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七十五章 飞蛾扑火

  自食恶果,说的大约正是沈谧。

  他当初趁乱以罡风把萧椒拍到须弥山巅,封闭深渊,逼着萧椒只能往蓬莱而去时,想的是自己就算死在逆天而为复活沈漓的半途,蓬莱之中萧椒也不至于受什么苦。

  那时候他整个人处在崩溃边缘,能想起来给萧椒找一个庇护已是不易,却不想萧椒即便人已经到了与世隔绝的蓬莱,就在南溟隔壁,都能出事。

  他想他自己是不是过于自大过于目中无人,所以从诞生至如今,三千来年一事无成,想保护的人没能保护好,想做的事全都背离自己的意愿,刚到人间时想颠覆整个世界,最终也折戟于一道及时劈下来的天雷,那雷甚至直接把他后来的整个轨迹都劈岔了——他认识了萧椒,要杀这小鬼时没杀成,现在折腾来折腾去,想保护他了,又是事与愿违。

  不过沈谧不是个很擅长自我反思的人,只稍稍这么想了一下,便就此打住了。

  他去了一趟蓬莱。

  蓬莱之中灵气逼人,依稀还有上古时代的遗风。沈谧没来过这里,尽管他早就知道须弥山的另一侧便是蓬莱。

  他膈应这个地方——沈漓就是从这里被那些凡人修士刨出去的,那荒唐的命运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行走在蓬莱碧树之间时,沈谧无可避免地想起先前在南溟深处,他问那些非生非死的远古巨蛟的问题——为什么要偷真龙的身份。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句无悲无喜坦诚又毫无意义的:“太久的事了,忘记了。”

  那些蛟,肉/身已作古多时,也不知以那样的姿态在世外存在了多久,如它们自己所言,它们早已经没了七情六欲,连同过去的记忆也一并都模糊了,将蛟蛋塞进龙窝这样的事,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蛟与龙曾经又有怎样的纠葛,那些故事都早已湮没在光阴长河中,知道的恐怕只有万万年前还活着的它们了。

  蓬莱之中什么也没有,就像郁子临说的那样。

  它华美无俦,却只有一片静默。沈谧在蓬莱也觉得像是在深渊里一样不大自在,或许这二者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与世相隔绝的一片死寂。

  沈谧翻遍了整个蓬莱,找到一处藏匿于山洞中的深潭——这山洞较为隐蔽,但其中的一泓潭水却不似周遭——那潭水像是活的,哪怕它只是寂静的一方死水。

  沈谧觉得水里有些什么。

  他放出神识,往水底探了探,却发觉并无异常。

  正是这时,沈谧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救——来自他身后。他回过身,便看见那只曾有几面之缘的花妖,伏在地上,做痛苦呻/吟状。

  沈谧没有上前,也不打算扶她起来,花妖便自顾自呜呜咽咽地哭。

  沈谧眯了眯眼,察觉到什么,转而看向她身旁一枝枯死的桃枝,明白了眼前所见。他自袖中掏出了萧椒先前做的那枚符咒,萧椒把它吹得天花乱坠,可以沟通阴阳,显鬼神之像,谓之“显形符”。那枚符咒如今在他手上,正散发着微弱的灵力。不知道它哪根筋搭错了,此刻自行启动,映出了花妖脆弱倒地的模样。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沈谧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花妖怔了怔,颇费了一点时间才从混沌中接受了现实:她已经死了。

  死的意思是说,灵力散尽,身躯损毁,连原形都只剩这么一节枯了的桃枝,而她已经只是一道游魂,一点本该已经消散于天地间的意识。

  “怎么会……”她对于自己是生是死的概念很模糊,对先前在这里发生的事也很模糊,只有一件事对她来说是清晰的,她想见郁子临。

  “他被控制了,我要救他,我要出去,我还要陪着他的,我好不容易才进了山行塔,好不容易才……能用这副人形去见他的,我还有好多事没为他做,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沈谧看着她。

  一捧水之恩,数十年伫立于郁子临必经之路的守望,只凭这些,就能让一只痴情的妖怪搭上全部余生,甚至死了都徘徊着不肯散去。

  可惜郁子临神智已经坏掉了。

  沈谧或许从她身上看到了从前老是追着自己跑的萧椒的影子,想起来那个人于鲛人灯下离去又归来,一剑撕开幻觉,语气任性又认真:“凭什么你说让我走我就走?”

  他默默收回了自己不善的脾气,稍稍控制了一下,问:“你再想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水。”花妖沉默了片刻,冷静些许,看着那潭深水,“郁子临把我扔在这里,我很久没见到活物,然后萧椒来了,他往水里跳,我喊他他没听见,我就去捞他,但他就一直昏睡不醒,看起来是魂魄离体的样子。”

  花妖又斟酌了一下:“应该就是。我一直守着他,后来突然他就醒了!”她瞪大眼睛,仿佛又亲临了当时的错愕惊诧:“涤尘剑,他用涤尘剑杀了我,不听我说话!臭修士,死小鬼,我要他偿命!”

  眼看着花妖这点影子逐渐开始扭曲,沈谧兜头就将她笼进了袖子里,曾经收容过李无等一众恶鬼的地方空置许久,如今终于又有了新的访客。

  沈谧弹了弹袖口一些不存在的灰,强行让花妖平复下来,道:“安静些,我带你出去。”

  他心下有了些判断。

  萧椒不是个会无缘无故杀掉妖怪的修士,他是有些嫉恶如仇的少年气,但也能分清好赖,不至于刚睁眼什么也不问就杀了救自己的妖怪。况且花妖与他也是“旧相识”了,按萧椒的个性,不连着她一起带出去都不正常。

  直接一剑杀了花妖,这绝对不会是萧椒做出来的事。

  那么,究竟是谁,顶着萧椒的身份,用萧椒的剑,承萧椒的宿命,与自己对峙呢?

  “萧椒”很快就再次杀来了南溟。

  他这次是孤身一人前来,撇下了那些不自量力非要跟来的修士,轻装上阵,不再有犹豫。

  沈谧在万魔之中,仍是一眼便见到他。

  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人如此狂妄,虽修为拔群,却仍是凡人之身,单枪匹马杀进魔窟,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妖魔们见不得一介凡人修士如此气焰嚣张,况且这人今日没带那金龙,它们转瞬就忘了他曾以一敌百的壮举,没等沈谧安排,便已然自行安排好了。

  它们一拥而上,全力厮杀。

  然而不消一刻钟,它们便都缩到了沈谧身后。

  哪怕它们卯足了力气,“萧椒”只受了点皮外伤,身上沾了一点血迹,反观妖魔这边,靠近“萧椒”一个被斩杀一个,死得干脆利落,连遗言都来不及说。

  它们终于想起三千面前,随着魔神一道退守须弥山,被那只剑的寒光映照的恐惧。

  “萧椒”就像个杀神,面无表情,剑尖淌着五颜六色的属于妖魔的血,它们混在一起,交缠出那场浇透人间的黑雨的颜色,浓重如墨。此情此景,也不知哪一方更像魔头。

  沈谧没从这个人眼里看出什么门道,涤尘剑已经刺到面门前。他闪身而过,袖子里意识尚存的花妖已经开始咆哮了:“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同样被他塞进袖子的万魔王看热闹不嫌事大:“打,狠狠地打!反目成仇,这种戏码真是让人心情舒畅。”

  一个两个都不安生。

  沈谧一一无视,只问眼前的“萧椒”:“你为什么要杀那只桃花妖?”

  “该死。”“萧椒”这么回应。

  但他眼里并没有什么恨意,一眼望去如古井无波。

  沈谧眸色一沉,这种状态,他身边就有个活的例子。郁子临,被万魔王蚕食掉神魂,如今像个行尸走肉的躯壳的麒麟,正是这副模样,无悲无喜,只听自己唯一追随的人的命令,一句话非完成不可,无论自己是否会受伤,是否有危险。

  无论自己曾经在乎的人是否还活着。

  郁子临听命于自己,那么这样的“萧椒”又听命于谁?究竟是谁敢控制他的神智,谁又有那个能力能控制他的神智呢?

  沈谧飞快把包括萧椒师父师弟在内的一圈人过了一遍,最终,他停在了一个答案上——天道。

  “萧椒”已经招招不留情地打了过来,涤尘剑当空升起,瞬时化作无数把,以令人眼花缭乱的炫目姿态向沈谧袭来。沈谧本能地防住,忽然想到,若真的是天道,那么它的目标正是自己和自己身后藏匿于南溟的妖魔。

  如果他们一同覆灭,天道达成目标,是否会让萧椒恢复?

  这么想着,沈谧也问出了声。

  若对方承诺会让萧椒完好无损地归来,做他的大英雄,走他的光明坦途,沈谧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当场放弃抵抗。

  然而他毕竟是清醒的,或许也有一点临到头来不想就这么死了的不甘心作祟,他信不过天道,寄希望于自己死后天道信守承诺,那实在过于不确定,他要亲眼看着萧椒回来。

  他救不了沈漓,至少这一次,或许还有机会救萧椒。

  然而“萧椒”也仿佛早已料到沈谧不会甘心,他手中招没有停下,也没有犹豫,悍然与沈谧对打。不再因为有要护着的人而束手束脚后,“萧椒”剑风坚劲,有几分修为便使出几分,而他本身就像个深不见底的容器,世间灵气都往他的身体里汇集,修为一招一个提升,就在这对打之中,险些直接合道成圣。

  可是萧椒的身体仍是凡人之身,怎么可能一步登天?再胖的人也不是一顿吃出来的。

  沈谧顾忌这个,但看对方的意思,只要能杀了自己,哪怕爆体而亡,他的意念也会控制涤尘剑大杀四方。

  他们自南溟打到了深渊,又从深渊而出,纠缠到须弥山上,沈谧已有些招架不住。

  他身上有一堆杂七杂八的附加,有来自沈漓的力量,有被赋生所获的、传承所附的、由黑雾搜刮来的力量,所有这些都交杂着融进了他的身体,甚至万魔王那套,他也因为片了它误打误撞吞噬了它的力量而学会……

  种种加起来,沈谧自然有那个傲视一切的资本,然而在这样的“萧椒”面前,他却慢慢落了下风。

  一时不查,沈谧被“萧椒”一掌击中。

  对峙之中,一但率先被打中,局势便几乎同时一边倒了。

  沈谧提着一口气,又挨了好几下。

  银色长剑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而后“萧椒”将涤尘剑的无数分/身化成庞大的剑阵,他把金龙留给了负不同程度的伤的修士们,现下又借由剑阵,铸造了一只冷铁组成的“银龙”。

  它恶狠狠扑向了沈谧。

  沈谧躲闪不及,剑阵呼啸而来,几乎瞬间将他吞没了。然而在那森然的剑风和无边的压抑之中,沈谧却没有感受到更多的疼痛。

  有什么从他的身侧手边,从剑阵的每一处缝隙里,破茧而出。万千振翅的蝴蝶翅膀上抖落下金色粉末,扑棱着将沈谧从头到脚裹起来,一层又一层,密密匝匝裹成了个椭圆的巨“茧”。

  无数蝴蝶在剑风下死去,又有无数蝴蝶在剑风下重生。

  它们在剑阵的肃杀里被搅碎,残破的翅膀随着金粉一起落下,可“茧”的中心却堪称柔和,蝴蝶的翅膀轻柔,像是谁的触摸。

  沈谧怔了片刻,怀里的“显形符”被勾动,他看不真切,却终于听到了萧椒的声音。

  颤抖的,极力柔和的,压着悲伤痛苦的声音,从蝴蝶每一只振动的翅膀上传来,他说:“别怕,阿谧。”

  沈谧感到耳鸣胸闷,他抓着符咒,只觉每一只蝴蝶都沉重无比。

  他知道真正的萧椒,或者说萧椒的神魂,在哪里了。

  无数次,沈谧习惯了一个人立在风口浪尖上,他不关心别人怎么看自己,不关心这个世界怎么运行,他是个狂到没边,游离世外的人。风卷着他,他就犟着一口气偏不遂其意,他自己选择生死,选择怎么走,走向哪里,他觉得生命处处是不自由的,沈漓给他设了限制,天道给他设了限制,但他自己是自由的,他选择遵循沈漓的限制,选择为了一些事稍微不那么激烈地对抗天道,甚至选择放下自己对仙门的成见。

  所有的事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始终孤独,始终无援,始终有自己给自己选的轨迹和结局。因此他也不寄希望于任何一个人,不依赖旁人,不想借别人的眼光去分清一个事是好是坏。错了他便自己承担,一条命在自己选的路上没了就算了。

  可是只有萧椒这个小鬼。只有他,不由分说一上来就拽着自己不放,只有他哪怕根本不是自己对手,也还是一次又一次在危难中挡在自己面前,说“别怕”,说“我来保护你”。这种一厢情愿又不自量力的保护,沈谧甚至曾经觉得可笑,可兜兜转转到如今,却终于明白了背后沉甸甸的感情——

  哪怕你那么厉害,哪怕你甚至不太把我放在眼里,在你偶尔那么一次需要我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我会保护你,尽管我没有你呼风唤雨的本事,但即便如此,我也定将拼尽全力,便是舍命也在所不惜,只要你平安。

  活了不过百来年的小鬼,哪来那样的情深?沈谧几乎要为萧椒而生出一腔愤懑来:你为什么要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一个冷漠自私的老妖怪,他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的?

  蝴蝶与剑一同消亡,涤尘剑或许认出了主人的神魂,颤抖着发出悲鸣,坠下深渊不肯再听召唤。

  化成了粉末的蝴蝶惨不忍睹,须弥山上经年累月常开不败的浅草白花上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粉末。一只翅膀碎了半拉的蝴蝶轻轻亲吻沈谧的掌心,而后,一阵风起,在吹过青草叶尖扬起的粉末里,它也随之陨落。

  火在燃烧时会爆发出碎末四处飞溅,火舌之下一切都向着最灿烂的样子而去,盛极,然后湮灭,灰暗下来,剩下一缕青烟。

  那一刻,沈谧感到真正的萧椒就像一张燃烧的纸,被点着,被吞噬,有星火四溅,一晃眼,在最热烈璀璨之后,化为灰烬。

  余温尚存,风一吹,也终究凉了。

  萧椒的神魂化成了蝴蝶。

  他拼尽全力,燃烧了自己,保护了沈谧。

  沈谧竟难得显出了一点痴态,他伸手去抓那些粉末。然而粉末却自行避开了他。他抓不住。

  沈漓身死之时,碎成了一片光点,那时候他没能抓住一星半点。

  现在也是。

  原来自己已经有了这样的修为这样的能耐,自以为能通天彻地,颠覆这天地人间,却最终还要靠一个小鬼舍生相救。

  却最终,也救不了这个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