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七十六章 万壑雷鸣

  蝴蝶连同粉末一起消失,被萧椒强行突破存在形式束缚住的天命之子,略一抬头,看见天边滚滚而来的浓云。

  自他驱散人间黑雨之后,原本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再遇到这样的景象了。

  天命之子若有所觉,加大了力气想要挣脱束缚,然而萧椒那家伙不声不响化成蝴蝶挡着剑阵便算了,还闷不做声给天命使了个大绊子——横空出世几乎快荡平须弥山、被传为神明降世的天命之子,竟然一时没能撼动。

  滚滚的乌云兜头扑过来,须弥山上狂风大作,闪电掰开云层露出狰狞的面目,而后雷声轰隆隆响起。

  白花疯狂摇曳着,被连根拔起。粉饰太平的那一点美好假象被撕了个干净,连同那些草皮一起。

  沈谧在山巅平地作卷的风中间,一双眼中蒙上阴翳,而后它们自眼尾开始红起来,那枚红痣像针扎一样,亮得惊人。

  死气卷起来,血肉瘪下去,草地之中有无数黑色的藤蔓伸出,张牙舞爪地铺陈开来,但它们并不是冲着天命来的,只是漫无目的向四面铺陈而去。

  被变故惊扰的妖魔转瞬便落入其中,黑雾自藤上升起,银光在其中皎然如闪电。

  而沈谧,他整个人已近乎扭曲,眼尾的一粒红和眉心久未出现的印记交替闪烁着,藤蔓和黑雾也不由分说将他从头到脚裹了起来。

  九天之上,稍作酝酿的天雷咆哮着落了下来,正劈中浓雾中的那个身影。

  天命好不容易摆脱了萧椒留下的桎梏,刚往一旁躲开一节伸出来的藤蔓,下一道雷已经打到了雾里。

  雨如注坠下,风似狂乱奔。

  那九天玄雷能劈散金丹修士的元神,也能劈散妖修的恶念与癫狂,一道雷便是一次洗涤。

  荒山神龙祠外那一次,它劈散了沈谧周身的魔性,此后沈谧可以说过得颇为收敛。他没再自讨没趣犯那天道的逆鳞,自以为只要对这一部分装聋作哑便能与天道互不管束。时至今日,天道遣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以萧椒的身份杀自己不成,适得其反后,又要故技重施。

  沈谧手中好像久久还凝结着那只蝴蝶轻轻一拂的触感,那么轻,却搅得他肝胆俱裂。他心里有一道又一道叠加的郁结,一句没有答案的凭什么,一句没人能回应的为什么,他于天雷之下挣扎爬起。

  雷电掠过,血肉已然模糊,然而这副肉/身如何,他并不在意。

  巨大的痛楚盖不住他剧烈起伏的情绪,他守着那些本该被劈个干净的愤怒,倔强地与天道对抗着。

  九九八十一道大天雷,只抵着沈谧,越劈越猛烈,把他那靠着沈漓一身血肉赋生的妖身劈碎,又把他盛着满腔怒火和恶念的元神劈散,但他却凭着执念散了又重聚。

  天道自然不容这么猖狂地且企图摆脱它掌控的东西存在,雷声落如鼓点。

  偏生沈谧聚了散散了聚,总也不肯就那么放弃。

  他眉心金芒闪闪烁烁,一双眼中血色渐盛,淹没了瞳孔。

  弥漫的黑雾一去三千里,仿若那场刚过去不久的黑雨卷土重来。

  隐约间,沈谧眉心的金色光华似乎映出了个浅浅淡淡的人影,人影用沈漓那种清冷而温柔的声音对沈谧说:“阿谧,放下恶念和屠刀吧……”

  放下恶念和屠刀。

  沈谧双眼死死盯着风雷滚滚的天幕,一下也不肯眨。

  “我、偏、不。”他一字一顿,以手化作尖锐的利爪,在明灭的雷电里稳住身形后,一爪子怼到了自己脑门上,这一下是下了狠手,硬是从眉心把那金色的印连带着血肉与黑气都剜了出来,他声如厉鬼,是对那像沈漓的声音说,也是在对天道说,“我放了,谁放过我,谁放过你和那小鬼?天道恶毒至此,我便要这天道覆灭,我要人间覆雪三千年,要所有无所谓争来斗去的人、魔、鬼、怪,全都消失!”

  他面不改色,猩红的眼中却满是疯狂:“真龙也好走蛟也罢,神明也好妖魔也罢,这充满恶意的命运,无论下一个会递交给谁,今日且由我一并销毁。”

  皮肉飞快愈合,剜下来的印被沈谧捏了个粉碎。他是恶念所生,从一问世,便身负沈漓的恨意与悲悯,二者相生相伴相互制衡。如今,雷劫毁不掉他的神形,他亲手舍弃了那一半悲悯,竟是生生被逼得入了魔。

  天命之子于天雷中完好无损,默然:原来现任南溟之主,先时有那种种做派,竟也不算是真正的魔么?

  涤尘剑不肯再被感应到,不知落在深渊中何处,一时半会儿寻不回来了,于是天命只好自己匆忙以气化了支剑出来,他也不肯退半步,迎着劲风天雷就往沈谧在处杀过去。

  然而玄雷之下,沈谧眨眼便化在浓雾里,那些不小心被卷进来的妖魔有一个算一个,转瞬便成了枯骨,继而碎作齑粉。

  他一个人,借着南溟下源源不断的力量,将自己化成了一场新的灾难——实在比南溟众妖还要敢想敢做。

  “我要一心向恶的人死无全尸,天下再无藏污纳垢的南溟,也不必再有粉墨登场的神明,通天之路永不重建,上下两界皆去,妖魔尽数消亡,凡人也无需再有灵根……”

  黑雾扩散的所有地方,山摇地动,万壑雷鸣,沈谧几近癫狂的呢喃自每一片土地上响起,宛若一声接一声淬了毒的诅咒。

  天像倒了一边,大雨倾盆,淅淅沥沥,钢刀似的,几乎要把每一片叶子都刷掉一层皮。

  大约天命占着萧椒的身体,沈谧疯到这样的地步也对他手下留了一些情。被抖落出来的万魔王团成球,被逼得拼命往天命身边钻。

  真正堕了魔的恶念恐怖如斯,甚至连原本气势汹汹势在必得的天命之子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根本找不着沈谧的本体在哪里了,又或者说,黑雾是他的本体,藤蔓是他的本体,银光也是他的本体。

  “阿谧!”

  于这场蔓延开的,由沈谧一人引导的劫难中心,完好地站着的青年忽然放下了剑,他眼中一改先前的平静,染上了急切焦虑。

  “阿谧,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不是希望你这样的。”

  疯狂扩散的黑雾有一瞬间停住了,银光不再起伏,藤蔓也安静片刻,没有退回去,但也没再往外冒。而后它们试探着把那个人围了起来,万魔王对着逼近的黑雾龇牙咧嘴炸了毛,便看到浓雾缓慢地凝成了一道人影。

  沈谧一步步走过来。

  万魔王与这位老朋友比邻而居许多年,从未看见过他这样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愣了愣,回过神来简直快被肉麻死了。

  及至行出黑雾,沈谧空荡荡的袖子下还是一双白骨的手臂,血肉在生长的速度跟不上他的急切。而他额上被挖空的印记,仍有血在流淌——那血竟然还是红的。

  “萧椒。”他步履踉跄一下,淌下的血没入衣襟,整个人看着像刚从尸山血海捞出来。在暧昧昏暗的雾中雨下,他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翻涌的情绪,莫大的悲伤在那双眼睛里酝酿,比任何腥风血雨都来得惊心。

  收了武器的修士顶着风雨,张开手。是一个混在凄风冷雨中的冰冷拥抱。

  他抱得那样紧。

  而灵力所化的长剑却刺穿了沈谧的命门——心脏。

  凡有情者,皆有弱点。

  血还是红的,也还是热的,真正的魔头,竟然与南溟扑飞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妖魔又不太一样。他竟也有血有肉,有心,有情。

  黑雾倏然收拢,藤蔓一样的怪物也一一垮成一滩泥,好像沈谧那幅身躯里,万古的浊气翻腾着,被这么一剑镇住,纷纷偃旗息鼓。

  他明明有无数种办法,将眼前这个人撕成碎片,可一想到那副身躯始终是属于萧椒的,想到那些在乱剑之中拼命护着他的蝴蝶,最终也下不去手。

  只来得及将还未流走的灵力倾注与周遭银光之中,那些银光陡然光亮大增,入游龙入水,扎入须弥山的山体之中。

  “若南溟终结于我,可能换他回来?”被一剑刺穿心肺的、方才入魔的南溟之主这样问。

  天命之子没有说话,任由他拽着自己的衣襟,悲恸也好,哀伤也罢,于他都只是这么片刻的情绪。情急之下装作萧椒本人骗这魔头的事,对他而言不过是跟着这具身体里一点残留的冲动,顺势而为罢了。

  然而他到底还是在沈谧执拗地、悲愤地看着他的目光里,伸手自怀中捧出一枚光球。那光球只有一拳大,其中躺着一只残破的蝴蝶——勉强还算完整。

  蝴蝶翕动着翅膀,沈谧松开了揪着天命衣襟的手,转而去触碰那枚光球。然而他手伸到一半,却又在还未碰到的时候就停住了。

  似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将那蝴蝶惊扰。

  他珍而重之地凝视着那只蝴蝶,强撑着分出神识来,化成了一道保护的屏障,带着天命与那只蝴蝶一同缓缓升起。

  山崩地裂,摧枯拉朽。

  南溟也好,蓬莱也罢,深渊与高山一同崩塌,风烟四起,万山同悲。而万里之遥的人间,无缘无故下起了大雪,飞霜如鹅毛,人间无论南北东西,一并皆白。

  至此,世上再无须弥山,上古时代遗落的糟粕,终于尽数终结。

  ·

  无人知晓这场原本将绵延三千年的劫难是如何被揭过的。

  被天命安排在龙吟阁石门之中的修士们修整疗伤,对外面的事一无所觉。

  史青云在石壁上麒麟的目光中坐立难安,便只好装作镇定地把目光在整幅壁画上来回游走。

  他发现壁画上的内容,竟不是散乱无章的。下层那阴森可怖的场景里,一眼看去最突出的那个巨大形象,被众多妖魔围绕,神色却没有那些妖魔那么凶。

  那巨人一样的怪物垂眸,像是……像是苍穹上的神明。俯首称臣的妖魔们在他的管束之下,堪称井然有序。而九天之上,神明的面容中,史青云却品出了一点耐人寻味来——他们似乎貌合神离。看仔细些,甚至能大概观察出他们谁与谁属同一个阵营。

  眉目含愁的某位神明站在人间最挺拔巍峨的高山之上,而山下正联通下界之下,妖魔所在。

  神明背后,是壁画完结,这里最是奇怪,“神龙”既在至高处,又在最低处。它们隔着整张壁画遥遥相望,一白一黑,一个向下沉,一个向上窜。

  史青云顺着边看边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头。

  此时他们脚下的大地似乎狠狠摇晃了一下,晃的人眼睛有点花,他不受控制地向一旁跌了一步,却好似穿过了一层透明的帷幕。

  帷幕另一侧,壁画却更让人眼花缭乱。

  如果说先前那些画展示的是中规中矩展示上古时代三界分明生机勃勃的风貌,帷幕另一侧,便似绘卷之人发了疯——在黑暗里似乎也能发光的各种亮色,红橙黄绿青蓝紫皆有,宛如泼到墙壁上。整个空间中,连同头顶脚下,都浸在这样极具生命力仿佛还能流动的斑驳色彩里。

  史青云看到这些杂乱无章的颜色之中,极其巧妙地用一些癫狂的颜色和线,绘出了上界混乱,神魔相争,生灵涂炭。那种窒息感,甚至比先前他们经历过的那场旷日持久的黑雨还要恐怖得多。

  神明自己也在相互倾轧争斗。

  硝烟和死亡,充斥着画上每一寸。

  而画面的最终,仍然是以真龙一脉为终结——神龙脱去一身鳞甲,削去龙角和利爪,于雷鸣之中下坠。它金色的鳞片如雨落下,坠入下界,落到凡人头上,使得凡人受其光所庇护指引。而捧着光的凡人登上神山,悟道修行,开仙门之始。

  误入此间的史青云在这光怪陆离的远古神话之中晕头转向。

  而后他听到了有人呼唤他的声音,恍然回神,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而墙上的壁画定格在上下黑白两道影子的对视之中。

  方才种种,恍然如南柯一梦。

  石门轰然开启,带着烟尘风霜而来的“萧椒”走到自家师叔身边,只说了一声“快走”。

  修士们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以为情况危急,赶忙将受了伤的一并扶起,冲向门外。

  石门在他们身后分崩离析。

  而石门之外,天地是从未有过的清明,虽莫名其妙有飞霜如絮,然长空高远,云层背后透出来的湛蓝叫人觉得天幕都焕然一新。

  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萧椒”伸手接了一片新雪,吐出一口白气,倒地不起。

  修士们连忙七手八脚地将这位“神仙”扶起来,态度之虔诚,简直像要将他捧起来供奉。

  也不知是不是尘息门的风水突然变了,眼瞅着刚倒下一个弟子,掌门贺寄松上前去查看,也急火攻心跟着倒地不起。

  这变故仿佛冥冥中某种预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