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人呐,总是熙熙攘攘无穷无尽,像地里的韭菜割也割不尽,一茬割完了别的茬又冒出来了,所以我不懂啊,这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有什么好珍惜的。”

  顾行还记得,夕阳下的张清回说这话时脸上每一根褶子的模样,指缝里留着的泥,指节夹着的快燃尽的烟,还有那一双看似冷漠、却饱含着悲伤的眸子。

  那是他第一次听师父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愣了很久的神,然后张清回按熄了烟,对他轻轻一笑,“这就是此次杀人犯的逻辑,有些人不配为‘人’,至少在他们看来,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有些人可以随意宰杀,你要抓住他,就要从他的角度理解他。”

  顾行浑浑噩噩地趴在地上,灼热的火星逼得他左眼睁不开,七横八竖的尸体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一簇一簇跳跃的火焰……

  这种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师父。

  刚才炸弹掀起的暴风混进了石子一类的硬物,把他的额头刮出了血痕,血流慢慢渗出伤口流在眼帘,把视野染得鲜红。

  望着那些正在燃烧的防爆服,昔日恩师的话语萦绕在耳畔,好像有一双手伸进他的脑子,将那脑浆搅成一团浆糊。

  三年前的连续纵火案,对崇恭支队的恶性报复性|事件,多起爆炸多人死亡,失踪的刑警枪支,沈姜死前见过的嫌疑人,时至今日出现在他门口的男人……

  颜辞镜来到支队真的只是个单纯的巧合么?

  “你要抓住他,就要从他的角度理解他。”

  究竟是花辞树,还是颜辞镜?

  这兄弟俩谁是凶手?

  还是说,他们二者都是。

  那么动机呢?

  林欣儿?

  如果林欣儿是动机,兄弟俩为什么做到这个程度?

  假设帮助陈音音只是出于组织的“人道”,出于兄弟俩对林欣儿遭遇的同情,那夜闯支队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仅仅是杀人灭口就派一个林欣儿过来,太不合理。

  而且按颜辞镜的说法,在他车底下安装炸弹的本意并不在炸死他,是在“试探”他有没有足够匹敌能力,就结果来看颜辞镜的说法不无道理,花辞树一开始就设了双重保险,在他们脱离危险之后引爆炸弹,一瞬间击溃支队的警力。

  用恐怖活动来评判这次事件的话,就是一次完美的袭警计划。

  好比艾滋病毒率先攻击免疫细胞,感染初期看不到症状,后期一举卸掉身体机能。

  等等……

  好像一直有个盲点被他忽视了。

  时间回到白天,花辞树安装的炸弹打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他,他只是附带。

  那么,倘若这所有的行动,最原始的目标都不是摆在明面上案件呢?

  倘若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

  就是崇恭支队本身呢!

  顾行的眼睛越睁越大,三年前因他冒入现场而死的警察们犹如在这一刻与地上的尸体重合,在眼中重叠成一道道清晰的影子。

  那些人当中,甚至还有刚从警校毕业的孩子。

  当年的不甘、愤怒、悔恨都在这一刻无限放大,顾行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无视火势的冲击疯一般扑上去,把尸体胸口上的警号撕下来,囫囵几下塞进口袋。

  如果他能早一些察觉,他们根本不用死!

  跟三年前一样,若是他不冲进去救人,他们根本不会死!

  这些人说是被他杀死的也不为过!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只能紧紧地捏着烧焦的碎布,好似要将这些数字刻在心底,教自己永志不忘。

  可就在他撕到一半,忽然,一个冷冰冰的金属物抵住后脑勺,同样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别动。”

  顾行瞳孔中的浑浊蓦地散开了。

  这个声音,是颜辞镜。

  颜辞镜面无表情地给手|枪上膛,火光映在脸庞照出一条刚毅流畅的线条,半明半暗,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但顾行并不惊讶,只是扯了扯嘴角,“你说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他的神色既没有信任被辜负之后的难过,也没有满盘皆输的慌乱,整个人异常镇定。

  颜辞镜的食指扣紧了扳机,“双手抱头,面朝我跪下。”

  他的语气陌生得像一碗凉水,每一个音节都犹如蒙着一层冰渣。

  顾行闻言收拢五指,冷笑道:“你费尽心思接近我,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随着跳跃的光线忽明忽暗,颜辞镜的眼神晃过一瞬间的错愕,“你知道……?”

  “那天林欣儿夜闯支队我就发现不对劲了,”顾行仰起头抵住枪口,悠悠地道,“宋庆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九十公斤,常年干体力活,相比林欣儿体重不过百,说到底就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所有的技巧和化学攻击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一推就倒的豆腐渣,你们的老大不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

  他的语气很绝对。

  “既然知道……”颜辞镜的眼光沉了下去,握紧扳机的手指微微发抖,“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你家。”

  就好像……你还相信我。

  你还,

  喜欢我。

  “哈哈哈哈……”只见一块火星弹到顾行的袖口,那火星融化布料舔舐皮肤,他如同感受不到,笑得愈发张狂,“像你这种疑心重的人,如果我不邀请你去我家,怎么顺理成章地拿到你的DAN?”

  颜辞镜:“……”

  顾行侧过半边身子,扭头转动眼珠,斜眺着和他对视,“你们想销毁林欣儿的卷宗记录,对吗。”

  颜辞镜的眼底映出顾行的模样,那嘴角的一抹弧度清晰得有些刺目,不知不觉他的咬肌绷得极紧,近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闭嘴……”

  “之前我还纳闷,为什么你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口吻,为什么你在引导我破案,引导我一步一步,掉入你们的圈套。”说到最后,顾行的眼睛闪过一丝凶光,在火光的映射下竟显得有些森冷。

  颜辞镜咬了咬牙,没出声。

  “又在演深情的戏码?”顾行勾起唇角,连带笑意也变得阴森,“快别装了,看得我恶心。”

  颜辞镜:“……”

  “本来我以为你有什么苦衷,我想等你开口,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原来天真的人是我,你说对不对。”顾行平视前方,波澜不惊地道,“花辞树。”

  话音甫落,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伴随三下清脆的掌声,一个高挑的身影逐渐探出头来,花辞树依旧是那副方型黑框眼镜,只不过和白天不同的是,镜片下的一双瞳眸,充满了狠戾的杀气。

  “我哥看上的人果然很不错,有被毁掉的价值。”

  没有了伪装,这人的音线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出乎意料的温柔,乃至让人觉得他现在很高兴,非常高兴。

  顾行盯着他越走越近,不由自主往后靠了一些,然而他刚靠近才发觉枪口还抵着后脑,传来些许冰凉的触感。

  花辞树就像颜辞镜描述的那样,不典型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顾行一眼就知道了,那些堪称变态的特质,就像一把寒冷的利刃刺进心脏。

  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这是个比林欣儿要危险数倍的东西。

  “放松,搞得我要吃了你似的,”花辞树来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如临大敌的动作,突然蹲了下来,而后看着他微微一惊,“啊,受伤了。”

  说着,他伸手替他擦拭额头,手法轻柔,犹如在对待一件珍宝。

  顾行懵了。

  在这火势凶猛、尸骸遍地的当下,这人竟然在给他擦血?

  但花辞树的眼神实在看不出端倪,嘴角的弧度弯得恰到好处,配合眉头微蹙,简直和颜辞镜跟他调情时一模一样!

  顾行沉下眼,“你这是干什么。”

  花辞树笑道:“看不出来吗?我在珍惜你啊,像我哥一样。”

  顾行察觉到身后的颜辞镜有刹那间的迟疑,冷哼道:“真是让人够恶心的,你们兄弟俩。”

  可就在他说完的瞬间,花辞树不笑了,那只原本擦血的手陡然攥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往地面一按。

  “砰!”

  顾行还没回过神来,半张脸就已经麻了。

  只见花辞树慢慢弯低身子,在他耳畔轻言细语,“顾警官,说话注意点,我不喜欢别人说我哥的坏话。”

  这句话毫无温度,如同毒蛇攀爬,一寸一寸的鳞片紧贴皮肤,刮出致命的凉意。

  顾行的全副注意力都在花辞树身上,不知道身后的颜辞镜正死死地盯着他们,手背的青筋一根一根暴了起来。

  顾行的一只眼短暂地失明了,麻木过后,火辣辣的痛感混着血液蔓延在脸颊,像浇了一瓢刚烧开的水,烫得他皮开肉绽。

  看到他殷红的血,花辞树浑身一抖,瞳孔随之放大,呼吸也跟着重了许多。

  顾行看准空隙猛地掰过他的腕,手臂的肌肉绷成了一根紧绷的弦,“老子认识你哥多少年!”他一边说,一边用蛮力将花辞树的手抬高,牙关咬出的血渗出了嘴角,“怎么就说不得了!”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秒,却几乎用尽他全身力气。

  “可能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哥,”谁知花辞树不怒反笑,呼吸声如同昏沉的乌云,随时要失控一般叫嚣着,他睁大眼,眼白突起狰狞的血丝,“但是你不知道,我哥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顾行哂笑:“但说无妨,我听着呢。”

  花辞树刚一开口,颜辞镜大声道:“闭嘴!”

  然而下一秒,顾行的笑僵在了脸上。

  “我哥啊,他杀了我们的父母呢。”

  ----

  感谢在2022-03-10 01:45:59~2022-04-24 01:0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灼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