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风吹得方希成打了个寒战,顾行把外套脱下给他盖上,方希成神色如常,只是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眉心仿佛一团郁结难解的线,已经随着沈姜的身亡搅成死结。

  顾行完全不知道两人还有这么一出,也算理解当年沈姜为什么看不惯他了。

  故事说完,姜怀海口中的烟也燃尽了,只剩一截橙黄的滤嘴,他又掏出一根,还未点燃就火急火燎地吸进一口,宛如有什么难以抑制的情绪堵在心口,急切需要点东西压下去,眼神并没有因为方希成的回忆变得和缓,反倒比这黑不见底的夜晚还要令人窒息。

  “方法医,沈姜真的……是那么说的吗……”

  方希成拉了拉顾行的外套,搭在肩头显得有些宽大,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姜队,沈姜生前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我都记得很清楚。”

  “嗯,我明白。”姜怀海把烟抽得星火朦胧,在黄色路灯下像一只飞蛾扑火的萤火虫,他趁香烟回喉的空隙顿了顿,貌似是在组织语言,“沈姜死后,我们把商场监控录像全调了出来,里面就有这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的眼珠斜转过来,饱经风霜的眸子细纹遍布,看得出来这些年老了不少。

  顾行明白他的意思,“您难道怀疑三年前的爆炸犯和今天的是同一个人?”

  姜怀海拿出手机找出当年的监控录像,上面是人头攒动的商场,头戴黑色鸭舌帽身穿黑色卫衣的男人混在其中,根本看不清脸。

  顾行却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当时疏散商场的监控,因为他每一步都走在监控的盲区,完美地遮住了面部,所以我让技术队去查这个人,图侦查了三天三夜,没有结果,我也就打消了对他的怀疑,直到刚才……这个人钻进你的车子安装炸弹。”

  顾行沉声道:“如果图侦的肢体数据匹配一致,就说明他们是同一个人。”

  说不定也是出现在他房门口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顾队。”姜怀海拿下烟,身体站直了,“你可以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吗。”

  顾行想也没想,“不行。”

  “也是。”姜怀海轻声一笑,重新叼起那根只剩一半的烟,“夹杂私人感情办案是大忌,所以才有近亲属回避制度。”

  眼看姜怀海跟被掐蔫了的花一样,顾行连忙掩饰性地转移话题,“既然监控清楚无误,那就让痕检那边收工,阿成也该回去……”他一边说一边拍拍方希成的背,示意他上车,可就在这时,一抹尖锐的视线从背后陡然射过来,但周围人都没有感觉。

  他立刻警觉地回头。

  方希成讷讷地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先上车,我过会就来。”顾行怕他担心,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距离这里两百米的墙角暗处,藏着一个人。

  “那你快点。”方希成没有察觉异样,走向区域外停着的警车。

  目送方希成的身影渐行渐远,顾行才开始考虑摆在眼前的问题,现在他身边非但有刑警,还有排爆部的特警,警戒线和红蓝光交织错落,把这一亩三分围出独属于警察的那份威严和紧张。

  这样一个层层包围的环境,想必任何一位犯罪分子都不敢接近。

  但顾行莫名觉得——

  那个人敢接近。

  他擅长利用人思考的惯性和漏洞设计游戏,就像夜晚偷东西的小偷不穿黑色夜行服,而是反其道行之,着一袭白衣。

  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也会这样。

  想罢,顾行举步走向那道黯淡的红墙,鞋面亲吻地面在耳畔敲落清脆的声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住,全世界都只剩那个黑暗的集合体。

  然而就在他快要融入墙面截断的暗处,站在不远处的人影好似歪头笑了一下,紧接着一点红光闪烁,顾行一愣,随即就有一声急切的嘶吼灌入耳膜,“顾行趴下!!”

  排爆队的呼声在背后同时响起,“不好!三枚炸弹还有远程控制!”

  “趴下——!!”

  顾行的大脑“嗡”一声轰出空白,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双钢筋似的手臂猛地箍住他的身体,将他扑到了地面。

  与此同时,姜怀海一众人趴下抱头,一群拆弹警察中有个年轻人,只见他一咬牙,迅速将刚脱下的防爆服裹住三枚炸弹,抱在胸怀,整个人朝地面卧躺下去,形成一个C形肉盾。

  定时三秒爆炸,这附近都是居民楼。

  可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其他拆弹警察也想到了,所以那一瞬间,又有好几个自告奋勇的年轻人近乎以雷霆万钧的功夫趴了上去。

  “轰——!”

  刺目的光登时充斥在整个场地,顾行的眼睛越睁越大,瞳孔急剧收缩,整个人惊惧交加地颤抖起来。

  肉浆横飞,血沫四溅,八位拆弹警察骨体断裂,死无全尸。

  最底下的年轻人成了一滩血泥。

  ·

  在车内听见爆炸声的方希成微微一怔,赶紧下车,爆炸产生的火焰席卷全场,隔着老远都能看到熊熊烈火在夜间嘶鸣,他心里一个咯噔,浑浑噩噩地往前跑,嘴里不断喃喃着。

  别出事,别出事。

  顾行别出事!

  几个人影相互架着从火堆里一瘸一拐地出来,方希成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结果发现是姜怀海,“姜队,顾行……顾行呢?!”

  姜怀海被炸得一只手臂都是血肉模糊,他气喘吁吁地道:“你他娘的……这么多人不见你关心,只知道他娘的顾行……我他娘的怎么知道顾行怎么样……”

  方希成即刻撕下白大褂给三位做简易包扎,他过于担心,手下的力度没控制好,把姜怀海疼得嘶出一口长气,“你他娘的不会包就别包!妈的顾行是人我们就不是人?!”

  “抱歉,紧急情况,姜队稍微忍一忍。”方希成加快速度缠绕布条,火焰的光照在他的额角泛出点点细碎的斑驳。

  姜怀海看着他乌黑的发,淡淡地道:“方希成,说实在的我搞不懂你。”

  “……”

  “你看上去像是个正常人,但其实我根本看不到你身上的‘人’味,你并不像个医生,因为你好像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姜怀海的眼神平淡得如同一碗凉水,就像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沈姜对你那么着迷,你连封信都不肯读,顾行却是个意外,你似乎非常关心他,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话音落下,其余两位包扎完毕的警察目瞪口呆。

  方希成眉头剧烈一跳,手底却稳得要命,给伤口缠上结。

  “我还要给其他人做紧急处理,先行一步。”他没有回答,而是犹如想逃避什么一样起身奔向火场。

  姜怀海凝望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自家侄儿委实可怜。

  越来越多的人逃了出来,方希成的白大褂越撕越少,他忙得满头大汗,却一刻也不敢停歇,救护车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赶到,在此之前必须给所有人做好应急处理。

  陈俊安和李袖琴只受了轻伤,当时两人距离爆炸地点比较远,又在车子后方被挡了一遭,李袖琴只有轻微的脑震荡,陈俊安也仅仅是被飞溅的石子刮伤,方希成吩咐他们去搀扶伤员远离现场,自己则一步一步接近那个滚烫得连目光都要一并灼烧的火场。

  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逃出来了,顾行却不在那里面。

  你问他为什么那么在意顾行?

  那还用说。

  因为顾行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宁愿伤害自己都不会伤害他的人。

  ·

  方希成的家庭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开发商,父母是,原本要求就比常人高,对子女的要求只多不少,他几乎没有童年,从记事开始就流转于各种私教课,行走坐卧都在肌肉的精准控制下,父母告诉他任何时候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失礼于人前,要对客人报以微笑。

  所以他在父母的葬礼上没有掉一滴眼泪,并且对每一位参加葬礼的来宾都鞠躬微笑。

  别人都说这孩子很恐怖。

  但……他只是听话而已。

  压抑感情对他而言,就跟喝水吃饭一般无二。

  只有在夜深人静周围无人时,他才能为父母痛哭一场。

  后来长大进入青春期,他姣好的面容得到了全班同学的喜爱,情窦初开的女孩在他书桌里塞了一摞又一摞情书,他总是能温顺似水的拒绝她们。

  直到有一天,一封独特的邀请函递了过来。

  是班长,他生日快到了,邀请班里的同学去他家玩游戏吃蛋糕。

  方希成答应了。

  平常人的家很是温馨,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聚会结束时,班长拉住他,『以后想来,可以常来。』

  他很开心,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开心,『嗯。』

  这之后,他果真时常去走动,一来二去间。

  他竟喜欢上了班长。

  可是班长是个男生啊……

  意识到这股不同寻常的情感,方希成很是害怕。

  因为,他好像快要压抑不住了。

  感觉随时要爆发一样。

  班长察觉到他的不同寻常,把他堵在回家路上,生气地询问,『你最近为什么要躲着我?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说。』

  方希成把牙齿咬得死紧,双肩背包的肩带都要被他抠出一个洞来,这是他首次有种想把情感发泄出去的冲动。

  对方还在不停地逼问,『喂,你说点什么!』

  方希成抬起头,浑身发抖,『我……我喜欢你……』

  谁知班长的表情在听见这句话之后忽然变了,原本是急切又关怀的模样,转眼变得狰狞厌恶,就如看到了一件许多年没洗的脏衣服,上面爬满了苍蝇和跳蚤,散发着恶臭。

  方希成立马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不该说出来的……

  第二天,这件事就闹得人尽皆知,班长不再理他,所有人都在嘲笑他,连同以前给他送情书的女孩,也骂骂咧咧地把情书收回去,一口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

  方希成表面照常上学听课,成绩也没有受到影响。

  但是一等他回到房间,猛烈如山倒的疼痛感便赫然间穿透到四肢百骸,他强捱着刀绞般的心痛,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孤独的夜晚。

  常常要等到哭到浑身力气散尽,他才能混混沌沌进入睡眠。

  这件事持续了整整三年,直到升入高中才有所好转,他再也不敢外露情绪,更不敢对人推心置腹

  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左不过逢场作戏。

  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准信、最容易改变的东西。

  直到他遇到了顾行……

  顾行会当面抱怨他做得不够好,也会耍嘴皮子取笑他,但他从不在背地里干这些事,即便方希成作为法医再引人注目,地位升得再快,顾行对他的态度都是一如既往。

  有时出外勤遇到情绪崩溃的嫌疑犯,顾行总是将他护在身后,从十年前的实习警到十年后的支队长,从未改变。

  方希成还记得,有一次顾行因为太在意他的安危不肯在楼道口开枪,活活用拳头把嫌疑犯揍得鼻血横流,那拳面皮开肉绽,他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他方希成就算是颗寒冰做的心,此时也该化了……

  “顾行……顾行……”方希成在火光冲天的边缘摇摇欲坠,单薄消瘦的身影仿佛从高空中跌落的玻璃,稍一触碰就灰飞烟灭。

  “我只剩你了……”

  “别离开我……”

  炽热的温度扑面而来,他只觉得浑身发凉,即便脑门全是淋漓出的涔汗,也只能用冷汗来形容。

  “顾行——!!!”

  他终于压抑不住内心最原始的情感,歇斯底里地叫出了声,“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我……要活着回来……”一语毕,方希成泣不成声。

  “阿成……别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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