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幻花>第一卷 第二十章

?幻花(20)

琼花说的好地方,是野味香。

石平安听人说过,自己还不曾去品尝。去那里的食客多是城内的达官富甲。他准备叫侍卫赶辆马车出来,但琼花不愿意,她要走着去。

走了半个多时辰,到达一个木栏围着的场馆,路边停着一长溜马车。两人来到大门,门上有匾,匾上有字,金灿灿的,上写“野味香”三个大字。

里边是一片空旷的草地,修葺了一间间大小不一,风格迥异的精致木屋。

看到有客光临,马上有机灵的小二迎上来,前恭后倨,伶牙利齿的说:“两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边说边前边带路,将二人领入一间木屋,木屋茅草荷叶作顶,墙壁四面用七色贝壳缠绕。里边有一张方桌数张椅子。

二人坐定,小二陪着笑脸一边沏茶,一边念叨:“请问爷官,想点什么,要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有孔雀、兀鹰……”

琼花熟门熟路,挥挥手打断他的念词,“少废话,逮只野鹿过来。”

“好嗳!——”小二应了一声退下去。

不一会,两个彪形大汉拖着一只野鹿来到他们面前,野鹿的四蹄已给绑住,它睁着一双恐惧的眼睛,惊慌失措的看着众人。

他们把野鹿扔在石平安面前,就地一个翻滚,“大爷,瞧见了!鲜活的!”

石平安点点头,心头发紧,侧面瞧琼花。只见她若无其事的玩弄手中的酒杯,漠然盯着那只拼命挣扎的野鹿。

其中一个大汉拔出一把牛角尖刀,寒光一闪,血花迸射。鲜血从颈项汩汩流出来,另一个大汉拿着大瓷碗接着。野鹿拼命挣扎,嘴里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过了一会,野鹿停止了哀叫。身上的血兀自滴着,一滴一滴,滴到最后,正好满满一大瓷碗。

大汉捧着冒得热气的瓷碗端到桌子中间。

“干嘛。”石平安莫名其妙的望着琼花。

琼花舔了舔嘴唇,伸手把碗推到石平安面前,催促道:“快喝!这鹿血喝了可以强身健体。”

“没搞错吧,这人能喝生血吗。”

“怎么不能,只要有好处什么血都能喝。”

“你怎么不喝。”

“我上次来喝过了。”

“这——”

“快喝吧!别婆婆妈妈的。”

听琼花这么一说,石平安心里也很好奇,觉得再推辞也没多大意思。管他的,脖子一仰,把那碗鹿血喝了下去。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鹿血喝进口里,还是热的。石平安感到胃里一阵腥味作涌,吞了一口口水,才把这恶心压了下去。皱着眉头说:“这鹿和我又没深仇大恨,我吃它的肉,喝它的血,是不是不应该啊。”

“哪来这些妇人之仁,只要对自己有好处,其它别管。再说弱肉强食,本身就是天经地义。”琼花侃侃而谈。

石平安沉默片刻后,说:“你说得不错,弱肉强食,这世界就是这样,你不吃别人,别人就来吃你。”

濮阳琼花嘻嘻笑道:“孺子可教。”眼睛向石平安一睃一睃的,秋波流媚,又过了一会儿,鹿肉做成各种花样端上来。烹、蒸、煎,煮,烧,摆了一桌鹿全席。琼花一边吃一边称赞:“不错,不错。”又问石平安:“你觉得怎样。”

“确实不错,你可真会吃啊。”

“我就是会吃,以后跟着我,包你口福不浅……”她一时体帖,一时娇蛮。石平安不由心神荡漾,发觉有点过了,不动声色,悄悄收敛一二。

吃饱喝足,石平安送琼花回丞相府,两人并肩走在官道上。在他们的身后,重山叠峦,天空一片红晕,已是黄昏。

“平安,喜欢和我在一起吗。”琼花首先打破沉默。

“唔……”石平安含糊其词,搔着头笑了笑。

“不要笑,说啊!”

“喜欢。”

“为什么?”

为什么?石平安呆呆地望着琼花,思索片刻后方才说道:“在你身上,有一样东西,我曾经拥有,后来失去了,现在我要重新得到它。”借着兴头,石平安滔滔不绝,把藏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完。

“告诉我,那是什么?”琼花天真的问。

石平安想说——权贵!

他嗫嚅了半天,最后用另一个词搪塞她。“欢乐。”

刹那间,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这才是自己真实的愿望——报仇只是其一,他还想要夺回失去的权贵!

濮阳琼花回到府中,整个人沉浸在快乐的包围中。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是,他喜欢和她在一起。

琼花感到空气都是甜蜜的。

她独自呆在房里,一个人把幸福慢慢品尝。青铜镜前,她把自己细细端详,秀眉明目,雪肤粉腮,正是如花年华。

她想着想着,不觉脸颊绯红了。

然而——濮阳兴晚上回府,告诉她一件意想不到喜事,这件喜事将她的快乐驱赶的无影无踪。

文昌侯听说濮阳丞相有个闺中待嫁的女儿,想和濮阳兴两家联姻。他趁着散朝,向濮阳兴说出这个想法,也就征求一下意见。如果同意,择吉日就派遣媒婆上门提亲。

“我不愿意。”琼花一口推掉。

“琼花,听说文昌侯的公子才貌双全,很不错的。”濮阳兴劝道。

“我不愿意。”琼花很固执,一个劲的反对着。

“为什么。这门亲事我觉得不错。”

“我现在还不想嫁。”

“不想嫁?琼花,你到了出嫁的年龄了。听话,别闹了。”

“我——”

“你什么都别说,此事就这样定了。”

“爹!”琼花胀红的脸,半晌,大声喊道:“我有了中意的人。”

濮阳兴感到出乎意料,微怔片刻,笑着说:“是吗,是哪家的公子,说给我听听,让爹帮你作个比较。”

“他——”

“怎么了,平常你可不是这样,结结巴巴的。”

“他,是个小史。”琼花的声音好象和人耳语。

濮阳兴倏地翻了脸。

“荒谬!我女儿,堂堂的丞相千金,不说嫁给王孙贵族,也应嫁个栋梁之材。怎么可以嫁个没有出头之日的小史!”

“爹!他可以的,他很能干的。”

“不用说了,我坚决反对,你死了这条心吧。”濮阳兴说完,怒冲冲地拂袖而去。

这事突如其来,让琼花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不能这样!不能那样!那能怎样?她心烦意乱,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抬起脸,望着身边的青铜镜——端详镜中的自己。就在刚才,还是笑吟吟的一张脸。顷刻间,愁绪满面,乌云密布。

怎么办呢。

自从来到将军府,剪兰就没真正快乐过。

张布对她很好,对她的动机也没半点知觉。只当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宝贝,万事由着她,宠着她。

二位夫人近在咫尺,却得不到他半点垂青。如今,张布的心中眼里只有剪兰一人。每天上完朝回到府中,他就笔直的来到馨香院,陪伴剪兰左右。

不仅如此,还四处为她收集奇珍首饰,华衣锦服,只为博她一笑。

还有,诸多好处——可这些,却无法冲淡剪兰心中的仇恨。是他,害死了夫人;是他,害得自己和石平安生生分离,度日如年。

每天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朝夕相处,还要强作欢颜,对她来说,实在是件无比痛苦的事情。

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张布的温柔和体贴。

“兰儿,喜欢吗?”

“只要你高兴,要我怎样都行。”

“想要什么,跟我说,知道吗——”

这些话张布常常挂在嘴边,在她耳边反反复复的讲叙。剪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充耳不闻。

他的好只会更加刺激她,而她又不敢显露丝毫,只能深深的埋藏在心里。这样的仇恨如同埋在地心的火焰,经过长久的压抑,越积越厚,随时可能迸出火口。

她想,石平安呢,也是和自己一样吧。

午夜梦回。剪兰望着躺在身畔的张布,取之性命易如反掌。她多么希望尽快结束这种身心煎熬的日子,早点回到石平安的身边。

但她知道,这不可能。

石平安的计划可不是这么的简单。

为了配合石平安,剪兰随时提醒自己,不敢大意。由于过于小心,这对姐弟在外人眼里看来——姐姐严肃,弟弟恭敬。不象一般姐弟那样随和亲热。

可她的内心,每时每刻都在思念。

一个人的时侯,她就想起他们从前的岁月。那段艰苦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就让她发酸、发甜、发热,发笑。过去的每一毫、每一厘、每一寸都带着甘甜。

她无法忘记那个荒野,雪花飘飘,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她和石平安在荒野里迷失了方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打转转。走到后来,又饥又饿,又冷又怕,发现有片废弃的菜地。抱着试一试念头,四只手在土里不停挖掘,好不容易挖出一只大萝卜。她捧着箩卜递给他,他把萝卜咬了一口又递给她。他们俩,你一口,我一口,那萝卜的味道啊——要有多甜就有多甜。从那以后,她就再没吃过那么甜的萝卜了。

她还想起那个夏日的夜晚,她提着没有点燃的纸灯笼,和石平安一同去捉萤火虫。那些会发光的虫虫啊,围着他们飞呀飞。石平安捉了好多只。那只灯笼,在夜里,越来越亮,发着绿荧荧的光。他们俩咯咯地笑得合不拢嘴。她不忍心,趁他没在意,一转身偷偷的把灯笼打开……

这样的回忆还有好多好多。

天空暗淡成深深的灰色,仅存一抹淡淡残阳,象搽在脸上的胭脂。黄昏笼罩着馨香院,整个园子显得苍茫茫,朦胧胧,一派萧索。

剪兰坐在小轩窗下,捧着腮帮,凝神望着窗外婆娑弄影的翠竹。昏暗的光线穿过竹叶,折射到剪兰的脸上,平添几许阴影。此刻,她的眉头是紧锁的。

适才,小慧给平安送衣回来,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夫人,曹令史的房里来了位客人,明明是位姑娘,却女扮男装,不过,模样长的挺漂亮的。”

“你没看错?”剪兰倏的板起脸,模样很认真。

小慧还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有点害怕,嗫嚅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应该不会吧,我瞧得挺仔细的。”

——这姑娘会是谁呢?

从那刻起,剪兰的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就是这事。

“夫人!”

剪兰陡然一惊,屋子里已经掌上灯,小慧站在身边关切的望着自己。她定定神,轻声问道:“什么事?”

“刚才侍卫过来传话,将军被皇上召进宫中用膳,请夫人不要等他。”

“嗯,知道了。”

“那夫人,快用餐吧,菜都凉了。”

剪兰走到桌前,菜肴很丰盛,可她一点味口都没有。眼睛停在一罐鸡汤上,心念一动,吩咐道:“小慧,我没味口,你把这汤给曹令史送去。”

“夫人,多少吃一点点。”

“一点都不想吃,你给他送去吧。”

“是。”小慧应了一声。

剪兰看见她用罐盖将汤盖住,罐上有现成的提手,小慧拎起提手要走。

“慢!”剪兰喊了一声。

小慧停下来,怔怔地瞅着夫人,不知还有何事吩咐。

剪兰收回目光,定了定心,淡淡的说:“我去。”走上前,接过小慧手中的汤罐。

“夫人不要小慧陪同?”

“不必了,我过去马上就回来。”

“外面天黑了。”

“嗯,我会小心的。”剪兰说完向屋外走去。

“夫人,等等。”小慧从里屋拿出一件披风给剪兰披上,叮咛道:“小心着凉。”

剪兰点点头,径直往石平安的厢房走去。

她要去劝说石平安,趁着当下,合力除掉张布,然后一起远走高飞,若再拖延,她恐怕夜长梦多。

穿过几道长廊,剪兰来到石平安的门前,门紧紧关闭,里面闪着灯光。剪兰伸出手,轻轻的敲了几下。

“谁!”石平安在里边问道。

“我。”剪兰小声的应道,心怦怦的跳起来。

抬起眼睛——左右张望,四下里黢黑一团。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幻花(21)

房门随即打开,待她进去,又随即关上。

石平安穿一件灰色宽松中襟,脸上布满了惊愕,双眼盯着剪兰小声的问道:“怎么这个时侯来了。”

“熬了鸡汤,给你送来。”

剪兰把鸡汤放在桌上,尽量装着若无其事,心里盘算,如何开口。

“这种事可以要小慧做嘛,姐,你现在的身份和从前不一样了,要学会使唤人。”石平安埋怨道。

“平安!”剪兰喊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头。

石平安蓦地一惊,当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时,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哦,姐,我,我……”

“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姐,你要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剪兰质问道,声音里带着些微颤抖,“我的意思是……”

石平安感到心里一紧,嘴里越是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他怕又一个不小心,那样,姐姐心里会更加难受。在他的记忆里,姐姐还从来没有发过脾气。

剪兰的脸霎时白了,一双眼睛瞪着石平安,积压多日的苦闷一下子渲泄出来。

“我和从前怎么不一样了,你以为我每天都在享福,是不是。你知道我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说到这里,剪兰把身子抵着桌沿,低着头,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一滴滴的落到桌面上;一滴滴的敲在石平安的心上——象针扎。

他冲到剪兰身边,急促的说道:“姐!我该死,我错了,我真的不是那意思。”

“噢,平安——”剪兰仰起脸望着他,脸上已是泪流成河。

“姐姐,你别哭。”石平安挽起衣袖轻轻的揩掉她脸上的泪水,歉疚地说:“我以后会小心的,再不惹你生气了。”

“没事,我哭完就没事了。”

“姐,我正有点饿呢。刚好你就把汤送来了。”石平安连忙转移话题,他端起汤碗,捧到嘴边美滋滋的喝了一口。

“嗯,好味道。”坐下来,端起碗里的汤匙,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剪兰听他这一说,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泪痕犹在的脸庞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柔声地问道:“真的?”

“真的。”

石平安低着头,再不言语,注意力集中在汤上,他要尽快的把汤吃完,这样,姐姐就会早点回去——他不想发生意外。

剪兰一直沉默的看着石平安喝汤,看到碗里的汤差不多了,她吞了一口唾沫,嗫嚅的嘴唇,说:“平安——”

“唔。”石平安应了一声,他感到剪兰有话要对自己说,不由一阵心乱。头也不抬,直顾喝汤,发出呼呼响声。

剪兰盯着他,再也忍不住了“我们走吧,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走,好不好,好不好……”

石平安放下手中的碗,从怀里掏出手巾,揩净嘴巴。然后站起身,盯着剪兰,压低嗓子严肃地说:“姐,别说傻话,现在走,等于我们所有的牺牲都是白费。姐,知道当初送你上建业,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吗?我的心就象被人捅了一刀,难受的要死!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怎么可以放弃呢。”

说到这里,石平安转过身去,背对剪兰,她挑起他心中的仇恨,仇恨促使他滔滔不绝,“我们要坚持,坚持到最后……无论用什么手段,我要让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不管是孙休还是张布,一个都休想活着……”

这时,房门“咯吱”一声推开了。

从外面进来一个人。

松明子映在他的脸上,细长的眼睛,熠熠的闪亮。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带着冷酷得意的笑纹,正是李刚。

石平安和剪兰完全惊呆了,他们相互交错一下目光,又一起望着李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屋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户开着,风从外面涌进来,本来是舒适的,此刻却让人觉得凉意浓浓。空气重得狠,好象要压到他们的额头上一样。

李刚首先打破了寂静。

他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说:“你们二位,我一直很奇怪呢,可没料到你们竟然这么大胆!”说这话时,李刚的神情得意万分,尖利的目光在他俩脸上扫来扫去,这些时日,他一直潜伏在暗处,盯石平安的稍,他想找出石平安的秘密。一天天过去,他一无所获,什么都没发现。

李刚开始怀疑自己,想要放弃——目标出现。

他看见石夫人,心事重重的进了石平安的屋子。

哈哈哈!哈哈哈!

李刚笑着,从喉咙里发出刺耳的笑声,阴沉沉的,笑声让屋里另外的两个人感到毛骨悚然。

“你想怎样!”石平安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我想怎样?你说呢,你说呢!!”李刚狂嚣地反问。

石平安怔怔的没有做声。剪兰在他身边僵挺挺的站着,睁着一双眼睛,茫然失神的盯着李刚。

“你们俩跟我一起去见将军。”李刚讥讽道。

他朝剪兰瞥了一眼继续说:“你们也不必太害怕,说不定将军看在你们夫妻之情,给你们一副全尸!哈哈……。”

好久都没此刻这般痛快。他要他们补偿自己多日来蒙受的委屈。同时,他还要将军知道,他!李刚才是最忠心的。一直都是!

剪兰感到心提到嗓子口;不该来,不该来。

她不来就不会发生这一切。

“好吧。我们跟你走。”

石平安淡淡的说道,转身往左边走了几步,取下挂在墙上的外袍。外袍后面还挂着一把匕首——也被他一并取了下来。

外袍遮住他的手。他散开衣袍,抖了陡,伸出右手拔出刀。使出浑身的力气朝李刚冲了过去。

李刚早就提防,仗着艺高胆大,想和石平安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看他扑来,不急不忙,侧身避开。

石平安扑了个空,倏地收脚,转身,再刺。

李刚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伸出手抓住石平安的手腕,猛得使力,猫腰给他一个大甩背。

呯的一声,石平安重重的落在地下。毫不迟疑,就地十八滚,滚到李刚身畔,匕首往他胯下刺去。

李刚抬腿躲开。

石平安脚下一勾——李刚一个踉跄,身子不稳,倒在地上。他勃然大怒,一个虎跃,骑到石平安身上。一只手掐住石平安的喉咙,手下用劲——恨上心头,手下再用劲!石平安咬紧嘴唇,一声不吭,脸开始变色。

李刚伸出另一只手抢夺石平安手中的匕首,口里喝道:“松!”

石平安呲着牙,双手紧握匕首死死不放。这是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斗,两人争斗的异常激烈。

剪兰如梦方醒,刹那间什么都不想,转眼看到桌上那碗鸡汤。想也不想,双手捧起,一阵风似地冲到李刚背后——汤罐高顶过头,不管不顾,对准李刚的脑袋狠狠砸下来。

力量太大,汤罐在李刚的头上“呯”的一声碎裂,汤水热气尤存,从他的头上往下流淌。

李刚吃痛,嚎叫一声,双手松开。双手抱头,心头一冷,胸口多了一个冷冰冰的硬物,刀身已完全插入他的胸膛,直留一截刀柄在外面。

——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人软软的倒下。

石平安掀开他的脚,翻身坐起来,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尸体。

李刚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因为轻敌,他赔上一条性命。胜负也在瞬间改写。

“哈哈……。”石平安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笑声。想到旗杆,想到平素他对自己的压迫。石平安对尸体恨恨的说道:“你!早就该死了!!”

剪兰瘫软在地上,她吓坏了,浑身剧烈颤抖。含糊不清的说道:“平安,他死了,他死了,我们逃吧——”

“不!”

“张布知道他死了,不会放过我们的。”

“不!!”石平安吼了一声。

“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尸体,到时想走就来不及了。” 剪兰继续说道,心里后悔万分,都怪自己,惹下这场大祸。

室内凝聚一股血腥。

石平安用尽一生的力气,终于让自己恢复了常态,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向剪兰伸出手,用一种格外温柔的语气安抚她。“姐,你放心,我会想出办法,不会有事的。”

此刻,她需要的是勇气和力量——而这要看他的态度。

他抓住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在她耳边小声的说:“姐,你这就回去,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这里有我,我会妥当处置的……姐,在忍一忍,我们出头的那一天就快来了……”

他喃喃的说着,另一只手停在她的背上,柔得不能再柔的,上下移动。

剪兰仰起脸,望着石平安的眼睛,看见藏在里面的坚持。她张了张嘴,话未出口,眼泪叭叭地落在他的肩上,顷刻间,打湿了一大片。

她揩干眼泪,轻轻的说:“平安,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幻花(22)

这年,吴属阳羡县离里山发出不祥的轰隆声,声音传扬数里。附近居民靠近观望,原来是块巨石拔地而起,石头高一丈五,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

有道:石立如人,庶民为天下雄。立于山,同姓;平地,异姓;立于水,圣人;立于泽,小人。

相士推测:离里山石立预兆江山易主,同姓篡位。

阳羡县家家户户谈论这事,谈得沸沸扬扬,各种说词都有。传言不胫而走。传遍全国,最后传入宫中——荒谬!

听见这事,孙休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有人对朝廷心存不满,造谣惑众罢了。但也给他敲了一记警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民心不可违。

为了让江山更加稳定牢固,连日来,孙休频传文武官员,采言纳谏,最终面向全国颁布了几条利民措施。

全国实行大赦。

发生自然灾害地区,百姓赋税一律免除,借给种子和口粮。

在战争中捐躯的将士,按人头补发银两给家属。

——等等。

各个部门马上执行,不可拖延违抗。

就在张布进宫面圣的次日,他接到皇帝的诏书:朝廷拨款抚慰牺牲将士家属,命他按人头发放下去,不准遗漏。

张布不敢怠慢,在麒麟堂召集心腹下属。

石平安及万彧闻讯先后到达。

——独独不见李刚。

“是不是又喝醉了!?”张布不由皱紧眉头,这个心腹下属近来象是换了一人似的,终日沉湎于酒精,醉醺醺的不醒人世,对公务也是漠不关心。

张布问完,冲石平安望了一眼。石平安正襟端坐,沉默不语。那表情在说——他不知道。

没多久,侍卫进来报道:“启禀将军,李校尉不见了。”

“嗯,怎么回事?”

“小人四下都找了,也没找到李校尉,在李校尉屋里小人发现这封写给将军的便函。”侍卫说完呈上一张折好的信件。

张布接过打开,脸色骤然变了,两道粗眉拧在一起。他把信函揉成一团,忿忿地扔在地上,喊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怒冲冲的掉过头,折回堂上坐下,一张脸板得铁青。

“请问将军,发生何事。”万彧惶惶的问道。

“不知好歹的东西,竟然不辞而别!”张布说。

“不辞而别?李刚?”

“哼!——”

“这是何故?”

“何故?翅膀硬了!留也留不住了!”张布猛得一拍扶手。

“再怎么,也不能这样,他难道忘了将军栽培之恩!”

万彧嘴里逢迎,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团,打开一看。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自感能力有限,无法追随左右,望将军见谅。落款李刚。

“唉,真没想到啊!”万彧连连摇头,“说走就走,真狠心啊。”又将信转递给石平安,一脸的惋惜。

石平安看完后将信扔在地上,望着张布宽慰道:“将军不必发怒,他既生离意,留下来也没多大意思。”

“他上次向我递交辞呈,我以为他只是一时之气,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决绝……唉,枉我在他身上花费那多心血,真让人心有不甘……”

“请将军保重身体。”石平安双手抱拳大声说道。

“——罢了,以后休要在我面前提他。”张布说完,伸出手颓然的支住额头。一个陪同身边多年的部属,被他视若兄弟,就这样舍他而去,想想实在令人伤心。

“请问将军,今日召我们来此,究竟何事?”万彧把话题岔开。

张布沉默了半晌才想到正题。

“皇上崇尚仁爱,为显示威德,这次拨出专款安抚阵亡将士家属。你们依照各个地方报上来的名额,按人头数将银款分布下去。”

张布说到这里顿了顿,想到孙休对这事很在意,又向二人强调:“这事关系重大,你们可要尽心费力,不要遗漏。”

石平安同万彧俯首领命。

张布一一指示完毕,又想起李刚的背弃,怒火中烧,无心再议,丢下二人甩袖出了麒麟堂。

堂内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心领神会。

和万彧商议完毕,石平安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关上门,插紧门闩,脱掉外袍,走进里屋,仰面倒在榻上。此刻他十分疲倦,身体虽在休息,大脑却还在运转。

昨晚一宿没睡。

剪兰走后,他一个人呆在屋里,望着地上的尸体,苦思冥想。就这样坐了大半夜,最后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办法不是很好,但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首先清理现场。石平安拿出一床被单裹住李刚的尸体,拖进内室藏到床下。接着出来,把外屋理顺。

接着在公文中找出有李刚手迹的文件。

临摹数次后,伪造了一封便函。如果不是仔细对比,一般情况下不容易查觉。完全能以假乱真。

趁着夜色,他摸到李刚的房间。

房门并没上锁,他进了屋,将便函放在桌上压好。然后打开衣柜,制造了一种乱七八糟的混乱场面。

又将值钱的东西和兵器卷在一起,拿出门,回到自己的屋里。

如果是别人,可能会让人起疑。但石平安清楚的记得,不久前,李刚因为一时之气曾向张布递交过辞呈。

象这样的人再来一次不辞而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事,前前后后,出乎意料的顺利。

张布今天召集他们几个见面,如他所料,竟然没起一丝疑心。第一个问题就这么轻易的解决了。

在就是床下的问题——李刚的尸体还藏在床底。

现在该怎么办呢?

石平安感到眼皮沉沉的,不知不觉睡着了。等他醒来,已是黑黝黝的晚上。一阵风吹了过来,窗外传来竹叶沙沙地响声。

他心念一动——天空经过漫长的黑暗,逐渐转淡变成朦胧的紫色,黎明来了。

一名值早班的侍卫绕道经过一片空地,空地一边种着一排密密麻麻的竹子。他看到一个人拿着一把铲子正在往种着竹子的地上添土。

这人他认识,是曹令史,就住在竹林对面的屋子里,是一位好长官。他转过目光冲那竹子扫了一眼,只见那几竿竹子生得郁郁青青,挺拔粗壮。难怪生得这么好呢,原来是有人在悉心栽培。

赶紧恭恭敬敬的问声好,“曹令史,早。”

“嗯。早。”石平安朝他点点头,然后站直身子,自言自语道:“慢慢的,我要把这空地全部栽上竹子……”

说这话时,他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的表情。

馨香院里,张布刚把左脚迈进门槛,就怒不可遏的嚷起来,“我当他是兄弟,教导他,提拔他,他呢,就这样回报我!……”

剪兰只当事情败落,她手足冰凉,静默的坐在床沿,呆呆望着张布,看他如何发落自己。她想:平安大概已是身陷囹圄了吧。

张布板着铁青的脸,眼睛一闪一闪发着灼灼的亮光。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踱来踱去。室内的空气好象凝固似的,让人窒息。

不知踱了多少步,张布觉得累了,挨着剪兰无力的坐下,把李刚不辞而别的经过慢慢的叙说了一遍。

末了,不忘加上一句,“这家伙若让我遇到,定不饶他!”

“如今将军府里人才济济,一个李刚,走就走了。小心气坏了身体,不值得。”剪兰轻声安慰,一直紧悬的心总算有了着落。但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嗳!话虽如此。”

张布心里在猜测,李刚肯定是因为近来遭到自己冷落,心怀不满,这才弃他而去。他长吁一口气,甚感无奈——自己哪能面面俱到呢。

话说转来,偌大的将军府,除了张布,没人在意李刚的消失。一个不会关心别人的人,别人也不会关心他。

剪兰把脸靠在他的肩上,来回摩擦着。接着仰起脸,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似温暖的春风,把张布心中的烦恼吹到一边。

“将军,别生气了……”

张布僵硬的脸颊慢慢舒缓,四目相视,冷不防给她当头一击:“兰儿,你是不是有心事没告诉我。”

“将军,怎么又这个想法?”

“你昨晚不停地说梦话了。”

“啊!是吗!?”这一下让她措手不及,胆战心惊的探询:“将军没听错吧。”

“怎么会!”张布一本正经的说:“你翻来覆去的说‘平安,平安,都怪我。’我听得可清楚了。”

“唔……”

“究竟什么事平安会怪你,说我听听。”

“哪有,梦话怎能当真。”

“自然当真,俗话说,日有所思,夜又所梦。”张布继续追问:“快告诉我,究竟什么事。”

他步步紧逼,非要问个水落石出,方肯罢休。

剪兰没奈何,只有结结巴巴胡乱编造着。

“——嗯。其实我对平安一直都很愧疚的,娘在临终前嘱托我,好好照顾他。可是,我无用的很,让他吃了不少苦……”

说到这里,剪兰已泪盈于睫,“到现在还没帮他成个家。”

“哈哈!我就说吧。”

“让将军见笑了。”

“哪里哪里,手足之情,血脉相连啊。”

“是啊,毕竟我只有他一个兄弟。”

“其实,平安很懂事,你不用为他担心,倒是应该多想想自己……”

剪兰掩饰的很好,没有引起张布的怀疑。

但这却给她敲了一记警钟。

祸从口出。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幻花(23)

剪兰病了。

是种奇怪的病——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有时迷迷糊糊睡着了,也只是一小会,眼睛马上睁开,人又惊醒。

这样持续了好些日子,整个人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的憔悴。

张布这下可急了,连忙遣派总管去请建业最有名的胡郎中,来给剪兰断诊。

胡郎中须发皆白,诊断过各种疑难杂症。听说将军夫人有疾,二话不说,背着药箱跟着总管径直来到剪兰的屋里。

剪兰躺在床上,帏帐重重放下。

张布神色焦虑,紧绷的一张脸都快结霜了。看郎中来了,急忙叫小慧端来木凳放置床边,请胡郎中就坐。

医人要紧,胡郎中也不多说,弯腰坐下。

剪兰从帐子把手伸出来。胡郎中一手号脉,一手拈须,沉吟半晌,望着张布慢条斯理的说道:“脾胃有些虚弱,需要调补……”

“如何调补。”

“嗯,启禀将军,夫人这病并无大碍。我开个方子,将军照此方子配药,每日二剂,一周后,每日一剂,慢调慢补。到时我再来复诊。”

号完脉后,胡郎中觉得这位夫人一切正常,没有病。

但他不敢实话实说——这位胡郎中素来谨慎,惟恐不小心说错话,惹人埋怨。盘算一二,开了一付滋补药方。应付交差。

听说剪兰没事,张布这才松了一口气。送走胡郎中,马上命总管照方子抓药。他还不放心,坐在床边,握住剪兰的手,再三叮嘱:“你要好好吃药,赶紧好起来。”

剪兰躺在床上,心里明白,她这病不是“药”能医的。

但她还是很配合,每天按时服药。为了让自己“守口如瓶”,只要张布在身边,无论白天黑夜,她竭力保持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这份辛苦,除了她,谁又知道?谁都当她病了。

连石平安也是这样认为——这天他专程来看望剪兰,心里只当她是那日受到惊吓,休息一段时间就会没事。简单寒喧完毕。

石平安开始向张布禀报今日的要务。

顺便向张布提了抚恤金的问题——因为迁徙,很多名额找不到人。这就说明会有多余的银款。

“尽力而为,实在找不到人,到时把剩余的银款上交给朝廷。”张布说,这事他全权交给石平安处理,他只是偶尔过问一下。

话当时说的很好,过了几日,张布就改变了想法。石平安呈给他的报表,剩余银饷数额惊人!

自从剪兰进门后,张布一改往日节俭的作风,铺张浪费,花钱如流水,家底一点点消耗,捉襟见肘。

这笔银饷来的正是时侯。

张布心一横,闷声不响,独自把这笔银饷侵吞了。从中特别拿出一些银两分给石平安及万彧二人,明的是奖赏,其实为的是“同流合污”。

他认为,此事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的了结了。

濮阳兴坐在红木书案后面,双眉紧锁,手里拿一只白玉笔托,心不在焉的把玩。他正面对一道难题,出题的是宝贝女儿琼花。

父女俩已有半个多月没有会面。

濮阳兴知道她在哪里,派人去找她几次,都被轰了出来。濮阳兴明白,她这样做无非是想自己去。

他若去了,正中她的下怀。他不去,可又不能安心,她毕竟是他的宝贝女儿。濮阳兴进退两难,一筹莫展。

——不管她怎么说,总之不答应。

濮阳兴下定决心,将手中的笔托放在书案上,起身走出书房,迈着短促的步子,向后花园走去。

脚下是一条碎石小径,两边种植各种花卉,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随处可见。七转八弯,走到小径的尽头,跃入眼帘的竟然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它孤零零的立在那儿,如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茅草屋的木门紧紧关闭,门外立着两个丫头,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到濮阳兴,赶紧低头肃立。

“小姐可在里面。”濮阳兴问。

“启禀老爷,小姐这些天一直都在里面,半步也没出来。”

濮阳兴皱皱眉头,走到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

门开了。琼花站在门后,她横眉怒目,张大嘴巴,正要训斥,见是濮阳兴,就手把门一摔,掉过头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屋子很简陋,只有一面破方桌,一张破木床,墙角摆着一只纺车。除这以外,就徒有四壁,其它什么都没有。

琼花直挺挺的坐着,紧绷的一张脸。半月不见,人憔悴了不少。也难为她,这里如坐监没半点区别。

令人欣慰的是,这罪没有白受——爹毕竟还是来了。

“琼花,和爹斗气啊!”濮阳兴边说边挨着床沿坐下,干咳了几声,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做了一个僵僵的笑容。

琼花把脸侧到一边,依旧板着脸,一语不发。

濮阳兴长吁一声,无奈的摇摇头,转过脸慈爱的看着她,沉默半晌后说道:“琼花,你这样做的意图我可是一清二楚。”

琼花冷冷一笑,任性的答道:“既然知道,爹就不该来。”

“话是如此,可你毕竟是我的女儿。眼看你在这儿受苦,爹怎么也狠不下这颗心,拗不过你,还是来了。”

“这么说,爹答应了,是吗?”

“错!我还是不同意。”

“那就请爹回去,什么都不用说,让女儿在这里自生自灭。”

濮阳兴生气的问道:“难道你非要嫁给这小子。”

“不错,无论你怎么说,都没用。我是吃了秤陀铁了心,非他不嫁!”

“琼花,你应当明白,我这样做是为你好。”

“我长大了,知道好歹。”

“那个石什么只是一个小史,他不会给你带来幸福的。”

琼花用手揩了揩脸说道:“他只是个小史,他姐夫可是张布。”

“那又怎样!”

“爹莫非忘了,当初娘认识爹时,爹只是一介穷书生,连小史都不是。”琼花陡然仰起脸,大声说道:“而外公家却是富甲一方的豪门。”

“你这孩子,看你,看你都说些什么!”濮阳兴气急败坏的站起来,瞪着琼花说道:“我就知道,才要你以爹娘作例子。怕你将来后悔。”

“那我想问爹。”琼花突然问道:“当初娘舍下富贵和你私奔,她可曾说过后悔?”

知父莫若女。琼花之所以往事从提,不过是想推翻濮阳兴的门户之见。为了让爹答应自己和石平安的婚事——她一掌把濮阳兴给推回过去。

有些人,有些事,无论多么短暂,经历多长岁月,却难以忘却。好象在脑里烙了一块疤似的,磨也磨不掉。

濮阳兴年轻时虽然是名才子,却穷得叮当响。为了生计,经朋友介绍给一粱姓富商家的小公子作老师。

虽说其貌不扬,但濮阳兴博古通今,谈吐幽默,上课象讲书似的,很得学生的崇拜。粱小公子每天上完功课,必当到姐姐——粱家大小姐那儿吹嘘一番。

日子久了。

粱家大小姐抱着百闻不如一见的想法。在某天,潜到书房窗下偷听先生讲课。濮阳兴正在专心讲书,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抑扬顿挫,妙语连珠。

梁大小姐站在窗外,聚精会神,屏心静气,生怕漏听一字一句,只听得如痴如醉,不知不觉,双足已经僵硬。

虽然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但这声音已非同小可。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濮阳兴随着声音往窗外一看,不知何时,窗口多出一位笑盈盈的丽人。不知是谁家的小姐,却十分的亲切。

四目相视,小姐脸一红,马上转过身,眨眼间,人已渺渺。后来,粱小公子身兼二职,既当学生,又作红娘,传话带信捎纸条儿,忙得不亦乐乎。

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事传到梁老爷耳中,老爷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叫人把濮阳兴暴打一顿,然后赶出粱府。

数日后,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粱大小姐失踪了。

——自此。

人间多了一对糟粕夫妻。两人是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空暇时,濮阳兴不忘读书,依旧孜孜不倦。

转眼过了两年,濮阳兴为了一展抱负,辞别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女儿,独自上建业图谋发展。经过几年拼杀,总算站稳脚跟,等他衣锦还乡,迎接妻小共享富贵时。谁知,见到的却是粱大小姐最后一面……

大小姐已是骨瘦如材,不似人形。临终前拉着濮阳兴的手,叮嘱他再找一门妻室,未来的日子要好好照顾自己。

濮阳兴痛不欲生,把梁大小姐厚葬后。又把自己和梁大小姐共住的破茅屋还有里边的陈设一起搬回建业,只为睹物思人。

对琼花更是千依百顺。

日后,虽然重新娶妻纳妾,内心深处对粱大小姐还是念念不忘。

园子里的紫丁香开花了,吐出大量的忧郁气息,吸入鼻腔里的空气又香又浓,还带着一股伤感。

茅草屋里的父女俩默默僵持着。

濮阳兴背对着琼花,站在窗口眺望远方。眼眶湿润了,虽然他极力压抑自己,从眼角还是滑下一滴泪珠。

伸手揩了揩眼睛,他一边追忆过去,一边思量现在。

一直以来,他视琼花为掌上明珠,对她可算是千依百顺,可无论他怎么迁就,总是心怀愧疚。

——皆因琼花的娘亲。

濮阳琼花此刻也感到悲哀,同时,也感到爹的痛苦。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狠下心,继续追问:“爹,你说,你说!娘可曾后悔!”

濮阳兴颤抖的双唇,哽咽的说:“没有。”

“那么,我今天要告诉爹,我也不会。”琼花眼中亦有泪光闪烁,为了让濮阳兴妥协,她不惜揭开爹心里的伤疤。

这样不顾一切,只为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

而且还不是很了解他。

琼花有些茫然了,她不知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她偷偷的瞥了濮阳兴一眼,看见爹蹒跚的转过身,朝自己走过来。

“那个,那个石什么对你又是如何。”濮阳兴的声音不象平时那么高亢,听上去有气无力的。他无力阻挡她,只能尽一个父亲关心她,提醒她。

“他叫石平安,他说过——” 琼花声音越来越小,“他说喜欢和我在一起。”

“是吗。”濮阳兴不情不愿地问:“你肯定他是真心的?”

“我肯定,我当然肯定。”

琼花说完扭过头去,嘴巴抿得紧紧的,苍白的脸颊上飞出两朵红霞。她知道,爹同意了,不会再拦阻了。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象敲得胜战鼓似的。

咚咚咚咚——不知石平安能否听见,这充满激情的跳动声。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幻花(24)

接到琼花的便条,石平安赶到柳亭赴约,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柳亭座落在南河畔边,河的两岸种满柳树。风起时,嫩叶摇曳,柳枝轻拂河面,涟漪重重,清水绿叶,秀美绮丽。

路边停着一乘翠竹马车,一名壮汉坐在车头歪着脑袋打瞌睡。

濮阳琼花穿一身淡红留仙裙,束着银白腰带,站在亭中,手扶木栏,睁大眼睛左右顾盼,她已等候多时。

不知她今日又有什么花样?石平安心中揣测,沿着台阶步入亭中,张口便问:“大小姐,找我何事。”

琼花不由火冒三丈,看他悠然自得,全然不知自己为他刚刚结束一场战斗。心中陡生一股怨气,她收起绽放的笑容,换上一副冷冰冰的神情,瞪着石平安。冷冷地问:“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说完后又想到约他来的目的。她好不容易劝服了父亲,现在就是要石平安趁热打铁,赶紧向爹求亲——但这话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可她若不说,看石平安那不温不火的样子,等他开口又不知何年何月。万一爹突然改变主意,那自己所受的万般辛苦就会付诸东流。

她可不想面对那样的结果。

那张善变的脸慢慢开始温和,琼花微微的笑了笑,轻声的询问:“石大哥,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谈不上好,反正就那样,混日子。”石平安说。

琼花的脸阴一阵,阳一阵,变幻不定。石平安是瞧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位大小姐的脾气向来是变幻莫测,难以预定,他也就懒得去捉摸。

“我可遇到一件烦心事。”她作出一副羞涩的模样。

“什么事,说来我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你。”

“说来挺难为情。”

“哦,大小姐还会难为情。”石平安哈哈一笑。

琼花冲着他大声囔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就不会难为情。”

“别生气,继续说啊,我在听呢。”

“哼!”琼花狠狠的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我爹要把我许给文昌侯的公子……”

“这样啊,这可是一件好事。”石平安乐呵呵的说道。

琼花顿时火冒三丈,她皱着眉头,连珠炮似的说:“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想把我给气死。人家为了反对这桩婚事,过了二十几天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日子。好不容易说服了爹,答应我们俩的事情。你倒好,尽说些混账话来气人家……”

琼花越说越觉得委曲,她把脸伸过去,靠在石平安的肩头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呀——发生什么事?

石平安一下子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这位大小姐太无聊没处散心,才会来找自己;而自己因为对谁都不放心,只有在这位大小姐面前才稍稍放松,无拘无束。

谁料她竟然会倾心自己。

事情来的太突然,石平安感到手足无措。看她哭得很伤心,伸出手拍拍她的后背,给她点安慰。脑子里又浮出另一个人,睁着一双如泣如怨的眼睛冷冷瞅着自己——是剪兰。

石平安定了定神,轻轻地把琼花从怀里推开,用低的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琼花,不行,我们俩不行。”

“你说什么。”琼花抬起脸,怔怔地看着他。

“我——”

“你刚才说什么,说!”

“我,我们俩不配。”

“谁说不配,我说配就配。”

“你是丞相千金,我只是一个小史。”

“小史怎样,人是一步步来的,不是谁天生就是大官。”

“这道理我懂,我不能让别人说我攀龙附凤。”

“别人怎么说管他干嘛,我不说就可以了。”琼花急促地喊道。她没料到会这样,引以为傲的优越会变成阻碍。

“不行,琼花,不行……”石平安期期艾艾的拒绝,双手作个揖,不管她答不答应,转身就跑了。

琼花跺着脚,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石大哥!石平安!”

石平安心惊胆颤,哪敢回头,脚步加快。只到声音在耳边完全消失,石平安的脚步才敢缓下来。

怎会这样,琼花怎会看中自己呢?石平安百思不解。

他们在一起时,抛开了俗世,彼此畅所欲言,忘乎所以。他忘了恩怨情仇,她忘了烦恼忧愁。

相聚虽然短暂,却很欢乐。

现在她却把一切给击碎了,将他俩拉入俗世红尘。他忽然要面对自己是谁,她是谁,伤害谁。这些都让他感到索然无味。

何况他不想有任何的麻烦。

一阵风吹来,石平安晕乎乎的脑袋开始清醒。心里有个声音在骂:傻子,你刚刚错过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这个声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机会再好,也不属于你,你不能对不起剪兰。

两个声音不停的争吵。

他抱着头,使劲的摇了摇,把它们甩到了一边。

琼花坐在马车中,愁绪不展。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她和石平安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长,石平安在她面前总是嘻嘻哈哈的样子,但她还是感到了隐藏在他骨子里的那份傲气。

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放出一片斜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她的身上。

谁说不配啊,我说配就配。她在心里说道。想到石平安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她想明白了,很理解石平安为什么会拒绝自己。这不是问题。她又在心里说道。既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晚饭后,濮阳兴来到琼花的闺房。房门开着,琼花独自坐在桌旁,眼睛红红的,手中拿着一块方巾。

“琼花,你又怎么了。”濮阳兴走到她面前问道。晚餐上没见她,他想她一定又有问题。果然不出所料。

琼花抬起头伤心的说:“爹,女儿这生谁都不嫁,服侍爹到老。”

“傻孩子,又说傻话。是不是那个石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不要提他!”

“为什么?”

“他说他配不上我,他只是个小史,不能给我幸福。他说,他不能为了自己,让我跟他受苦。他要我还是找个王爷或者侯爷。爹,他不识抬举。”

“嗯,这小子说的倒有几分道理。”

“他让我这么难过,你还夸他。”

“别哭,这事包在爹身上,爹给你作主。”

“……真的假的。”琼花眨了眨眼睛,半信半疑。

濮阳兴叹口气,怜惜的说:“当然是真的,明日我就去找张布。你别哭了,赶紧吃饭,饿坏了身子就不漂亮了。”

这话就象定心丸,琼花脸上阴云尽散,她破涕为笑,撒着娇说:“我就知道,爹会让我称心的。”

相府大厅气派庄严,濮阳兴和张布两人并排高坐在堂上。身后是手工雕刻的木板屏风,上面刻的是百花图,花心皆是销金嵌银,富丽堂皇。

二人面前的红木餐几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都是些上等的菜。有蟹黄鲜菇、一品官燕、金钱豹狸、仙鹤烩熊掌等等。

早朝散后,濮阳兴就把张布请到府中,和他促膝长谈。此时,壶中的酒已喝得过半,濮阳兴的脸庞泛起了酒红。

“……张兄有所不知,我视琼花如同掌上明珠,之所以同意,只是不忍看她伤心。”濮阳兴摇头叹息道。

作为一位父亲,自然不愿目睹自己的女儿终日以泪洗面。

张布咽下口中的美食,兴致勃勃的说:“平安就是这样,干什么事都是一板一眼,不会转弯。”

“唉……”濮阳兴苦笑着。

“干嘛唉声叹气呀!来,来,来,我再敬濮阳兄一杯。”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一大喜事,”张布大笑道:“濮阳兄,这次你我可要齐心协力,促成这对美满姻缘。”

“今天请张兄来此,就是为了让这事有个答案。”

“放心!平安那边包在我身上。”张布满口应允。

濮阳兴接着说:“话说转来,曹令史这职位也太低了,明日,张兄写个折子荐举他一个校尉,我在皇帝身边也给美言几句。这事应该不成问题。”

“就依濮阳兄。”

“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事,你看——”

“那事?哪事。”

“就是造船那事啊。”

“哦,那事呀,濮阳兄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哈哈,那多谢张兄了,到时我在要内弟登门感谢。”

“你我以后就是一家人,濮阳兄这话就见外了。”张布责备道。

“这以后,你我亲如一家,有什么事,张兄尽管吩咐。”

“那当然,濮阳兄不必多说。”张布举起手中的酒杯,“请!”

濮阳兴满脸喜色,双手高高举起酒杯,大声说道:“张兄!请!”

两人同时仰首,把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末了,又相视一笑。从此以后,便是坐在一条船上的死党了。

回到将军府,已是午后,馨香院里静悄悄的。此刻正是午睡的时间。

张布放慢脚步,轻手轻脚走进剪兰屋里。小慧侧着脸趴在桌上,睡得正酣。木榻上,帏帐掀起一角,剪兰面朝外侧身躺着,双目紧阖,似乎睡着了。

张布不想惊醒她,转过身准备出去。

“将军几时进来的。”剪兰醒了。

“还是把你吵醒了。”张布又折身回来,挨着床沿坐下。

剪兰坐起身,靠在床头,用手理了理有些零乱的发髻,笑了笑说:“没关系,我已睡了好半天。”

“睡的可好。”张布关切的问。

“好。”

“还说!这么轻的脚步都把你惊醒。你要能象她那样就好了。”张布抬起下颌冲着小慧比了比。

小慧犹在梦乡,一点都没发觉。

“你醒来也好,我要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好消息。”张布压低嗓子故作神秘的说道,嘴角似笑非笑的抿着。

“什么好消息?”剪兰睨斜着一只眼瞅着他。

“你要知道了,一定喜欢的了不得!”

“将军,说嘛,快说嘛。”

“平安啊,看不出,他可是真人不露相啊!”

剪兰心里一紧,察言观色,张布笑吟吟,似乎不是坏事。她用右手支起上身,伸出左手拽了拽张布,柔声道:“这话怎么说。”

“他呀!人不知鬼不觉就赢得了丞相千金的一颗芳心!现在人家小姐是非他不嫁呢。”

他光顾着说,不曾想到剪兰这边已是天旋地转,地转天旋。她伸手抓住床沿,感到一阵眩晕,张着嘴,缓口气,兀自不信,“将军又来逗我了。”

“这可是濮阳兴亲自对我说的,还有假吗。”张布又加了一句,“他们相好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是吗——”

“当然,以后你不用在替平安担心了,这次,他可是仕途美眷一举双得。”说到这里,张布猛一拍掌:“这样的事,你我竟然不知,我可要教训他。”

小慧被掌声惊醒,她睁大一双眼睛,望见张布,慌忙站起来。

“去,去叫侍卫把曹令史喊来。”张布对她吩咐道。

“慢着!”剪兰喝住小慧,转过脸对张布说:“将军,你把平安喊到书房去谈吧。”

“你怎么了,不高兴这桩婚事。”

“我,我当然高兴,只是,突然头晕的厉害。”正如她说的,此刻她面色苍白,手脚冰冷。“——我怕平安见我这样子又要担心。”

“要不要请胡太医过来诊一诊。”张布马上紧张起来。

“不用,躺一会就没事了。”

“那好。”张布扭过脸对小慧说:“你要侍卫传曹令史到书房里去,我在那儿等他。”

小慧点点头,连走带跑的出了房门。

张布站起身,对剪兰说:“我也不在此吵闹,你静静多躺一会儿。”说完伸手放下纬幔转身离开。

都走了——房间里只剩剪兰一人,她重新躺下,转过身,面朝内壁,泪水潸潸落下。

这些年来,一颗心全系平安身上,为他所想而想,为他所忧而忧。哪怕适才,她怕三人面对,自己控制不住,给张布伺机识破玄机。

“平安!”她揩着泪水,自语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转念一想,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这是假的。平安会来告诉她。

——这是传闻。

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幻花(25)

张布坐在书案后面,眼睛盯着对面墙壁上,那里挂一幅木刻的骏马图。图中是一匹黑色的骏马,撒开四蹄,昂首驰骋。

过了片刻工夫,石平安匆匆走进书房,因为走得太急,鼻尖冒出细微的汗珠。不知张布找自己究竟何事——石平安边行礼边猜测。

张布笑着说道:“不必多礼,平安,快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石平安心中茫然,在侧边的椅上坐下,刚刚坐稳。

张布开口了。他笑眯眯的说:“平安,我可要恭喜你了。”

他这样子让石平安感到丈二摸不着头,糊里糊涂的,心里奇怪,便小心的问道:“将军这话,平安不甚明白。”

“你和丞相千金的事,刚才濮阳丞相都对我说了。你还想对我们隐瞒到何时?”张布嘿嘿的笑道:“我今天找你来,是要告诉你,用不着那么婆妈,尽管答应就是。”

“平安想先立业,后成家。”石平安恍然大悟。

“你呀,有这份上进心是好事。但你也要明白,这门亲事可助你一臂之力。”张布顿了顿说:“很多人求都求不到的机会,你可不要错过。”

这话正击在石平安的心坎上——昨晚他一宿没睡,和琼花成亲无疑是一条最练达的捷径。他为自己感情用事而深深懊恼。

出乎意料到的是,张布又向自己提起这事。他仿佛看见张布正把自己的脖子往一根悬空的绳索上套,心里不由血液沸腾。

机会错过一次可以原谅,错过二次就无法原谅了。

石平安不在迟疑,果断的答应:“平安再无异议,全凭将军作主。”

“哈哈……你明白过来就好。”

张布满意的点点头,接着说:“李刚走了,他的职位一直空着。明日我禀告皇上,推荐你接任校尉一职。”

停顿一会。

石平安小心的问:“姐姐知道这事吗。”

“知道,我刚刚对她说了,她近来身体很虚弱,你可不要只顾讨丞相小姐的欢心,忘了自己的姐姐……”

“打死我也不敢。”石平安站起身,“我想现在就去探望,这事由我亲自对姐姐说才为妥当。”

张布点点头,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悦的说:“好!你自己对她说去。我来写保荐你的奏折”

从书房到馨香院,只有百步距离。石平安却感到好漫长。好不容易走到门口,看见小慧站在廊下,手中拿着一只小碗,在给关在笼中的小鸟喂食,小慧眼角的余光瞥见石平安从对面磨磨蹭蹭的走来,她连忙迎上前笑着请安,“曹令史好。”

“嗯,夫人呢。”

“夫人到后边的荷花池观鱼去了。”

“她没要你陪伴。”

“没有。”

荷花池在馨香院西边,三丈多宽,四四方方。一片片绿色的荷叶重重的叠成一片,绽放的荷花,含苞的荷箭,各显风骚,粉红娇俏的立在荷叶丛中。空气中飘荡淡淡的花香,清清幽幽的,沁人心脾。

剪兰伫立在围栏边,一副茫然的样子。

石平安停下脚步,从远处打量着剪兰,猛然发觉她比往日憔悴了好多。他慢慢走上前,站在她的身边,喉咙好象给痰塞住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静默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姐——”

剪兰置若罔闻。一双清澈的眸子呆呆望着水里,暗淡甚过忧伤。

栏杆上放着几块喂鱼的食饼。石平安拿起食饼,一点点掰碎,丢进池里,波澜顿起,鱼从四面八方游来,争先抢夺。

“姐,快看。”

石平安想缓和气氛,故意放松语调。

看着鱼儿争食,剪兰淡淡的说道:“如人一般。”

“这个自然,万物食为天,人也不例外。”

“一般的贪得无厌。”

“姐——”

“你有话要对我说,是吗?”她的声音都发哑了。

石平安越发难受,直觉得喉咙发干,讲不出话来。心里发慌,发乱,发紧,空气突然滞重压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头上。

剪兰在等待真相。或者,她已感觉到了真相,只是在等石平安亲口告诉自己。

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下,如此几个来回,石平安最终下了决心,“兰儿,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难过。但,我非做不可。”

剪兰没说话,双手死死的抓住栏杆,筋都快冒出来了。

“平安可以对天发誓,心中只有兰儿一人。”

说到这里,石平安眼睛盯着前方,小声的说:“……你明白的,这只是权宜之计。姐。这世上,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真的只有你。”

连珠炮似的说完,石平安垂下头盯着水池,不敢看剪兰的神情。

剪兰倐地转过脸来,盯着他,用一种绝望的声音冲着他喊道:“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平安,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不会拦阻你的!”

说完,她双手掩面旋风般的从他身边走开。

石平安微侧着脸,看着剪兰渐渐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他没有追上去,而是把胳膊肘放在栏杆上,用力的抱住头——有一种声音在他的喉咙里回荡:姐,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十倍百倍的补偿你。兰儿,姐姐,你一定要原谅我!

双方都想趁热打铁,快点促成这桩喜事,合婚选的是最近的吉日。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居所,丞相家房院虽多,石平安偏又忌讳,不愿去。

将军府西角的菱红院一直闲置,仅堆放一些杂物。张布派人把院子腾空,重又修缮一番。权作新房。

迎亲这日,将军府热闹非凡,红的,绿的,一片片,一簇簇,举目都是。

石平安人缘好,他办喜事大伙心里也高兴,上上下下,男男女女,声音里,眉目间,都漾溢着喜气。

客人来了不少,富贵中人,官场中人,三公九卿基本都来了。大家的眼睛雪亮的:这位石校尉,张将军的内弟,濮阳丞相的女婿,背景这般不凡,前程必当似锦——不认识的借此良机结交认识,认识的趁势加深加固。

鞭炮轰的炸响,鼓乐齐声大鸣。载着新娘的马车,浩浩荡荡的来了。喝彩声中,红绸门帘掀起,新娘款款而出。她头上盖着红巾,穿着红色及地长裙,披着黄灿灿的金缕,由喜娘搀扶着,和石平安一起进入礼堂。

作为家长,张布及剪兰端坐堂上,等着新人的叩拜。

大堂里,挤满了人,嘴巴都是张开着,因为笑,因为说。

独有剪兰双唇紧闭,保持缄默。脸上涂着十分浓艳的彩妆,遮住了满腹的心酸和苦涩。只有那双无法遮盖的眸子,时不时流出绝望的蛛丝马迹。

在傧相高声喝呼声中,新人行完礼。众人用眼睛将新娘送入洞房后,却将新郎留下,喝酒灌醉。不醉不准归。

剪兰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什么,却什么看不清,四下白茫茫空无一物。张布知她身体不好,不忍看她苦撑。

“小慧,快扶夫人回馨香院歇息。”张布连忙吩咐道。

剪兰在小慧的搀扶下昏昏沉沉回到馨香院,再也支持不住,天地漆黑一团,她倒在床上。小慧替她脱下鞋袜,盖上丝被,轻声问:“夫人,要不要传太医。”

她摇摇头。

“要不要喝杯热茶。”

她摇摇头。

小慧放下帏帐,一层一层。所有的人、物,都已消失。世界荒凉一片,只剩她一人,着单薄的衫裙,寒冷刺骨。她两手交错环抱双肩,自己温暖自己,自己可怜自己。

恍惚看到一张嘴,信誓旦旦在说: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从前,不管多苦,多难,这话能都把苦难淡化。他们是一家人,苦在一起,死在一起。

苦算什么。死算什么。

现在。这声音却充满讽刺,她不甘心,要去问个明白。仗着一股怨气,她起身下床,轻轻飘飘,出了馨香院,径直往菱红院去了。

转眼即到。十来间屋子,一色的亮。

她在一间屋子前停下,正在犹豫,身后有动静,她连忙躲在柱子后面。一个人,脚步跄踉,由远而近,通身是红,正是石平安。

刚才礼堂上,她昏沉沉看他不甚清楚。现在看仔细了,他穿着大红袍衣,头带插红貂尾冠,模样俊俏极了。

他推开门,进去。她闪到他身后,也跟了进去。

屋里摆设豪华,一件一物经过精心搭配。中间是一个红木格架圆门,粉红的纱帘被银勾分两边束紧。

剪兰躲在圆门后面,由外向内窥视。

里边红闪闪的烛光,红彤彤的帏帐,一位红艳艳的新人端坐床边,头上蒙着红火火的盖头。

石平安摇摇晃晃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伸出手来,慢慢地揭开她的红头盖。眼前一亮,琼花雪白的脸,在盛装艳服的衬托下,更是靓丽。

酒不醉人人自醉。

石平安笑吟吟的眯着眼,望着新娘,“琼花,你可真美。”

“是吗。”屋里除了他俩再没别人,她恢复本色,放恣地问:“你爱我吗。”

“你说呢。”他避而不答,用眼睛说话,一分一分,意味深长。

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垂下眼皮,声音弱了不少,“是我问你。”

“爱——”

他笑,声音拖得长长的。女人爱听好听的,他说给她听。眼前这匹小野马,他要制服她,还要驾驭她。他解她的衣衫,熟练而温柔,为了让她醉得更深,他在她耳边呢喃:“爱你,第一次见到你,就开始了……”

迷迷糊糊的,剪兰只觉得好笑。这些话他曾经对她说过,当时她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原来只是试验。他的口头禅,她却那么认真。

还看什么,还听什么。她折身出了屋子。天荒了地老了心死了,这身还得找个去处。天下虽大,却无处可去,她又返回馨香院。

有喧哗声,小慧慌慌张张从里边跑出来,和她擦身而过,却视而不见。

她大奇,进入屋内。床榻上,一个男人怀里搂着一个女人,不停地摇晃。那个女人不是她么?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做甚?这男人又是谁——张布。

他脸青唇白,眼睛里有一层光隐隐的闪烁,虎目蕴泪,为一个待他虚情假意的女人难过伤心。

这段日子,她和他朝夕相处,她总是盼他倒霉,想他早死。偏偏这个他却是真心真意。将心比心,她忽然愧疚起来。竟然觉得对他不住。

“兰儿,你醒醒,你醒醒……”他一声声的呼唤她。

“我在这里!”她说。

可他置若罔闻,依然悲痛不已。

她忍不住,走过去——感到喉咙发痒,咕咙咕咙的作响,张开嘴,“哇”地一声,吐出一摊黑血。她缓缓的睁开眼睛,喊了一声,“将军。”

“你,你,你醒了。”张布大为惊异,她刚才明明没了气息。

“怎么了,出什么事。”她声音还是虚弱,头脑先恢复过来,看着地上那块淤血,嘴角露出一丝嘲弄,“就是这作怪,吐出来就好了。”

“好,好,只要你好,什么都好……”他喜不自禁,语无伦次。

小慧带着一位太医冲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愣住了。不能枉来一场。太医诊断结果,剪兰是阴阳失调,气血淤积,神思不宁。需要休息。

“将军,我什么病都没有,只想睡一觉。”

她扯着他的宽袖,无力娇慵的说。

“好的,你睡吧。”他欣慰的点点头,为她的死而复生喜出望外。

剪兰侧过身子,沉沉的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有声音在喊她,“兰儿,睡了二天二夜了。起来吃点东西。”

她睡的正香,眼睛依旧闭着,嘴里却在埋怨:“将军。您别吵。让我睡。我好久都没睡了。我想多睡一会。别吵。让我睡。我想多睡一会,我好久都没睡了。”

“好。你爱睡就睡吧。睡吧。兰儿睡吧。这次不吵你好好的睡吧。兰儿乖。睡吧。兰儿。睡吧。睡吧……”

“嗯。不管睡多久。别唤我。别唤我……”

剪兰这一觉,足足的睡了六天六夜。

醒来后,神清气爽,精神焕发,竟似变了一人。

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幻花(26)

哒哒哒——官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二辆马车,数乘单骑疾驰而来。所过之处,尘埃滚滚,浮在空中,久久不散。

剪兰坐在头一乘马车里,她把脸探出窗外,左右顾盼。张布骑着一匹棕色的骏马行驶在车旁,剪兰笑着问道:“将军,你到底带我去看什么呀。”

她来来回回已问了几遍。

“快说呀!”

“兰儿,到了,你就知道了。”张布笑而不答,一脸神秘。

马车在江边停下。张布纵身跃下马,几个大步走到马车跟前,伸手把剪兰扶下马车,牵着她往堤上走去。

跟在后面的一行人也纷纷下车下马。

琼花从后面的马车里跳下来,走到石平安的身边,同行的还有万彧和几名侍卫。他们跟在张布的身后一起来到堤上。

此时,正是晌午。

太阳泛着耀眼的白光,把青草葱葱的江堤和绿涛滚滚的江面,全照成白花花的一色,反射刺目的亮光。

剪兰被照得睁不开眼,她用手挡住前额,赶紧低下头。

风被阳光照得暖暖的,带着一股狂劲,使力卷起他们的裙裾和衣摆,还有飘落在空中的发丝。

张布紧了紧握在手中的手,唤了一声:“兰儿。”剪兰抬起眼帘,顺着张布的目光,眯缝着双眼往江面望去。

江上停着一艘楼船。船上盖着数丈长宽的红绸布。甲板上站着几个人,正在翘首以待。远远的看到张布,赶紧跪下叩拜。

“免礼!”

张布作个手势。几个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扯落红绸。

楼船在众人眼中露出全面,船楼高三层,船身七丈有余。木板上雕刻着各种图形,有山水人物,有翎毛花绘,富贵华丽,气势磅礴。船上插满了各色彩旗,还有一串串红色纱笼,在呼呼的江风中飘舞。

最让剪兰兴奋的是,船身刻着二个大字:兰舫。

“好气派。”剪兰发出由衷的赞叹。

“喜欢吗,这是送给你的。”

“噢,将军,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当然。”张布沉声道:“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中。”

张布曾经许诺,送艘船给她。剪兰以为是戏言,早就忘了。谁知他竟然这么认真。不顾众目睽睽,她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柔声说:“将军,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哈哈哈………”张布纵声大笑,他近来心情甚佳,剪兰大病痊愈,对他比从前体贴许多,性格也变得开朗活泼。

他们亲昵的偎在一起,旁若无人,好象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

琼花站在旁边,鼻腔里冷冷的哼了一声,她高高挑起眉稍,乜斜眼睛,撇着嘴唇,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她不喜欢剪兰。因为她觉得剪兰不喜欢自己。

琼花进门后,恰是剪兰昏睡期间。琼花认为她是平安的姐姐,也就是自己的姐姐,天天都去探望。

以为剪兰醒后,自己会多个闺中密友,多个姐姐疼爱自己。

谁知——剪兰醒来对自己的态度十分冷淡,有的只是礼貌上的客气。心里失望,对剪兰的这颗心也慢慢的由热转冷。

此刻,忍不住小声嘀咕:“送艘船,就喜成这样。”

石平安站在她的身边,闭着嘴一语不发。剪兰现在对他的确象个姐姐,偶尔见到他,也很少说话,就算是说,也是嘱咐他要勤勉用功抱效朝廷。

她的转变令石平安感到若有所失,惆怅伤怀之余,暗想剪兰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生自己的气。他表面平静,心里对剪兰说了无数次——等等,兰儿,等等,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可惜,他的心声并没得到回应。

由船顶下来一人,大约三十多岁,瘦小身材,穿着举止象个领头。他越过众人,走到张布跟前,抱拳行礼,“辛虚这厢有礼。”

张布点点头,“辛老板辛苦了。”

辛虚是濮阳兴的内弟,经营一家造船厂。这次张布看在濮阳兴的份上,给了他一笔大订单。这艘船是他答谢张布的一点心意。和他所得的好处相比,这艘船实在算不了什么。

今天是兰舫试航。

除了造船师,其他都是自己人。

“兰儿,不带我上你的兰舫转转吗?”张布调侃道,心里实在高兴,可惜高兴的时间并不长,让他头疼的事发生了。

这日,孙休收到一封密折,参奏张布倾吞抚恤官银,所举数额详细明了。阅读完毕,他龙颜大怒,传旨张布速来乾龙殿见驾。

他孤单单的坐在殿上,手托住额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铁证如山,让人不得不信。孙休实在给寒透了心。

手下有众多的臣子,有谁是忠心报效于自己,有吗?以前——他认为有。张布、濮阳兴等等。

可现在?

他不得不怀疑一切。

他是天子,拥有天下,却无法拥有一颗忠心。

张布接到圣旨,不敢慢怠半会,立马赶到乾龙殿。迎面是一张布满寒冰的脸,凜凜地侵袭过来,冷得张布不由缩起脖子,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张布!你可知罪!”

孙休劈头一记闷棍,张布只觉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以。惶惶然匍伏在地,颇感委曲的说道:“臣不知犯有何罪?”

话音落地,脑子里闪过一件事。

莫非——全身冷汗涔涔。

果然不出所料,耳朵里听见孙休大声质问:“有人奏你欺上瞒下,虚拟账目,私自倾吞抚恤官银……”

“微臣冤枉!”张布连声喊冤。

孙休从鼻腔里冷笑数声,“冤枉,你是说朕冤枉你吗。朝廷这么大臣,为何朕偏偏要冤枉你呢。你可知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抚恤银饷按皇上指示尽数发下,只是有些人家搬迁到别处,一时半会找寻不着。臣不想有所遗漏,令属下尽力查找……”

“你且看看!这是参你的折子。”啪地一声,一道奏折摔在张布面前。

孙休怒不可遏,“竟敢愚弄朕!”

张布大致看了一遍,脑子一阵混乱,折子上写着东阳地区抚恤银两分文未见,民众议论纷纷……

折子条理清晰,数目详细,让人信服。

“朕念你当日的好处,对你恩宠有加,谁知你放任自流,胡作非为,做出这等忤逆不道之事。”孙休继续训斥道。

“这,这,这,臣实在是冤枉,这里恐有误会。臣近来身体抱恙,待身体痊愈后,一定查清此事……”

“哼!”孙休冷笑一声,眼睛死死的盯着张布,脸上青一阵绿一阵交织着,“不必多说,暂且在家养病,朕会派专人彻底调查此事。”

训斥完毕,孙休闭上眼睛,感到精疲力竭,无力的向张布挥了挥手,“退下。”

当天晚上,张布喊来石平安和万彧商量对策。

“……不知是谁和我作对,呈上密折,让皇上知晓此事。”张布咬牙切齿的说:“若让我查清此人的真面,定不饶他。”

“其实,皇上有点小题大做。”万彧不紧不慢的道:“分发捐银,哪次又是发全的,哪次又看谁上缴过。”

“可见皇上对将军没半点体恤之心,也不想想,究竟是谁忠心耿耿,舍己为国,为他打拼江山。这点小事,他居然大动干戈,实在太无情了……”

“平安,不要胡说。”张布挥手打断石平安的话头,颓然坐下,无语。

谁都知道。

每次朝廷分发的捐银捐粮,真正发到百姓手中的,最多三分之二,有的一半,更有甚者,只分三分之一。剩余的则被当事的官员分摊冒领。

张布心中懊恼,此事败落,只能怪自己遭人算计,又觉得平安的话很有道理,皇上对自己太不讲情面了。

现在,只能希望皇上念在往日的情份上,能够网开一面。

深夜。张布睡得很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将军!将军!”门外有人在喊,好象侍卫的声音。

“什么事?”张布冲着黑黢黢的房门喊道。

“柳都尉在麒麟堂等候将军,有要事禀报!!”侍卫答道。

“他怎么来了……”张布心头一惊,猛得坐起。

剪兰欠身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睡吧。”

张布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赶紧下床,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打开房门——猛得灌进一股寒风,他打了一个哆嗦。

侍卫等在外面,手里拎着一只灯笼。

“前边带路。”

张布跟在侍卫的后面来到麒麟堂。

偌大的麒麟堂里只有一个人,大堂左侧的桃花烛台燃着几簇小小的火苗,散发着若明若暗的微光。幽黑的帏幔,重重叠叠,悬挂在四周。冒着一股阴森森的冷气,柳都尉。

他风霜满面,眼睛里布满血丝,右手捧着头盔,站在大堂中间来回踱步。看到张布,连忙戴好头盔。停下脚步,站直腰杆,拱手作揖道:“将军。”

他是张布的直系下属,统领一队水兵镇守边关。

张布朝他大步走去,人在跟前停下。沉声问:“究竟发生何事?”

“唔——”

“快说,不要吞吞吐吐。”

“下属统率部队在江上操练演习,天气突然转变,刮起飓风,有几艘战船经受不起,竟然沉没了。”

“怎么会?这次给你们配置的全部都是新造的战船。”张布的声音颤抖起来。

柳都尉哑声说:“启禀将军,沉下去的就是新船。”

“啊!——”张布颓然的坐在太师椅上。

“……风雨并不是很大,浪头比平常略微要猛一点,属下眼睁睁的看着那船,还有船上那些人。顷刻之间颠覆了。”

“死了多少人。”

“初步算大约两千余名……”

“通报朝廷没有。”

“此事干系重大,属下不敢造次,秉报将军再作定论。”柳都尉说:“一路上,属下不敢耽误,日夜赶程,朝廷一定还不知道。”

“好了,你辛苦了,先退下休息吧。”

张布强作镇定。

柳都尉退下,麒麟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烛火灰烟渺渺飞舞。

张布心思流动,眼睛里时不时闪现几道利器般的光芒。四下扫射,一个人也没发现。值勤的侍卫隐在黑暗中,看不见人影。

“人呢!?人呢!!?”张布暴嚣的喊道。

慌慌张张进来二名侍卫,诚惶诚恐听候命令。

“传石校尉万典军来麒麟堂见我,速去速来!”

侍卫不敢拖沓,飞奔而出。

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幻花(27)

石平安同万彧几乎是同时到达的麒麟堂。深夜相传,非比寻常,一定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再看张布的神色,越发肯定。

张布脸色严峻,目光灼灼,盯着二人,也不讲话,招招手,示意他们靠近坐下。

“请问将军,发生何事?”

“唉——”张布把前前后后叙述一遍,说到后来,扼腕长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莫非我气数已尽。”

他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孙休若是知道造船厂厂主的身份,此事不用多说,张布明摆了是在假公济私。死了这么多人,肯定要追查,加上上次侵吞捐银之事——真要查办下来,别说这个将军头衔,皇上盛怒之下可能罪诛三族。

“迟不发生,早不发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无疑是火上浇油。”石平安说。

“皇上若是知道了此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万彧说。

“难道将军要坐以待毙。”石平安说。

“还能怎样。”张布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三人面面相觑,沉默良久,还是石平安首先打破沉寂。

“平安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张布盯着他,“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既然皇上心里没有将军,那么将军心里也没必要有皇上。将军不如先下手为强。”石平安声音很低,语气却很果断。

“大胆!你要让我当个殺君的贼臣。”张布厉声喝道。

石平安双眼注视着张布,沉声道:“不敢。平安所言完全为将军作想。”

“石校尉此言极是。事已至此,只能背水一战。万彧感激将军的提拔之恩,此次生死相随。”万彧在一旁推波助澜。

“这,你们这……”张布犹豫不决。

石平安再接再厉,继续鼓动道:“将军不要犹豫,趁将军兵权尚在手中,景帝还未觉察,正是下手的良机。还有,这事也不是干系将军一人,还有一人——眼下形势决不是将军所想的那样孤立无援。”

“还有谁!?”

“濮阳兴。”

“他会冒险?”

“不是我们要他冒险,这次是他把我们拖入险境。他和我们现在是系在一条绳上的蚱蜢,皇上也会轻饶他的。”石平安说。

“不是他,这事也不会发生。”万彧点头称是。

“嗯……”张布沉吟片刻,二人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横竖难逃一死,那就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他不再迟疑,下定决心。

三颗脑袋聚在一起,策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阴谋。待一切商议妥当,三人出了麒麟堂,分头行事。

这时——天空微微泛白,天快亮了。

孙休平时都在上书房接见大臣,有时也在这里批阅奏折。此时,他手里捧着一本庄子看的正是入神。

宦官范文传报:“濮阳丞相张将军有事要奏。”

“传他们进来吧。”孙休嘴里说着话,眼睛还盯在书上。

濮阳兴和张布进了上书房,躬身行礼,一起恭敬的说道:“给皇上请安,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休这才放下书来,眼睛向两人瞥了一眼,在张布身上停留片刻,收回目光,淡然的问道:“二位卿家,此时找朕究竟何事。”

“臣今日得了一本五经注释,读完后甚为中可,特奉上一阅。”濮阳兴首先发言。

孙休大为惊喜,兴奋的说:“赶紧给朕呈上来,朕正在阅读此书,丞相真是给我雪中送炭了。”

“皇上勤奋好学,正是臣子们学习的榜样。”濮阳兴说完,走上前,将手中的书稿呈上,“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吧。”

“臣那日看见皇上手中拿着一本太上玄经,可否借给臣一览。”

“这有何不可,那确实是本好书。范文,你去御书房把那本太上玄经取来,让濮阳丞相开开眼。”

范文领旨退出上书房。

上书房里只剩下孙休,濮阳兴和张布三人。

这时张布手中捧着一沓文书,上前说道:“臣这些日子在家特别查了抚恤银饷一事,这是臣的新数据。”

“嗯,呈上来吧。”孙休冷冷的说道,脸上不见一丝笑容。

张布捧着文书一步一步靠近孙休,到了书案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去,一把摁住孙休。左手捂住孙休的鼻嘴,右手腕夹住他的脖子,“你——”孙休叫了一声。

张布使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响,孙休哼都没哼一声,倒在桌上。

范文捧着太上玄经到达上书房。就在他左脚跨过房门,刚抬右脚时,突然张大嘴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把短刀不偏不倚正抵在他的咽喉——

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

?幻花(28)

皇上驾崩了!

消息随风传向东西南北。

有人叹息,有人庆幸,有人漠不关心。还有人疑惑——早晨皇上还好好的,怎么下午就驾崩了呢?何况皇上年方卅岁,正是壮年。

心中胡乱猜测,眉眼不敢流露分毫,一张张嘴抿得不透风的。惟恐不小心,说错什么,惹来杀身灭族之祸。

一夜之间,宫里宫外,平空多出许多耳目。

明的是手持利器,身披盔甲到处巡逻的士兵。暗的是夹杂在人群中,鱼目混珠的密探。他们的首领——大将军张布怕有人趁皇上升天之际,谋反造乱,故而严阵以待。

谁敢以卵击石。

谁敢以身试“法”。

人们在沉默中等待局势的变化。——谁将是新的储君。

太子?

答案——不!

张布和濮阳兴是不会让太子登上宝座的。

眼下,太子年龄尚幼,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一旦成年,追根究底,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他们可不想给自己种下隐患。

——但,国不能一日无君。

正在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之时。万彧向张布推荐了一人——乌程侯孙皓。

他?

孙皓。

一个被遗忘的人。他能活下来本是幸运,更幸运的是有人想推他为帝。

“他是谁的子嗣呀?”张布疑惑的问。也难怪,皇族血脉众多,又分流在吴国各地,他哪能个个都认识。

“是大帝的孙子,父亲孙和曾被册封为太子,后被人陷害而遭到废黜。”万戫继续鼓吹道:“属下和他交往多年,觉得他待人温和宽厚,谦虚贤良。办事英明果断,才识卓越,实在是最佳的人选啊……”

“哦,我想起来了。”张布眯缝双眼,暗自思量片刻后,他侧过脸,就这问题询问石平安,“你说呢。”

石平安的回答和万彧是一样的:“禀报将军,我心中所思所想也是此人。”

立孙皓为帝,不会让人不服。

当年他父亲孙和遭人陷害,才丢掉继承权。这是举国皆知的事情。今日将皇位还于他,既深得民心,孙皓对自己也会感激涕零——定会知恩图报。张布不再犹豫,马上叫人请来濮阳兴,把这个提议告知与他。濮阳兴犹豫一会,也表示赞同。

就这样三言二语,决定了一件关系国家命脉的大事。

天空被一片紫色的雾蔼笼罩,黎明还没来临。一队人马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的离开建业,带着皇上专用的车驾,前往乌程。

他们是去执行张布的命令,奉迎新帝回朝。

仿佛自然而然,如同冥冥注定。

有谁知道内中玄机。

三日后,孙皓从张布手中接过玉玺符节,上朝即位。大殿上,百官叩首膜拜,称颂声中,孙皓大赦天下,改年号元兴。

——转眼,又是一个天。

这是万彧的天,是石平安的天,却不是张布的天。

孙皓坐在宝座上,当他和石平安四目相对时,他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似在嘉奖,似在鼓劲。

继续!

眼下,张布手握军权,还不能轻举妄动。

孙皓登位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有功之臣加官授赏。这也是历朝历代的惯例。加封濮阳兴侍郎衔。加封张布为骠骑将军,授侍中衔。加封万彧为右将军,加封石平安为卫将军……

一朝君主一朝臣,一点不虚。

张布无限感激中有一丝遗憾。新帝对他虽然又是加职,又是封衔,同时——收回他手中的部分兵权,分给万彧及石平安手中。

新帝这样做的目的只为体恤老臣,减轻张布的负担。

实质是削弱了他的兵权。

但——石平安是自己的内弟,万彧是自己的门生。军权在谁的手中都是一样。原本想不通的事张布就这样想通了。

除去心中的隐患,又加官授赏,真可谓峰回路转。张布心里高兴,邀请石平安夫妇晚上到馨香院喝酒庆贺。

石平安和琼花早在二月前就搬出了菱红院,自打搬出去后琼花还未曾到将军府来过。张布怕剪兰不高兴,再三嘱咐石平安一定要琼花同来。

张布的提议,正中石平安的下怀,他满口答应。

这个时刻,他非常想念剪兰,很想见她一面,他想她现在一定很高兴——他除掉了一个仇人,还当上将军。

快到掌灯时分,石平安夫妇带着礼物来到馨香院。他见到了剪兰,人比以往略显丰满,脸色也不那么苍白,还有了淡淡的红晕。

石平安将礼品奉上,躬身请安,满腔温情的问候道:“姐姐近来可好。”

“好。”剪兰说:“听说弟弟荣升卫将军,恭喜了。”

“一切荣耀全拜姐姐所赐。”石平安说这话时,抬起双眼看着剪兰,准备下文——剪兰漫不经心地把脸转向一旁,向琼花和气的招呼道:“你来了。”

“是啊!本来说好今天到爹那边去的。可他说要先来看望将军和姐姐,至于我爹嘛,那要看他有空再说……”

琼花脸上余怒未消。她很生气,为得不到重视,但她不想为这事激怒他,最后还是选择让步。

爱情很神奇,它可以不动声色的改变一个人。

琼花现在已彻头彻底的变成石家妇,每天想的是怎样当好一个妻子。石平安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穿什么,是她最关心的。

“琼花,昨日有人送过来几件貂皮短襟,你过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剪兰微笑的拉住她的手。

琼花不由喜出望外,在她印象里,剪兰对自己可是不苟言笑的,今天居然完完全全换了一种态度,真是又惊又喜。脸上那丝不快顷刻间荡然无存,她喜笑颜开,和剪兰一起进了内室。

石平安感到一阵失落。

时至今日,他已是操纵情绪的高手,瞬间恢复自然。

晚宴开席,石平安向张布举杯敬酒,“祝将军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哈哈哈——,你也别光祝福我了,你也一样。”张布兴致极高,满满的一盏酒被他一饮而尽。

石平安看着他鼓动的咽喉,心里想到,下一个就是你了。他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发现剪兰的一双眼睛,盈满了忧伤,呆呆的注视着张布。

一股酸意,从胃里往上涌、翻腾、扩散,直冲入石平安的脑门,还在里边搅,搅,不停地搅,搅得他一片混乱。

他拿杯子的手开始抖,不知不觉,用劲——呯的一声,杯子碎了。

“平安!”

琼花尖叫起来。

石平安跳了起来,装模作样抹身上的酒水,这才发现,手给划开了几道口子,血一个劲的往外冒。

琼花飞快的掏出纱巾,缠缠绕绕,替他绑住伤口,嘴里埋怨道,“你怎么回事啊。”

“平安,没事吧。”张布关切的问。

“没事。”石平安淡淡的笑了笑,“我今天是太高兴了,一时忘形。”

“唉!我就猜到了,你是喜不自禁!”张布哈哈大笑。

石平安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再不敢看剪兰一眼。

这天,张布喝得比往常要多,若非剪兰劝阻,很可能就喝醉了。回到馨香院,躺在床上,倒头就睡了——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从下面往上窜升,他感觉不对劲,寒意愈来愈重,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张布睁开眼睛,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又把眼睛闭上,再睁开,还是黑的。他忽然感到恐惧——莫非自己突然瞎了。

他连忙抬起手,想揉眼睛。手刚刚抬起,又放下,摸了摸下面,松软松软。

——他记得自己是躺在床上的。

可这松软和床榻的感觉不一样!他想坐起来,可身体动弹不得,手掌朝下,来回摸索,尝试的抓了一把。

真的抓了一把。

但又不知是什么?只感到潮湿,伸到鼻子前,闻了闻,闻了又闻,辨清了这是泥土的味道。

他慌了!——挥舞双手四下乱抓,抓到的是墙壁,滑滑的。

这时由上面突然射进一道强光,照着他睁不开眼,慌得他举起双手护住眼睛,偷偷的打量四周。

原来,他躺在一口井里。

他张开嘴大喊:我怎么躺在这里!?我怎么躺在这里!?

没人理他。

这时,耳朵听见哗啦啦的一阵水响,从下往上涌出水来。

他陷入极度的恐慌中,水位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他除了挥舞双手外,没有一点办法。他无法动弹。

水慢慢的——最后把他淹没了。

他象个孩子似的号哭起来:兰儿,兰儿,救我……兰儿,救我……救我啊……

“将军,将军,醒醒。”耳朵里传来他熟悉的声音。

张布睁大眼,看见剪兰焦虑的瞅着自己,满脸的关切。他猛得坐起,一把抓住她,大呼一声:“兰儿,救我!”

全身冷汗涔涔。

“噢,将军,你怎么了,莫非做恶梦了。”剪兰抓住他的手问道。

张布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过了半晌,才平静过来,余悸由存的说:“是啊,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自己躺在一口井里……”张布说,感到手哆嗦了一下。

第一卷 第二十九章

?幻花(29)

早朝散后,张布心情愉悦的回到馨香院。

小慧看到他,微微垂着头,手指停在下颔,抿着嘴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将军,夫人正等着你呢。”

张布心里觉得蹊跷,也没在意,待他推开房门,走进里屋,不由惊诧地张开嘴。

雕花木案前,剪兰正对着案上的青铜镜梳妆。长发光溜溜向后盘成髻,用一条绿色布带扎紧。听见声响,她回过头来,见是张布,便嫣然一笑。脸上洗得十分的白净,既未施粉,也未画眉。穿着也变了,上穿白花布衣,下穿绿色布裙。竟是一身平民打扮。

“兰儿,你为何这般打扮。”张布瞪大眼睛问道。

“为何?将军,猜一猜了。”她笑眯眯地上前挽住张布的胳膊,把他拉到床边。张布看见床上放着一套男子穿的布衣,不由丈二摸不着头脑。

“快把这换上。”剪兰说:“我们出城转转。”

“用得着换布衣嘛。”张布嘀咕道,但看剪兰兴致极高,不想败兴,还是听从她的建议,把衣服换掉。

剪兰一边帮张布整理衣衫,一边说:“今天,你不是将军,我不是夫人。”

“那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普通的老百姓。”

剪兰说完拉着他往外走。小慧正躲在门口往里看呢,看见他们走过来,连忙问:“夫人,要小慧去吗。”

“不用,你就留在府里吧。”

剪兰拉着张布来到侧门,侧门停着一乘普通的篾棚马车。张布站着发愣,剪兰推推他,“上去。”

他依言上车,又拉上剪兰,发现还少一人:“车夫呢。”

“张郎,你就是啊。”剪兰抿嘴笑道。

“我——”

“是啊,怎么,张郎不愿么?”

“好,我为兰儿客串一次马夫……”

张布玩心大发,抖了抖手中的缰绳,马车“咿呀咿呀”离开将军府往城外驶去。

出了城门,视野陡然开阔。张布常年南征北战,田原风光看的也多。但不像今日这般悠闲,还有佳人作伴。又是别一番的感受。

官道两边,一块块绿色的麦田,夏风轻拂,扬起一波一波的麦浪;麦田那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如同一道屏障;屏障那边,飘浮着一朵朵的白云。云的身后,则是碧蓝碧蓝的天空。

两人一边欣赏景色,一边说笑。不知不觉,官道往右分岔,岔道的那端是山,山势不高,远望炊烟缭绕,似有人家。

“张郎,我们到那边转转。”剪兰说。

“好。”张布拉住缰绳,往右抖抖,马车“咯噔咯噔”向右缓缓行驶。

渐行渐近,出现一条山道,山道两边是山,上面密密麻麻的长满齐天大树。侧而倾听,百鸟啾鸣,让人心旷神怡。

往前再行几步,出现一片空地,搭着一间茅草亭。

亭里有人,一位躺在木栏上打盹,两位坐在木栏上聊天。听到马车的声音,睡的人醒了,聊天的人停了,眼睛都看着马车上的人。

“老哥,找人吗。”一个后生扯着喉咙友好的问道。

“不,出门没带水,想向小兄弟讨杯水喝。”张布勒紧马缰,马车停住,他跳下车来,拱手唱喏。

打盹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来,“我家里人准备了茶水,大哥不嫌弃,请跟我来。”

“那就打挠了。”张布对着车棚喊道:“兰儿,下来吧。”

剪兰跳下马车。二人跟着中年汉子来到一间茅庐。

八、九只鸡正“叽叽喳喳”的围着啄食,中间站着一位中年女子,花布包头,手中拿着一只簸箕,撮着嘴巴:“咯、咯、咯。”

看见来了人,她停下来,什么也不说,只是憨憨的笑着。

“赶紧给这两位客人准备些许茶水。”汉子说。

女人也不多问,转身进入茅庐。

“进来稍坐片刻。”中年汉子嘿嘿笑着把客人接进屋里。

堂屋里的摆设简单而朴拙,一张四方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风干的箩卜,墙角堆放着作农的工具。

汉子说:“坐,坐。”

张布及剪兰在方桌两边坐下,汉子则端着小凳坐在一旁。

“老哥是干什么的。”汉子问。

“做点小生意。”

“怎么样,还可以吧。”

“马马虎虎,勉强糊口。”

“那就很好啊。”

“不打仗还可以,一打仗就完了。”

“我们这里还好,自给自足,打仗也没多大影响。”

两人东扯西谈,剪兰也不插言,只是静静的听着。厨房门帘掀起,女人端着烧好的茶水出来,还有几张烙饼。

给两位客人杯里沏满茶,女人冲着剪兰笑笑,算作招呼,拿着托盘准备进厨房。汉子喊住她,玩笑的说:“我的呢,你这样重客轻夫就不好了……”

女人瞅了汉子一眼,用眼神抽了他一记。然后扭着腰钻进厨房,再没出来。

张布呵呵的笑了起来,剪兰用手遮住嘴巴偷笑,那男人则摸着后脑勺,摇着头,笑着说:“女人家,没见识,失礼之处,二位莫怪。”

“哪里,多谢都来不及呢。”张布说。

喝完茶,吃完烙饼,张布同剪兰告别这对夫妇,驾车回城。

剪兰卷起布帘,看着景色,话里有话:“那家人真好。”

“是啊,是挺好,男的女的待人都很好。”

“我是羡慕他们的生活,虽然穷,但与世无争,自在悠闲。”

“嗯,小百姓的生活,就是这样。”

“张郎,趁现在功成名就,何不就此隐退。你我遁迹山林,象他们这样,过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

“兰儿,今天怎么了,尽说傻话。”

“怎么是傻话呢,伴君如伴虎,很多先贤都是这样做的。”

“那是杞人忧天。我花费无数心血才拥有今天的地位,得之不易,岂可轻谈放弃。”张布语气坚决。说完后,锁紧双眉,一甩手中缰绳,大喝一声:驾!——马撒开四蹄,踏起滚滚灰尘,往来路返回。

转眼进入深秋。树上的叶子带着无奈,纷纷的落下。沉静的北风以其萧瑟的淡漠,无情的袭卷这些丧失了依靠的残叶。

石平安的机会来了。

有件事让濮阳兴对孙皓颇为不满。他上交一份奏折,保荐几名亲信出任官职。结果如泥牛入海。仗着功勋卓越,濮阳兴后来又在上朝时向孙皓提了几次。

新帝既不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说考虑考虑。

察言观色,濮阳兴知道这事泡汤了。同时感到新帝对他们这几位老臣,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心存感激。

甚至还有点故意冷落的味道。

濮阳兴忿忿不平,在家置备酒宴邀请张布喝酒解闷,石平安恰巧也在场。既是自家人,说话也随便。再加上好酒爽口,舌头更是无所顾忌。

“说实话,我有点后悔。”濮阳兴摇头晃脑,已有几分醉意。

“后悔什么。”张布很感意外。

“后悔,后悔立那孙皓为帝。后悔,真后悔!……”

“咦?这话从何说起。”

“找他要几个芝麻大的空缺,他还不给。也不想想,他有今日多亏谁……”

“濮阳兄,看你,胡言乱语了不是。准是喝多了,尽说酒话。”张布打断他的话头。

“谁喝多了,我,我心里明镜似的。”

“那就是乱想了。”张布劝说道。

“谁乱想了,我说得都是——”濮阳兴说:“这家伙,没心没肺的,他根本都没把我们这些老臣放在眼里。真想废黜他,另立新君!”

“濮阳兄!”张布酒意猛得惊醒,急忙大声喝止,“酒后胡言,大家不会当真的,你别再乱说了。”

再看石平安坐着对面,正在自斟自饮,也是一副沉醉的样子。这酒,不能再喝了,一个个都已醉得差不多了。

张布欠身起来,“今日到此为止,谢谢濮阳兄的美酒。”

“别走,再陪我多喝几杯。”

“改日再喝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改,改什么日呀。”濮阳兴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张布面前。把他的酒杯斟满,又把自己的酒杯倒满,然后举起酒杯,“张兄,不准走——干!”

张布推开了濮阳兴的杯子,冷冷的说:“濮阳兄,我真的告辞了。”

“怎么,真的要走?这样一走了之,岂不是辜负了这些美酒佳肴。”

“酒虽好,但也不能贪多,否则会坏事的。”张布朝他压低嗓子说道:“记住,祸从口出。”目光灼灼,环顾左右,几个下人挨墙站立,个个面无表情。

濮阳兴拿着酒杯呆呆的立在原处。

张布丢下他,扭转头,对石平安说:“你也不要喝了,一起走吧。”

“噢。”石平安应了一声,仰起脖子,饮尽杯中的残酒。站起身,朝濮阳兴行个礼,和张布一同离去。

走在路上,张布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不知为何,那几个下人的脸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晃来晃去。

他拿定主意,明日见到濮阳兴,一定要他把这几人杀掉,免留后患。

石平安和张布在中途分手。

他没有回家,而是调头往皇宫去了。