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七十四章 龙吟阁中

  萧椒碎成粉的神魂还浑浑噩噩于这荒诞的——“自己”的存在不过一场乌龙的事实里没能完全恢复,顶着他身份的天命已自涔州城一路行向皇城,而后北上复又南下,天命擎着光辉熠熠的金龙,俨然人间救世主。

  目睹他身姿的凡人们以头抢地,流血漂橹的人间舍去半多数人命,于满目疮痍中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听闻风声,史青云将歇云山上下打点妥当,亲自点了些人手赶往尘息门。

  “萧椒”以一敌百,一个人生生抗下了大半仍逗留人间的妖魔,又在每一个被他救下来的、仍有人烟的地方留下光,沉沉黑雨之下,由那些光点燃了星星之火,光明送来了温暖和希望,也带来了安全和救赎。

  于是仙门的压力陡然减轻许多,及至此终于能稍微腾出一点空来。

  征讨南溟的队伍在尘息门集结,声势浩大,借由“萧椒”打通的那条通往南溟的路,一路跋涉前行。

  临行前,程谷山没露面,只传出了沈谧先前让他那样说的话来。苏抱云叶语风因为先前受了很重的伤而无法出征,贺寄松传了邱采白,着这位行事周全的年轻人暂代掌门一职,亲自领着仙门中人奔赴南溟。

  “萧椒”带来了胜利的希望,于是仇恨痛苦悲愤便通通转为了群情激愤——黑暗笼罩的日子不过两三月,活下来的人已经像是滚完了油锅。这样的情况之下,浩浩荡荡的反扑便是一场必然。

  妖魔的浪潮退去之后,无处收敛的尸骸散发着腐臭味,连野兽都缩在山林里不肯出来,遍地的尸骸便那么躺着,迎着天光将妖魔的罪行曝晒于这片土地上。

  史青云没敢去细看。

  他不敢想这些头尾都已经不分的破碎的尸骨,有多少是他认识的师兄弟。

  也更怕一眼看下去,看到牧云白。

  史青云任性地把掌门之位推出去时,牧云白没有指责他,他的这位牧师兄,作为天风门弟子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不仅修为高,为人也温润如水。

  史青云知道牧云白其实更想像仙门无数不留名的前辈一样,隐居深山老林,避世不出,自在逍遥地修行,迈入飞升之列也好,在修行路上籍籍无名地死去也罢,一生平平淡淡,不为俗事挂累,于他便足够。

  可是那段时间史青云被猪油蒙了心,陷在付出的自我感动中一心要找何柔求个结果,不负责任地把一切推给了听闻消息赶回来帮忙的牧云白手中,牧云白也不怪他。他离开止禹山回天风门时,牧师兄非常欣慰地将掌门之位还与他,而后主动请缨前往南溟填补封印。

  各派寻一名资质顶级的修士前往南溟,是牧云白代理掌门之时与另外几门商议的,这件事具体是什么样的,史青云一开始并不知道。

  后来他才弄清楚,那是南溟破封前修士们联合起来的一次不要命的尝试。

  按原定的计划,修士们组成的小队,会以各派之术法加诸于神通司赶制出来的法器之上,以血肉之躯为献祭,补全封印的裂缝。这法子是三宗四门哪个家伙抠着脑壳想出来的,史青云不知道。这种乱七八糟的邪门法术到底有没有可行性,史青云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牧云白明知有去无回,离开前仍神色平淡,好像如先前每一次离开一样,不是去送死,只是外出去寻个深山静坐参悟。

  他只说了一句话:“青云,你长大了。”而后留下一个潇洒淡泊的背影远去,再没了消息。

  谁也不清楚他们一行人究竟是生是死。事到如今,也只有萧椒还活着的消息传出来,另外六个人仍是生死未卜。

  史青云觉得自己承受不住再多一次的打击了。牧云白是唯一一个仍然在努力庇护他这不知长进的废物掌门的人,失去了穹顶保护的他,终于发现自己头上还撑着一把纸伞,而最后,连这把伞也要没了么?

  贺寄松带着众人追上萧椒时,正是在皇城之中,龙吟阁前。

  从龙吟阁进去,便是南溟前的万丈深渊,萧椒先前进出南溟的地方已经被毁掉了,天命便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到了龙吟阁。

  龙吟阁岿然紧闭,天命之子也被这一道门拦住。

  正是这时,仙门人庞大的队伍跟上了他的步伐。天命于龙吟阁的石门前回身,看了漫天收剑落下的仙门修士们一眼,而后索然收回了目光。

  三千年,连南溟之封都碎了,龙吟阁的禁行令却仍未有丝毫减弱。

  世人皆说龙吟阁是三千年前那皇帝为了请下山来的真龙遗脉所筑,其实不然,至多只能说那皇帝命人将龙吟阁的大门修了修,在皇城里开了个能接进这里的入口,又为之提了个名字罢了。这石门真论起来历来太过久远,不可追溯,天命面无表情,只眸光暗了暗。

  而后他在身后一声“萧师侄”的呼唤里,扬手用涤尘剑尖在那道玄石雕琢的石门上划出一个符咒,一笔到尾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剑尖提起,石门便轰然洞开。

  萧索的风从石门中吹来,刮来了一些陈旧的檀香味道。森然的冷气从黑洞洞的门扉冒出来,龙吟阁中因巨石摩擦而生的、层层叠叠的回声,仿佛一声时逾千年的神龙悲鸣。

  振聋发聩。

  跑出来喊“萧师侄”的那位——传说里神神秘秘总不爱露面的隐心宗宗主,在一身灰不溜秋的衣袍之下当场愣了愣,神色几变。

  “令牌……你有令牌?”

  天命之子摇摇头,甚至没看他,只是回头,越过了跟上来的隐心宗宗主,望向以贺寄松为首的一行人,他远远向贺寄松行了礼,道:“师叔。前路多有不便,送到这里就好。”

  贺寄松:“……”

  晖月峰这个弟子本来就这样狂吗?

  非常狂的“萧椒”并不觉得不妥,自认为恭敬到位了,也不愿再耽搁时间,没等一干人从他这轻描淡写得仿佛他们是来送行的“送到这里就好”里反应过来,他已经迈步入门,消失在石门中深邃的黑暗里。

  石门缓缓合上。

  ——然不知是不是此门年久失修,它合了一半,尴尬地卡住了。

  或许是因为穿着打扮的缘故,隐心宗宗主浑身都泛着灰色,他站得离龙吟阁的石门最近,在贺寄松走过来之前,第一个看到了石门里亮起的灯。

  幽幽的蓝色光芒,沾了水,湿漉漉的,分明是如梦似幻的光,却处处透着不祥的意味。

  是鲛人灯!

  在场的修士绝大多数没见过这东西,走近前扫了一眼的贺寄松却愣住了。

  他认得鲛人灯,这东西看着宁静美好,实则蓝芒之下却是波诡云谲、暗潮汹涌,凶险到足以让人永劫不复。



  萧椒刚刚进去,这灯便亮了,这是冲着萧椒去的!贺寄松替自家弟子担心着急的心绪还没完全升起来,那灯又倏地灭了。

  而后鲛人灯又亮起来,不过片刻,又灭了,如此闪烁几回,那些蓝色的灯猛然碎成了渣。隐心宗宗主像被门里的风吹凉了,咳了一声,贺寄松看看他,他回应了没事之后,贺寄松又看看半开的石门。那鲛人灯仿若鬼火,几经明灭,像只是与众人在开什么玩笑,最终也没再亮起来。

  在大家一致想要一鼓作气追到南溟的熊熊斗志里,贺寄松率众人入了龙吟阁的石门。

  未入门时,那门中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黑,哪怕鲛人灯亮起的刹那,光晕也无法穿透更远更深的黑暗。而步入其间,才能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石壁上没有灯,幻觉一样的鲛人灯没留下一点痕迹,那两侧宽阔的、平坦的石壁表面被琢磨得平滑,其上用一些朱红、赭石、湖蓝绘制了许多生动高大的壁画。石壁有多宽多高,那些壁画便有多大的规模。

  画中有上古瑞兽,有穷尽凡人想象的天地人间,气韵盎然,生动活泼,画面里上下区分,中间多是人,来往种作、安居乐业;人头顶之上,浩渺的天穹之上,是为上界,有性格各异的神明,或慈眉善目,或极目远眺,或是薄纱轻曼的人形,或是形态奇特的巨物,纷繁又威严;而整个壁画的下方,是沸腾的怨鬼妖魔,他们造型更为夸张,或怒目而视,或痛苦挣扎,正中端坐着的是似人非人的巨大怪物,极富表现力的线条之下,能看清他一身隆起的肌肉。

  这壁画十分古怪,画中内容叫人看了要从脚底油然生出凉意,栩栩如生的画像里如同关着真正的上古之灵一般;而且,即便是这石壁根本看不清到底有多高,壁画中的每一寸就像是自己要走进闯入者的眼中一般,完完整整地塞进了每一个人的神识里。

  史青云在一处半卧的麒麟面前停顿了一下。

  那麒麟慵懒地半睁着眼睛,尾巴耷拉下去,似在打盹。

  与漫天真神大魔比起来,麒麟倒是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看着这神色显然称得上温和的麒麟,心中会产生一些没有边际的紧张感。

  毕竟这么大一群人是来南溟讨伐妖魔的,龙吟阁的石壁上再精彩纷呈,他们也没多做逗留。

  行过一段石壁,便是深渊之下。

  深渊之下只比石壁更黑更暗。

  此刻这黑暗静悄悄的,一脚踩到碎石上,发出的那一点轻微的声音在这寂静之中格外响亮。

  不过片刻后,他们看见了萧椒。

  原因无他,“萧椒”实在过于惹眼了,他身后跟着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金龙,那巨大的龙周身上下都发着光,整个金灿灿的,远远看来是极刺眼的一点。金龙盘旋而上,直冲云霄,苍茫的龙吟在深渊下回荡着,叠了一层又一层的回响,几乎能将万里的山河都震得抖一抖。

  修为比较薄弱的修士们被龙吟冲击得东倒西歪。

  他们看着那个被传为真神的尘息门弟子,以这种在别人家门口咆哮的挑衅方式,将南溟下蛰伏的妖魔尽数唤醒——龙吟止住,深渊沸腾,青绿赤红的光于黑暗中铺开,非人之语高高低低地吵嚷起来。

  便是贺寄松也没料想到自家出来的弟子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始这一战。

  此前他们犹豫退缩,在妖魔大规模的冲击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自保,即使如今一鼓作气来到南溟,在这些修士的头脑里,也没有想过萧椒会一个人大举惊扰所有妖魔。

  众人只见那人站在金龙的光里,于妖魔盘绕中岿然不动,很有一种所有妖魔一起上他就能直接一锅端的嘲讽气质。

  或多或少还有些惜命的修士们一个恍神,竟也真以为壁画里的神明亲临。

  贺寄松看着那个背影沉吟片刻,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对,但程谷山这个爱徒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了。他不知道这变化是不是由萧椒身负的责任和南溟破封后的种种引起的,毕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也不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

  甚至程谷山也变了。

  贺寄松想到自己的师弟,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收回了稍有些走神的思绪。

  一场混战理所当然地开启,修士们千里迢迢追随着“萧椒”的踪迹来到南溟门口,自然不可能只是来观战的。

  连日来与妖魔的抗衡之中,这些修士们已经耗费许多精力,但此刻没有任何人打算退缩。这场战斗比他们先前的每一次战斗都来得振奋,毕竟先前他们无论多寡,都是被妖魔压着打,那时更多是在弱势之下的挣扎自保,今次则是一场他们等待多时的反击。

  双方有来有往,局势正紧张,南溟之主才姗姗来迟。

  沈谧一眼便瞧见了萧椒。

  金龙盘踞,那人神色几乎没有变动,涤尘剑在他手中,快到只剩一抹剑光。妖魔们知道他是难啃的硬骨头,便纷纷避而远之,只专注找那些约等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修士们的茬。于是涤尘剑便与它的主人一道,滑进了修士们组成的人海浪潮里。

  天命当然也一眼看见了沈谧。

  他只停顿了一下——用这片刻的时间确定了修士们在这场混战中还没特别招架不住,便留下金龙,提着剑飞身向沈谧而来。

  沈谧反应迅速地避开剑气,却没有立马还手。

  “你,是谁?”沈谧问。

  这个萧椒对他来说,有些陌生。沈谧不知何故,只是对视的第一眼就觉得有些不对。大概是以往萧椒见着他时,总是会眼睛一亮吧。那小鬼眼神澄澈,不管什么时候看过来,眼底都总有淌不完的柔情蜜意,即使沈谧不大适应,每每装作看不见,他也并不收敛。

  可是面前这个,那双原本随时都泛着桃花的眼睛里却结了冰。那眼神渺远空无,没有情绪,没有喜怒,什么都没有。

  沈谧想,自己可能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萧椒那种目光,或许是因为乍一接触到这么冷漠的萧椒感觉有些不适应。但直觉告诉他,萧椒的状态不对劲。

  郁子临已经传了信回来,说了萧椒横空出世救苦救难的事迹,这神智没能恢复过来的麒麟得到了萧椒的消息,却没有立刻启程回南溟,而是仍然根据沈谧先前的指示,往止禹山去了。沈谧为此颇为头疼,但郁子临似乎只有做完一件事才能听进去另一件,沈谧便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沈谧一早就知道萧椒会按照他的设想,来到南溟,他还稍微有些庆幸自己的计划虽然因为萧椒的突然失踪而出现一些状况,不过最终还是会殊途同归。

  然而等真的见到了“萧椒”,沈谧就不觉得庆幸了。

  萧椒可能真的在蓬莱出了什么事。

  “萧椒”没有回答沈谧的问题,这上天意志凝结的神魂不喜啰嗦,能动手绝不废话。

  沈谧接了他几招,隐约感觉到情况不妙。沈谧觉得这个不对劲的“萧椒”的力量好像是源源不绝的,甚至修为也深不见底。这种深不见底的状态又与只是修为奇高的状态不大相同,沈谧察觉到了,一开始对方的修为似乎还只是能与自己打上几个来回,然而每走过一招,对方的修为就明显有所提升。

  他好像能根据对手的实力来调整自己。

  虽然沈谧是知道萧椒根骨气运都属奇绝,但这种突飞猛进的势头,简直比万魔王那种靠食他人神魄增长修为的邪术还来得猛。

  不过……这个人即便修为涨得离谱,只几招后便能放手与沈谧一战了,却还是会因为身后那些修士们而分神。

  沈谧用余光扫过周遭混战的场面,那些妖魔虽然确实棘手,但萧椒明明有办法削弱它们。专克妖魔的苍息之火,这些家伙里没几个不惧怕的,萧椒分明先前用得那么熟练,此时既然要为了那些修士分神,又为什么不直接点一把火呢?

  沈谧最终没能按照自己预先的计划一般将这场战斗体面地输掉,天命也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们此次交手仿佛只是双方点到为止的试探,然而沈谧却大致猜到了,那个奇怪的“萧椒”离开时,他身后的那些修士被越来越多从南溟下翻起来的妖魔压制得越来越狠,连尘息门那个掌门都受了伤,再僵持下去恐怕那些修士能活着从南溟出去的就没几个了。

  这样的情况之下,“萧椒”还是选择了暂且护着那些人撤离。

  然而“萧椒”有记挂着要保护的人,沈谧倒巴不得整个南溟的妖怪都原地消失。他不大在意那些妖魔有多少负了伤,又有多少丢了命,只是不得不镇在南溟当个人形的“封印”罢了。若非如此,他定然已经追出去了。

  他想知道萧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南溟四下都是各自心怀鬼胎的妖魔,沈谧在此孤身一人,没有谁能告诉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