碎重组的新世界一步步退回原始的不知名年代,无数被铭记刻画的时光与他擦肩而过,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廊上渐行渐远。

  画面上,一个巨大的箭头被架置在创世纪的叙述终止处,象征着太阳神射出的灭世之箭。Joker放慢了脚步,却步履不停地往前,仿佛在张臂挺胸以承受那致命的虚构一刺。

  在很久以前,可怖的阳光如同瘟疫在城邦之中蔓延,导致了成千上万羊群的死亡。为了避免病毒扩散,国王下令将遭到感染的土地和羊只尽数烧毁。但可惜,微弱的凡火终究无法与毒辣的太阳抗衡。

  于是神明化作一名叫做J的外邦人到来,他手执圣火缓步走向凡火,献身拯救了行将覆灭的城邦。

  画面中,焦土之上,被描绘成圣者的人物端坐在烈焰之中,他是那样的灼热耀眼,仿佛天上的太阳也成了隶属的光明。画面外,手电筒不慎从Joker的手中滑落,外壳散碎一地,□□的灯泡犹如一枚巨大的火球,Joker孤身杵立在光里,与画中的情景形成了一种遥远而神秘的呼应。

  记忆犹如射向他颅骨的箭矢,Joker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疼,伴随着一声闷响,他站立不稳地倒在了身后的墙上。

  透过一面镶嵌在墙壁上的镜子,他意外看见了自己后脖颈上一串陌生又熟悉的编号。

  J-07.

  -

  幻境中,管理命运之书的神祇曾告诉Joker,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原生者。

  这话中之义暗示的并非Joker的玩家身份,而是在这一层世界观中,Joker竟是当年圣者J的复制人,是远古的救世主在另一种形式意义上的复活。

  而此刻,他正打算以一种特别的仪式来毁灭这个荒诞的世界。

  Joker来到了这个金字塔状的世界的最高处。阳光从屏障的边缘渗落下来,令人焦灼难当。他忍着剧痛,凿开了穹顶,□□在外的肌肤被炙烤得脱水,面部肌肉因疼痛而痉挛,泪水混和血水从业已半盲的眼中滂沱而下。

  天空中发出了某种金属弯曲的巨响,他听见自己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

  毁灭了吧,也就解脱了。

  然而却在下一秒,落在他身上的带有腐蚀性的强光消失了,犹如演到□□时骤然熄灭镁光灯的舞台。就在Joker以为自己再次以死亡终结了这个世界的时候,蜂鸣似的警报以一种意味不明的频率响起。

  铺天盖地的役人从他背后如潮水般涌来,并有秩序地绕开他的身体。它们就像是一群高效勤恳的工蚁,密密麻麻地覆上了“穹顶”之上那无孔不入的喷射毒气的装置,不多时便将其修缮完毕。

  原来,那些令人谈之色变的阳光,也不过是另一个人为的骗局罢了。

  这个世界还有真实可言吗?

  脑海里冒出这句话的同时,Joker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

  暴风雪的天气,昼夜难辨。

  一列火车在横跨河川的铁桥上飞驰,车身仿佛没入了一条由雨雾朦胧的光影组成的长长隧道,没有煤炭的气味,也没有火花的声息,如同一只穿行在人世的鬼魅。

  运转不息的轮毂最终被铁轨引向了一个被带刺的铁丝网包围的集中营。

  一名身披白大褂的医生笔直地立在十字路口垒起的高台上,数百名孩童惶惶惑惑被赶下火车,挨个地从这名医生的跟前走过,遵循他的手势地向左或向右走。

  他的胸前别着一枚泛着哑光的铁勋章,Sauros的图腾烙印其上,但纹路因年月的摩挲已显得有些漫漶不清。白色口罩将医生的大半张脸蒙住,只露出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那冰冷的眼神是见证过许多死亡的人才会拥有的。

  他的视线在一个长相极其标致的小孩身上停留了很久。

  那孩子的皮肤白得像奶,阳光洒落在他的发梢,像糖霜扑在松软可口的面包上。他捂住嘴巴,轻轻打了个喷嚏,这神态让人的心脏蓦地一软。

  “将他带到七号实验室去。”医生吩咐身后的助手。

  密闭的铁房子就像是一个带编号的坟茔,四周都是墙,身边空无一人,少年却听见窃窃私语涌入耳内,窸窣的声响拖曳着混乱的影子在他眼前出没。

  在张目如盲的黑暗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样一句低语:“医生终于找到了最优秀的实验载体。”

  与此同时,医生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份人体实验计划被端正地摆在他面前。

  那纸上的措辞机械而冰冷,犹如一份毫无感情的产品说明书,但一道道工序的内容细看之下却叫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场关于如何将一名平庸的幼态人类改造成为某种神圣精神复活载体的秘密实验:

  首先是肉体的改造,他们相信,无坚不摧的灵魂必须拥有强壮无匹的肉体。他们计划将实验对象的皮肤逐寸剥落,将他的骨头逐根抽出,再用新材料重新罗织与填充。

  其次是精神的清洗。先是消毒,从额叶前部的颅骨上钻孔,向内注入酒精,将原来的脑组织毁坏一空。再是手术,用一根两头尖的微型镰刀精准地刺入脑中,细细雕刻一个伟大灵魂的形状。

  医生的食指有节奏地轻击桌面,指尖落下的地方正是“THESEUS”的字样——这个实验计划的代号。

  忒休斯之船是一个古老的隐喻,这艘船能够永远航行在海上,方法就是不间断地替换零件,直到所有的功能部件被替换一新,如此往复。

  无休止的自我更新的终点,究竟是永生的胜利还是覆灭?

  医生沉思片刻,站了起来。

  他穿过长长的廊道,走到七号实验室门前。不消一个眼神的指示,守在门前的助手便已恭敬地为他打开了门。

  那孩子被缚住四肢蜷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如同待宰的小羊羔。

  他看见医生从托盘里拿起一个注射器,从另一容器里抽取了针剂,容器上贴着黑色骷髅的标签。

  孩子绝望地睁大了眼睛,眸中盈满泪水。

  医生转过身来,一声不吭向他走近,将药水缓缓注进了他的身体。

  弥留之际,孩子凝望着房间唯一的吊灯,灯盏从天花板垂落,上面只点了一根蜡烛,摇曳的烛光仿佛即将熄灭。

  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医生缓缓脱下口罩,露出了一张无悲无喜的脸。

  如果把人的存在分割成最小的粒子,那么,每一秒、每一刹那、每一个时间的最小单元里,我们都在重组自身,都在复活。每一个念头的产生都会分裂出一个全新的个体,每一个瞬间的更迭都会通向不同的世界,每一个人都可能承载着千百次新生。。

  在上一个世界里,J-07是圣者J的第N代复制品,而眼前这个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的孩子,原本可以成为J-07的祖先,初代复制品。由此往后,复制人每一次的更新迭代,都建立在对前代的替换和覆盖的基础上。

  Ethan告诉他,这个世界以及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自我意识的投射。

  阿拉丙曾说,破除幻境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掉那个缔造幻境的人。

  他就是那个缔造幻境的人。

  所以,让一切都结束吧,在一切即将开始之前。

  -

  乔可均猛地惊醒,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来。

  身侧传来窸窣的声响,床头灯亮了,映出了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温白凡叹了口气,“又做噩梦了?”

  乔可均闭上眼睛,指尖轻按眼帘,那可怖梦境的片段还羁留在他的大脑皮层。他又梦见了温白凡的死亡,梦见他被烧成了灰烬,用来涂抹那只拖曳着长尾的丑陋怪物。

  “这个游戏的后遗症也太严重了吧。”温白凡伸手顺了顺他的背脊,掌心之下跃动着不安的心跳,“都过去一礼拜了,你还没缓过来呢。”

  是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乔可均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他时时刻刻如临深渊,仿佛不多时便会堕回那无尽幻境一般。周围的一切随时都能让他陷入迷怔,季节,天气,大街,人流,纷纭的知觉令人身心交瘁。

  背上的抚摸停顿了片刻,温白凡将手换成脸,贴上了他的后背,小动物似的拱了拱。这是他们从前常有的小动作,两人的影子被床头灯投到墙上,交融为一体。

  脊椎那处凝固着烈火的感觉早已无影无踪,此刻只余下情人温热的气息。

  “明天公休,要不我们一起到南城去散散心吧。”温白凡趴在他背上,半睡半醒地提议道,“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

  “我想起这个地方了。”温白凡笑了笑,伸手比划着前方,“一栋有着尖屋顶的大房子。”

  已经快要入夜了,四周很安静,仿佛能听见远处海风划过浪尖的沙沙声。乔可均推开熟悉的家门,也终于放下了对周遭世界的戒心,久违地身心松弛下来。

  温白凡快步走进院子,在一棵云盖似的树下刹住了脚步,“我也想起了这棵树,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你还记得呢。”乔可均笑了笑。

  “那必须。”温白凡心情很好,东瞅瞅,西看看,左瞧瞧,右瞄瞄,嘴里还轻快地哼起了儿歌,尽管依旧是荒腔走板的水准,“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最后一句本应是“二四六七八”,但向来无论旁人如何纠正,温白凡总要固执地把这串数字念成“三六一十八”。

  “快来快来数一数……”

  蓦地,一种萦绕不散的焦虑又缠上了乔可均的心脏,他的肌肉倏尔一僵,就像被巨蟒勒紧了胸膛的拉奥孔。

  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吗?

  他既怀疑当下的幸福是虚假的,又担忧这种怀疑会破坏了当下的幸福,夹杂在矛盾当中无所适从。

  “……快来快来数一数,三六一十八。”温白凡念出了那从小错到大的一句童谣。

  乔可均心头一松,浑身灌满了沉甸甸的庆幸与满足。他看着那人转悠不停的背影,心头有雪花似的音符轻盈地落下,思绪被拉回了很久以前。

  在很小的时候,乔可均便知道自己能通过肢体触碰窥见别人的内心,但即便他已尽可能与他者保持距离,在独处时,他依然能听见一种低频的噪音,似是世界的低语,又像是某种隐秘的神谕。

  而那时候的温白凡,是他除了父亲以外的,唯一一个无法窃听内心的人。在这个孩子身上,乔可均第一次体会到了未知的惶惑与惊喜。他学习聆听这小孩用语言组织的表达,在有限的沟通中笨拙地建立起人与人的连结,这个过程就像小王子专注于栽种他的玫瑰一样,成长期所带来的孤独感也逐渐得到消解。

  那个孩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乔可均已经记不清楚了,生活中的告别往往并不遵照戏剧的程式进行。也许就是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当他醒来,周遭的一切与往常无异,唯独少了一个人。

  刚开始,他或许还会感到沮丧和不安,但时间就像海水抹平沙子,他渐渐对这段时光的真实存在与否起了疑心,在最后,他无知无觉地告别了那一段记忆。

  长大以后,乔可均学会了屏蔽自己的听觉,与世界平静地共处。他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家,两手空空地闯进人世间,再后来,他遭到了背叛,失掉了事业,两手空空地再次回到这栋冷清的房子。在那个偶然的黄昏,狭长低矮的阁楼上,夕阳斜映进来,照见了灰尘,打破了一室沉寂。在一堆沉积着年岁的旧物之中,他找到了一沓卷起的素描画像,连同烧焦的小奶锅放在了一起。

  在展开画像的那一瞬间,他又重新听见了那种持续的奇妙的嗡鸣。

  直到这时候,乔可均才赫然想起,原来在分别以后,他也曾经用笔触勾画过那个离去的少年,以一种创造性的虚构来消弭自己的怅然若失。

  他决定到朝城去,他要找到他。

  在重逢的一刹,温白凡的存在并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乔可均脑海里创造出的某种事物的印证。

  神明如要寻找一种面目现于世人,那必定是每个人的挚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