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猎罪者全知闲>第53章 八、弃子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回程时,虞冰卿自然没理由再跟乔、温二人一道。山脚下告别之时,她深深看了乔可均一眼,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稍等一下。”温白凡突然叫住了虞冰卿,迅速打开后车厢,取出一个纸袋递到她手里,微笑着轻眨了一下眼睛:“平底鞋,不嫌弃的话就先穿上吧。”

  “那是我给琴姨买的。”乔可均坐在车子里,指尖轻轻敲击方向盘,略显不满地抱怨了一声,倒也没有真的阻止。

  虞冰卿垂下眼眸,嘴角微微勾起。她想了想,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张创可贴,递到温白凡的手里。然后转过身,走到不远处箫韶车子边上,打开后门坐了进去。

  温白凡钻进副驾上,挑了挑眉,将创可贴撕开,“吧嗒”贴在了乔可均手背的一道浅浅的血痕上,一脸嫌弃:“被树枝蹭伤了吧,啧,真娇气。”

  车子行驶在回去的路上,不知过了多久,乔可均突然开口:“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温白凡一手撑着脑袋,挑眉而笑:“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乔可均闷头开车,不答。

  “我之前觉得你长得特像你爸,现在看来,你和她也挺像的。”温白凡顿了顿,试探着道,“所以是为什么……”

  “她抛弃了我,在我一出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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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冰卿穿上真丝睡衣,在梳妆台前落座,秀美的指尖轻拈起少许乳液,细细涂抹在眼周附近。在等待护肤精华吸收的同时,她取过旁边矮凳上一只泛黄的透明文件夹,从容地取出里面一沓厚重又陈旧的纸张。

  将近五十页的剧本被装订成册,封面最显眼处印着一行褪色的加粗楷体标题《沉空》,另起一行写着“初稿”,再下则是署名,只见印在“编剧”二字后的是一个笔名,临渊。

  这个名字曾经在业界内颇有名气,原因一是低调,二是因为箫韶。尽管在影视行业里,编剧原本就是曝光率较低的一个职业,但以临渊的知名度,他从不露脸的作风也实在有点太过神秘了。但神秘归神秘,临渊的心高气傲也是出了名的。

  曾经在一次邮件采访中,有记者恭维他是箫韶的御用编剧,却被毫不留情地反驳说:“他才是我的御用导演。”这话说来也没错,毕竟就算合作得再紧密,作为导演,箫韶也不可能一直只拍同一个人的本子,但对于临渊来说,没有人能比箫韶能更宽容而完整地拍出他笔下的故事。

  《晨空》最初的剧情与最终呈现在银幕上的版本截然不同,在作者原来的构想中,这不是纯爱片,而是一个始终弥漫着悬疑气息的故事。某种强烈的反转和落差将通过电影的最后十分钟演绎,以回溯的方式将故事里被隐藏的部分讲述出来,目的在于彻底颠覆观众对于人物形象的认知。

  肖文的恋人不是白芸,而是那个处处与他过不去的疯子。那年暑假,肖文来到桃源镇,与疯子不打不相识。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因为家庭的缘故,骨子里有着极强的掠夺欲,他见这小孩的长相十分合心,性格却像一头暴躁的小豹子,便不由得起了撩拨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他最终俘虏了猎物,自己却也不自觉地沦陷了。

  恋爱会降低人对世界的警惕心,不知怎地,肖文喜欢男生的事情竟被同父异母的大哥发现了。与这私生子暗中较劲多年,终于抓住了他这见不得人的把柄,肖文的大哥喜不自胜地将事情捅到了父亲那里。只是他到底有点莽撞,没有十分确凿的证据,尽管让父亲对肖文起了疑心,但也让肖文从情爱的迷障之中清醒了过来。这时候,肖文大哥的舅舅升了官,父亲有心要讨好原配的娘家,转学到桃源一事,其实是肖文自己私底下和父亲主动提出的。他不是出走以求自安的申生,而是卧薪尝胆的勾践。果然,这一贴心的举动消除了此前父子间的嫌隙,重新博得了父亲的好感和怜惜。

  肖文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将会在两年之后出国留学。那么在这两年里,在那偏僻的小镇里,他可以做些什么呢?他想到了白芸,那个病怏怏但无比善良的女孩。也许,自己可以和她谈一场恋爱,来消除父亲对自己性向的怀疑。他知道白芸和疯子的关系很好,也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会让那头小豹子受伤,但肖文顾不上这许多了,毕竟别人再重要,到底比不上自己。

  只是没想到,等他再次回到桃源的时候,白芸已经香消玉殒了。

  但幸好,林小鸢出现了。

  比起很早就参悟生死的性格通透的白芸,林小鸢这种单纯向往美好爱情的小女孩其实更容易俘获。她相信缘分,他便制造偶遇。她陷入低谷,他便妥帖安慰。她变美,他嘴上不说,却用眼神赞美。她想要付出,他便扮演等待拯救的人。她想要爱,他便让她求之不得。肖文将自己对于世故与人心的体察,统统化作玩弄人心的本领。

  而这一切,都被疯子看在了眼里。

  那是一段暗流汹涌的时光,只有在疯子面前,高段数如肖文才会有落于下风、甚至不得不妥协的时候。他对这个小男孩有着深沉隐晦的欲望,而欲望往往会侵蚀理智。

  纠缠与冲突在肖文出国前夕达到了顶峰,随即归于沉寂。

  花了整整八年的时间,肖文的步步为营终于得到了回报,他击败了兄长,成为家族企业最有希望的继承人。肖文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也成功挽回那个曾经绝望而热切爱着他的男孩。他从来都将事业放在第一位不假,但在名利双收的时候,便需要爱情来点缀一番了。

  没想到,就在肖文志得意满之际,他那卧病在床的老父亲却立下遗嘱,声明只有肖文未来的婚生子才有继承他财产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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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剧本原来只是临渊笔下一则略显荒诞的戏作,创作的初衷只是一个玩笑,肖文对应箫韶,林渊(疯子原名)与临渊,连姓名都是一字之差,一音之隔,玩的都是文字游戏。只是没想到,这个本子竟辗转被传阅到了莫氏娱乐掌权人的手里。

  那位莫先生看完以后便决定投资这部电影,但前提是对剧情进行大幅度的修改:“肖文的形象要塑造得正面一点吧,一往情深的男主角才符合大多数观众的心理需求。把那个疯子的戏份删掉吧,画蛇添足的角色……倒是林小鸢,出身平凡但独立坚强的女性,塑造好了会吸引很多观众,这将会成为里程碑一样的作品。”

  这种套用情节和背景却偏要把人物篡改得面目全非的行为,无疑触及到了临渊作为创作者的心理底线了,他忿忿反驳:“伪善的谎言就是符合观众的心理需求吗?”

  “观众不需要太多的真实。”莫先生眉头一皱,不耐烦地说,“你太阴暗了,现在的市场需要消费,需要趣味,需要真善美。观众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冲到他们面前,嚷嚷着人性有多阴暗,人生有他妈的多操蛋。”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临渊一眼,“那些所谓的反转戏码,除了展示你沾沾自诩的小聪明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临渊被他挤兑得无所适从,投资人的刁难是他不擅长应对的。他那时不过而立之年,毕业后一直和箫韶合作,人情往来的事宜都被对方处理得妥帖,在大多数时间,临渊只管埋头创作。“大不了不拍就是了,把我的剧本改得支离破碎这算什么?”

  “不拍么,倒可惜了。我觉得这故事挺有意思的,也相信阿韶能拍好。”莫先生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就是有的人……比较碍事。”

  在那个年代,打擦边球卖腐还没成为影视作品里常见的桥段,但临渊笔下的故事里,男主角之间总有些似有若无的情愫。这背后的原因,还得归结于临渊和箫韶从校园时代便开始的恋人关系。尽管有意避免将真实的人作为原型,但在创作的过程中,他还是难免会代入个人经验以及对日常生活的一些体察。

  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现在临渊可以确定,这位财雄势大的莫先生在觊觎他的恋人,并将自己视为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临渊涨红了脸,只能撂下有气无力的狠话:“ 我们不需要你的钱也能拍!”

  莫先生的地位和财富都与两个年轻人不可同日而语,他甚至懒得与临渊进行无聊的情爱较量,而是从根本上,试图切断他和箫韶之间的羁绊。

  “我们?”莫先生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眼神仿佛在看着已经一败涂地的对手:“你太自负了,没有了箫韶的镜头,你的剧本根本一文不值,但相反,摆脱了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无病呻吟,他会被更多人欢迎和欣赏。”

  莫先生承认,箫韶对于自己而言相当有吸引力,在各种意义上。他年近不惑,野心鼎盛,想要经由莫氏开创一个娱乐盛世,而将箫韶这个名字打造成一块现象级的金字招牌,将是计划链中重要的一环。

  “今天我只是来听听你的意见,但事实上,你的意见并不重要。”莫先生早已看穿临渊和箫韶之间潜藏未露却又不可弥合的分歧,他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接下来,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阿韶到底会怎样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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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冰卿摩挲着纸张上“沉空”二字,内心思绪万千。

  比起临渊的激烈与偏执,在那时候,虞冰卿反倒更能理解箫韶的选择——想要自由,就必须先给自己戴上枷锁。越是想要保全什么,必须先让自己学会失去,才能变得强大。

  一开始,箫韶是坚定不移地和临渊站在一起的。这是艰难的一步,他拒绝了莫氏娱乐的注资,也就意味着将自己逼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倒也不是因为无人赏识,但这事关乎站队问题,没有人愿意公开与莫先生对着干,无端得罪了行业大佬。

  只可惜,个体的力量只是茫茫大海之中的一小撮浪花,而资本的走向却如同洋流。金钱、地位、人脉、声望和舆论环环相扣,在精准运作的庞大机器面前,挡车的螳臂顷刻间便会被碾压干净。

  在拍摄越发接近尾声的时候,箫韶所面临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终于清醒过来,单凭少年意气是无法跟莫氏所代表的娱乐工业王国抗衡的。最终,他选择了妥协,签下与莫氏的合作协议,随后花了将近两周时间将已经拍摄完成的素材重新剪辑。

  而这一切在悄然发生的时候,临渊都是不知情的。直到试映会上,片头打出《晨空》而非《沉空》的字样,他才猛然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箫韶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剪辑功力曾让他倾心不已,那一刻看来却那么的可恨。

  创作之难大约只有分娩可比,在临渊眼里,箫韶就是为了名利背叛的他,亲手抛弃他们共同的孩子。而箫韶比临渊涉世更深,在他看来,两人都还太年轻,太弱小,命运就像是兵临城下的侵略者,有时候,人们需要割让时间、爱和尊严,只是为了获得喘息重来的机会。

  电影最终以一种纯真唯美的姿态落幕,却成为了两人背道而驰的开始。而让他们真正决裂的事件,发生在距离《晨空》全国公映的三天前。

  当时,有一名年轻人跳了出来,在媒体前声称他的剧本被抄袭了!

  这人最初控诉的对象是《晨空》剧组,等吸引够了关注度,再将矛头直直指向编剧临渊,声称自己参与了创作却没有得到署名权,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临渊的抢手。巧妙的是,这人没有闹上法庭,而是不停地以“爆料”形式编造事件细节,放任媒体尽情渲染、加工,让群众津津有味地看了好大一场热闹,也让电影得到了空前的关注度,吸引了不少人亲自到电影院去一探究竟。

  在那个久远的年代里,在人们脑海里还没有炒作的概念,抄袭也还是颇严重的道德污点,而这一切以抹黑为前提的营利行为背后,都是莫先生在一手操控的。

  有人建议临渊出示手稿以证清白。只是,最初的剧本与最后剪辑而成的电影在情节和设定上相去甚远,这样一来,难免会将他和箫韶之间的龃龉公之于众。箫韶对这种做法明确表示反对,在他看来,舆论是不分对错的,只要沉默以对,待公众的注意力得到转移,事件很快就会平息。他的思路不无道理,可架不住有人刻意挑拨离间。不知怎地,临渊竟发现了这些炒作行为都是有预谋的,并误会了箫韶也参与了其中。一怒之下,他将手稿公布了。

  本以为人们看了原稿就会停止对自己的指控,只是临渊忽略了很关键的一点,文字呈现的效果和影视是不一样的,优美的画面,精湛的表演,恰到好处的留白,讲述方式往往比故事本身更重要。更何况,有机会且有耐心把剧本读完的人原本就不多,大多数人并不真正在意他的剧本写得怎么样,会被发散传播的只有梗概和评价,尤其是权威者的评价。而意见领袖们告诉大众,与电影院里歌颂人性之美的故事相比,临渊的文字充满了不怀好意的幻想,他们嘲笑他江郎才尽,有人讽刺他尸位素餐。这些评价汇聚到一起,便堆积成了阻隔在真实前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归焉。这时,舆论的焦点已经偏移,而事件的导火索和始作俑者,已经没有人关注了。

  就在他蒙受这种种抨击的时候,箫韶自始至终没有站出来为他说过一句话,他每天都忙于与各院线的负责人应酬往来,分身乏术。

  后来,临渊终于想明白了,令自己变得不体面的不是被指控抄袭,而是他不愿与时代同流。同流未必就是合污,但逆流,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

  《晨空》首周战绩告捷,创下了当时国产电影史上票房的巅峰,而这个记录,直到好几年后,才由箫韶自己亲手打破。箫韶年少成名,但这十几年来,光是口碑赞颂已经不足以让他满足了。只有实实在在地赚到钱,他才能真正有底气地去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情。

  庆功宴结束后,他回到家,打算正是跟临渊道歉和好。没想到,临渊已经悄不作声地搬离了这个他们共同相处了十几年的地方了。

  三年后,当临渊化名郁羡鱼重新回到影视圈,曾有人发现了他笔名的端倪,笑道,临渊羡鱼,模仿谁不好,居然模仿那个临渊。但一年年过去,知道临渊的人越来越少,便连这一点的嘲笑,也再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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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可均第一次见到虞冰卿也是在电视上,那一年他六岁,而那个本应他叫做妈妈的女人,彼时也只有二十五岁。

  记得那一天早上,乔可均起床后发现乔衡镜又不在家,便生了好大一顿闷气,连午饭都不愿意吃。为了哄他,保姆打开了电视,大概是前天晚上,乔衡镜忘了将影碟机里的光盘取出,画面便直接从暂停的部分接着往下播放。

  看到她的第一眼,小小的乔可均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无可自抑的奇妙的悸动。

  那是一部翻拍的《赵氏孤儿》。相传程婴为了瞒过权势滔天的屠岸贾,保全赵氏遗孤的性命,便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献出。而虞冰卿饰演的程婴的妻子在无法说服丈夫回心转意的情况下,私自先将两个婴儿对调,让程婴误以为活下来的是真正的赵氏孤儿赵武。

  二十年后,“赵武”长大成人,完成了复仇的使命并重返权力巅峰。这时候,程氏才将真相对程婴和盘托出,“你怨我坏了你的大义,我又何尝不恨透了你的大义,但我必须保全我的孩子,只要他能活得好好的,我可以将坏事做尽。”

  后来再看这段话,乔可均只觉得虚伪又讽刺。那人果然是最好的女演员,能诠释超越经验的感情,纵使她曾无情地抛弃自己的孩子,却也不耽误她将一位沉痛悲壮的母亲演绎得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